原创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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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气”字辨义

一、从“气”最初是“云”说起

为什么在古老的中国“气”会发展成为一个在许多领域沿用不衰的重要范畴?

在甲骨文和金文中与“气”意义密切相关的事物中有云、雨、风之类自然天候和滋生植物的土壤,保存着农业文明的迹印。《说文解字》说:“气(气),云气也,象形。”段玉裁注曰:“象云起之貌,三之者,列多不过三之意也。”这也许可以作为先民将对气的认识与云相联系的一个证明。与人类生活直接相关的气应该是空气和水蒸气。可以推想,在先民的体验中两者是通同或相互联系的:雨、露、霜、雪、雾是在大气中形成的,雨、雪更直接来的云层;在干燥的环境里水会逐渐干涸、消失——水会因蒸发化为无形的气,而高温(如太阳、火的参与)会加速这个过程;在寒冷的季节,人和动物呼出的气会凝成水雾……当然我们还可以注意到,“气”字的第三画略向下曲,“云起”的“起”已含有上浮的动态。

《说文解字》中的“云”写的是古文。并说:“雲,山川气也,从雨云,象回转之形,古文省雨。”段注曰:“古文只作‘云’,小篆加雨于上,遂为半体会意、半体象形之字矣。‘云’象回转形,此释下古文‘云’为象形也。”《说文部首订》称:“云为山川湿气所生,其形在上,敛雨为云。篆从古文。云而加雨者,谓云行雨施。云有雨,而其义尤明也。”可见现行的简化字“云”是最早的本字,古文写作,“象回转之形”透露出其回旋运动不定型的特点已经被造字者注意到了。国画中如果是用线条描绘云朵,人们不难看出勾勒的方式与古文“云”的近似,仍能体味得出几分云朵自然形态中氤氲缭绕、卷舒浮动的特点。

气本无形,但古人当初却以“象形”的方法造出了“气”字。文字(尤其是汉字)的出现是为了记录语言、保存信息并参与思维。对于早期某些有代表性的象形表意文字的考察,更能体味我们民族原始思维运作的一些特点。

在今天看来,即使是泛指存在于身边、能直接被感知、为人类熟悉的气态物质,气也远远不止与天上的云有关,为什么古人要用“云气”作为指称对象呢?

显然,因为与气相关且能够直接转化的有形之物中,云与气的属性最接近:清虚、轻举(水蒸气也能凝结水,但水是明显比气凝重向下流淌的液体),能够充斥、流动、氤氲、聚散……云气虽然不是气所生之“象”的全部,但它毕竟具有可视的形态,可以用线条描画示意(即可以“象形”)。云有可以诉诸视觉的状貌,能够给予习惯甚至擅长借助“象”进行思维的先哲提供方便和一种支持,这种方便和支持在思维的起步阶段是十分重要的。换言之,很可能受思维习惯影响,先民需要一种既可用象形的文字符号描述指称,又是有象而无定形(甚至能化为无形)之物来比况气,于是有了以云气为气的选择。

以云气为气的重要意义在于其作为指称对象种种属性为后来“气”概念的丰富意蕴提供了演绎的基础。

二、早期文学描写“云”带来的启示

上浮于青天的云究竟会给人们什么与气相关的联想呢?

古人很早就注意到天上的云彩,并常常赋予它象征的意义。《尚书大传·虞夏传》说:“维十有五祀(年),卿云(祥云)聚,俊乂集,百工相和而歌《卿云》。帝(舜)乃倡之曰:‘卿云烂兮,纠缦缦兮。……'”这段虞舜时代的记载虽然未必是信史,但《卿云歌》仍然有可能是来源于上古的资料。在战国晚期问世的《荀子》有《赋篇》,录有古代最早的五篇赋:《礼》《知》《云》《蚕》《箴》。其中《云》赋最富哲理性,我们从中也许能够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有物于此,居则周静致下,动则綦高以钜。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大参天地,德厚尧禹。精微乎毫毛,而充盈乎大宇。忽兮其极之远也,攭兮其相逐而反也,卬卬兮天下之咸蹇也。德厚而不捐,五采备而成文。往来惛惫,通于大神,出入甚极,莫知其门。天下失之则灭,得之则存。弟子不敏,此之愿陈,君子设辞,请测意之。曰:此夫大而不塞者与?充盈大宇而不窕,入郄穴而不偪者与?暴至杀伤而不亿忌者与?功被天下而不私置者与?托地而游宇,友风而子雨。冬日作寒,夏日作暑。广大精神,请归之。——云。


云浮天穹,居高临下,它宁静、超然而无私阿,于是被赋予了指导人生的意义;“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就是说它意态多样可以作为事物的范式。而“精微乎毫毛,而充盈乎大宇”则道出云气既精细入微又充盈寰宇的特点;“忽兮其极之远也,攭兮其相逐而反也,卬卬兮天下之咸蹇也”是谓其运动神速、回旋往返,能积聚而滋润天下。云霞“五采备而成文”,美不胜收;云永远在运动之中,它的形貌色彩变幻莫测,能够触发哲人一系列联想和叩问:“此夫大而不塞者与?充盈大宇而不窕,入郄穴而不偪者与?暴至杀伤而不亿忌者与?功被天下而不私置者与?”由于云气“冬日作寒,夏日作暑”,尤其是“友风而子雨”,自然使以农为本的国人对它分外重视,乃至于认为“天下失之则灭,得之则存”,且有了“德厚尧禹”“德厚不捐”的评价。虽然都是对于某些哲理的比况,仍然能体察到自然哲学向道德方面转移的动向。

当社会哲学的理念渗入其中时,自然科学的进步对它的影响力就会降低,“气”概念的约定俗成和长期沿用才成为可能。

云和气能够相互转化,有形的云是由无形的水蒸气凝结抟聚而成的。风云变幻多姿,除了弥满天际的时候而外,它们从不重复,有谁见过完全相同的两片云彩?或者如丝如缕的高天卷云,或者是重岩叠嶂般的积云,或者是随风飘泊的烟云,或者是弥满长空的层云……时而是薄如蝉翼的罗纱,时而是晶莹纤长的一束银丝;时而是凝固的波涛,时而是腾跃的猛虎;时而是蜷曲的游龙,时而是定格的奔马和张狂的熊罴……有蓝天映衬的纯朴淡雅,有纤尘不染的玉洁冰清,有朝霞晚照涂抹的绚烂纷呈,有密布苍穹的惨淡阴沉,乃至泼墨入冥的浓重昏暗,压城欲摧的杀伐威势……云气运动不止、瞬息万变又无可穷尽,它虚无缥缈,更莫测高深……

云能够唤起多少遐思冥想!

“大块噫气,其名曰风。”风是气,云也是气。风乍起乍停,来去无踪迹;云缥缈多姿,变化万千。古人常说“天有不测风云”,而“国际风云变幻”则几乎成了当代外交的口头禅……

以“云气”释“气”至少给人这样的启示:首先,古人总是力求借助有形之物来运思,并记录、传达信息;其次,云的轻举飘浮、变幻无定、充斥弥漫、氤氲聚散也是气运动形态;复次,“气”是一个形象性概念,即使后来具有了更多抽象的内涵,它仍保留着来自原本物态的感性特征。从“云气”被借用、提升为概念和范畴的所以然来说,它本身不富于变化、不常处于运动之中不行,没有意态纷呈的具象也不行。因此不妨说,是中国古代的意识形态和传统的思维方式历史地选择了“气”作为最为常用的范畴。

三、加“米”为“氣”

秦汉以后典籍中的“气”绝大多数写作繁体的“氣”。《说文解字》曰:“氣,馈客之刍米也,从米,气声。”段注说:“气、氣,古今字;自以氣为云气字,乃又作餼(即简化字“饩”)为廪气字矣。”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说:“餼,相承以氣为气,因又加食傍。”可知后来的“餼”才是“氣”的本义。在最初义为“馈客之刍米”的形声字“氣”中“气”是表音的声符,“氣”用为“气”的意义不过是一种假借。但笔者有一种臆想,“氣”中的“气”有可能既表音也表义。因为如果不是出于字义分化的需要,文字的结构和书写一般是日趋简化的,就像当代把“氣”的写法重新简化成“气”一样。然而先秦时期的从“气”到“氣”的演变,却并非由于字义分化。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由简而繁的反常现象呢?这种舍简就繁很可能与古人扩大概念指域的努力有关。“云”虽具备可视而多变的形富于启示性并便于象形造字,毕竟只是广义的“气”的一部分(或者说是“气”的诸种形态和存在方式之一)。加上一个在形态和存在方式上与气态不相干且有表意性的“米”,显然有助于概念内涵的丰富。

以有粮食之义的“氣”(本义为“饩”)代替或假借为“气”,很可能还兼含着为先民认同的另一种意识:宇宙万物皆由气所构成,生命的运作更是一种精气的抟聚和运作;米谷之类粮食是有生命力的气的一次凝聚转化,人(和动物)食用粮食也是对气的富集和进一步凝聚升华。

古人另一些对“气”的诠释和运用也传递出丰富的信息,能够帮助我们对其意义构成的了解。比如从先民对木气、土气、春气、和气的赞赏可以看到华夏农业文明的征候:《尚书·洪范》曰:“雨,木气也。春始施生,故木气为雨”;《国语·周语上》记载贤臣虢文公劝谏周宣王恢复籍田的一段话:


古者,太史顺时土,阳瘅愤盈,土气震发,农祥晨正,日月底于天庙,土乃脉发。先时九日,太史告稷曰:“自今至于初吉,阳气俱蒸,土膏其动。弗震弗渝,脉其满眚,谷乃不殖。……”


以为籍田是对立春时节土地中盈满上蒸之阳气的泻导和平抑,有利于作物生长。所谓“土气震发”而有脉动,“阳气俱蒸”而有土膏之动,显然是以人和生物的生理机制比拟土地滋育作物的机制,流露出古人天人通同、生命运作机制和周期可以类比的意识。《吕氏春秋·赏义》说:“春气至,则草木产”;《博物志·物产》亦云:“和气相感,则生朱草。”土地、四时之气运作的周期决定草木生长的周期,人也不应该无所作为,《国语·鲁语上》记鲁宣公夏天在泗水之渊以网罟取鱼,他的大臣里革以为不合时节,于是在割断鱼网以后说:

古者大寒降,土蛰发,水虞(掌水泽的官)于是乎讲罛罶,取名鱼,登川禽,而尝之寝庙,行诸国,助宣气也。……


依时节渔猎祭享可以为随时令变化运作的气推波助澜。“宣”者,发扬散布也;“气”则是生命的基础。《国语·周语下》中还找得到时人所谓“宣养六气九德”“助宣物”“宣中气”等语。《左传·昭公元年》记郑子产论“君子”养生疗疾时亦有“节宣其气,勿使有所壅闭湫底,以露其体”的话。以农立国的古人靠天吃饭,对大自然有一种亲和意识,关注气候,遵从时令,他们认为应该和只能在顺应节候的前提下对“气”给予维护和助长。因此《国语·鲁语上》也有“土发而社,助时也”。所谓“助宣气”即《中庸》所谓“参赞天地之化育”。

从与呼吸、血脉、精神的联系和阴阳冲荡生物可以看到“气”生命性方面的意义:《礼记·祭义》中“气也者,神之盛也”一句之《注》说:“气谓嘘吸出入者。”而《玉篇》的解释更直截了当:“气,息也。”《左传·昭公元年》还记载,秦医和曾对前来求医的晋侯说:“天有六气,降生五味,发为五色,徵为五声,淫生六疾。六气曰阴、阳、风、雨、晦、明也。”这里的“天”似乎已经表明有一种向自然靠拢的趋势。

周代与商代在神明崇拜上有所不同,常常以“天”等同和替代“帝”(上帝),说“周监于二代(夏、商)”、以复周礼为己任的孔子也是“敬鬼神而远之”“不语乱力怪神”。从早期对“气”的言说中可以看出,古人认为人与自然是通同的,天与人是互动的。五味、五色、五声、六疾都是天之“六气”的衍生物。尽管已经出现向其他领域变异、转化的迹象,所谓“六气”毕竟还只是“气”在自然天候方面的分类,后来进一步受社会哲学的浸染,自然物态之气所具有的物质属性虽然在“气”概念中有所保留,也充实了越来越多的精神方面的内涵。至少在春秋战国时期“气”已经开始具有了相对稳定、众所认同的抽象意义,它高于具体事物又留存了原来的某些气相属性和运动方式,很早就成为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古代概念。

自“气”的概念产生起,很快就出现意义泛化的趋势。以后作为范畴的“气”,一些内涵和属性也与云关系不大,即使是抽象意义的拓展,也可能仍与人们对“气”的体验相关:比如大气充斥于我们周围的空间,气息和呼吸直接关系着动物、人类(包括自我)的生命现象。其渗入、淡出往往都在不知不觉的无形之中。其名为风的“大块噫气”可以萧萧,可以拂面撩衣,可以呼号鼓荡,可以拔大树、掀屋顶,可以转风轮、送征帆,也可以翻江倒海,可以送来融融春意,也可能陡然增加严冬的凛冽……

由于“气”给人以切近的体验,并以多样形态和运动变化给人丰富的启示,而且华夏的民族文化为其滋生提供了适宜的土壤,它的内涵早在先秦时代就有了多方面的发展,后来成为一个重要的理论范畴也有充分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