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吉奈尔的灯塔
阿尔丰斯·都德(1840—1897),法国作家。其代表作品有《小东西》《达拉斯贡城的达达兰》《柏林之围》《最后一课》《磨坊文札》等。
北风狂啸,它怒号的声音让我彻夜未眠,一直清醒到第二天清晨。风车艰难地翻转着它那残破不堪的翅膀,好像船上的帆索,在呼啸的北风中发出呼呼的响声。整个磨坊都发出吱嘎声,屋顶上的瓦片纷纷飞落下来。向远望去,遍山葱葱郁郁的松树在昏暗中随风摇晃,发出咆哮。人如同置身在浩瀚的大海之中……眼前的情景不禁使我回忆起三年前那些难忘的无法入眠的夜晚,当时的我居住在桑吉奈尔的灯塔上,那里靠近科西嘉的海岸边,阿雅克修海湾的入口处。
那里是我梦寐以求的最美丽的角落,并且适合独居。大家可以想象一下藏在荒野中的一座红色岛屿:灯塔就在岛的一个尖角上,另一处的尖角上是一座热那亚式古塔,我住在岛上的那段岁月,古塔里还居住着一只鹰。古塔下方的海水边是一座废弃的检疫站,那里已然杂草丛生;附近还有沟壑、丛林、陡峭的岩石、零星的几只野山羊和鬃毛在北风中摇晃的科西嘉小马;最后,在小岛的最高处,矗立着灯塔房,海鸟在它的四周飞舞盘旋,灯塔房上有一个平台是白砖石堆砌而成的,守护灯塔的人在平台上来回巡视,绿色的拱门、小巧的铁塔都接收着阳光的照射,显得耀眼夺目。灯塔上那些多面体大灯,白天也一样亮着灯光……这就是桑吉奈尔岛,和我在北风呼啸的夜晚所见到的场景相似。在我得到这座磨坊之前,每当我需要清新的空气和安静独处时,常常来到这座梦幻般的小岛上,把自己锁在灯塔房里。
我在小岛上会做些什么呢?
和我在这里时相比,活动会少一些。当西北风或北风不是那么凶猛时,我就会来到靠近水面的两块礁石之间,与海鸥、乌鸦和燕子为伴,全天都浸浴在注视大海时所引起的头昏脑涨和奇妙的压抑之中。你们是否也都体会过这种神奇的心灵的陶醉感?思想暂停了,梦幻也暂停了。你的所有感觉都会离你而去,随风飘散。人如同是潜下水面的海鸥,如同是浪花中夹杂的泡沫,如同是渐行渐远的大客轮上飘出的一缕白烟,如同是采集珊瑚的红色小帆船,如同是一颗水做的珍珠,如同是一片雾,如同天地间一切的一切,除了悄然消失的自己……啊,在这梦幻的小岛上,我度过了无数如痴如梦、灵魂飘散的奇妙时光!……风大的时候,是不能在海边停留的,那时我便会去到荒废的检疫站里,院子虽然荒凉,但却弥漫着迷迭香和野苦艾的芳香,我在一堵旧墙边徘徊,阳光映衬下的石砌小屋里流露出来的忧愁伴着荒凉,随着淡淡的芬芳,缓缓地侵入我的胸腔。这些四面敞开的小石屋仿佛是一座座古墓,四周偶尔传来打门声和草丛里的轻响……原来是母山羊来到这里避风吃草。
乍一见我,它便缓缓地停下,呆立在我面前,脸上露出开心的表情,头上顶着尖尖犄角,用婴孩般的眼神扫视着我……
转眼就到五点钟了,守塔人通过喇叭筒喊我回去吃晚饭。于是我就沿着丛林中的一条小路爬上露出海面的礁崖,悠然自得地走回灯塔房,每走一步都会回头,注视着漫无边际的水面,它好像跟着我的上升而变得更加宽广。
灯塔上的景色很令人着迷。我始终忘不了温馨的饭厅,地面上的石板很宽,墙上镶嵌的是橡木护壁板,正中心放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普罗旺斯鱼汤,饭厅的门面向白砖石晒台摆开,落日的余晖从那里扫射进来……守塔人守候在那里。三位守塔人中,有一位来自马赛,另外两位来自科西嘉。三个人都是个子不高、络腮胡子,有棕褐色的面孔,皮肤干裂,上衣由厚羊毛编织成的,但他们的神色和性格却迥然不同。
观察这三个人的生活习惯,不难发现两个民族之间的差异。马赛人心思灵巧,天性活泼,经常忙碌于工作,总是东奔西跑,早出晚归。种地、翻土、捡拾海鸟蛋、藏在丛林中伺机挤过路的山羊的奶……他经常会做出蒜泥蛋黄酱和鱼汤来。而科西嘉人却恰恰相反,他们只做自己分内的工作,不会多做一点别的事情,他们觉得自己是长官,全天都躲在厨房里毫无休止地玩纸牌,只有在用剪刀将大片绿烟叶剪成细小的烟丝,神色十分严肃地去点烟斗时才会停下来……然而,马赛人和科西嘉人,他们的本性都很善良、淳朴、天真,他们对客人关怀备至,即使这位客人对于他们来讲很不寻常……
谁能想到还会有人来到灯塔这里找乐子!……在他们看来,日子过得很漫长,等到他们返回陆地的时候是多么快乐……在安闲自在的季节里,他们可以用半年时光来享受这种不可比拟的幸福。在灯塔上一个月就可以返回陆地十天,这是规定;但每当冬天气候比较恶劣时,这些规定也就荡然无存了。狂风卷起波浪,浪头拍打着桑吉奈尔,守塔人只能一连两三个月留守在灯塔上,有时情况比这还要可怕。
“先生,我以前遇到过这样的一件事,”这天用晚餐的时候,老巴托利对我说,“五年前一个冬天的夜晚,就在咱们现在用餐的这张桌子上,如同此刻。灯塔上仅有我和一个名叫谢戈的守塔人……其他人要么去了陆地,要么病了或是度假去了,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我们两个吃过晚餐,一切都很平静……忽然,我的同伴放下手中的食物,用奇怪的目光注视着我,随后只听见‘扑通’一声,他就扑倒在桌子上,手臂直挺挺地伸向前方。我赶紧跑到他身边,摇晃着他,嘴里喊着他的名字:
“‘喂!谢戈!……快醒醒!谢戈!……’
“可是无论我怎么喊,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没有了呼吸……您能想到我有多么震惊吗?我傻傻地一动没动足足有一个小时,面对着尸体颤抖,后来,我脑海中闪现一个想法:‘灯塔!’我马上奔向灯塔,点亮了灯。天渐渐沉了下来……先生,您能想象那是怎样的夜晚啊!大海、海风的声音也是不同寻常。仿佛我的耳边总是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这使我浑身滚烫,嘴里干燥!但我还是没有勇气走下去……我害怕极了,有人死了。然而,太阳逐渐升起时,我一点点壮大了胆子。我把死去的谢戈抱上他的床,把被单盖在了他的身上,做了祷告,就去发出报警信号。
“倒霉的是,波涛汹涌,无论我怎么喊,一个人也没有过来……我独自一人和可怜的谢戈待在一起,不知过了多久……我期盼着他能留在我身边,一直到有船开来!一转眼已经过去了三天,这是不会发生的事了……我该怎么办呢?把他移到外面去?掩埋了他?这么坚硬的岩石,这么多的乌鸦,不能把这名可怜的基督徒送给它们。于是,我打算把他暂时放在检疫站的小石屋里……我忙忙碌碌折腾了一个下午,这份艰苦的差事,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先生,直到今天,每当我在大风天路过岛的这边时,我总能想起把一个死人扛在肩上……”
老巴托利真是可怜!每每想到这件事,他的神色还是那么忧伤,内心仍是充满恐惧。
我们习惯了一边吃晚饭一边聊天,从灯塔谈到大海、海难经过以及科西嘉海盗的故事……之后,太阳落山,首个值夜班的人带着烟斗、水壶,提着小灯还有一本很厚的红边的普鲁塔克所写的《列传》——这就是桑吉奈尔图书馆珍藏的全部书籍。然后,他便从屋里出去了。不久之后,灯塔里响起了嘈杂的声音:叮当作响的链条声、滑轮声,还有大钟的钟摆晃动的声音。
这时,我向房子外面跑去,在阳台上坐下。夕阳已经落下,向水里沉下去,越来越快,把整个天边都甩在身后。习习海风吹过,海岛已被染成了紫色。抬头看向天空,一只大鸟从我头顶沉重地飞过,原来是热那亚古堡的那只雄鹰飞回来了……不一会儿,雾霭就从海面升起,转眼间,小岛就若隐若现,只能看见白色浪花的一边了……忽然,大量柔和的灯光出现在我的头顶上方,显然是灯塔上已经点燃了灯。尽管岛屿都沉浸在漆黑之中,但广阔的海面上却有着明亮的灯光,我也消失在这黑夜里,就在那道闪现在我头顶上方的强烈光线下消失了……但是,海风还是那么清凉。是时候回去了。我寻摸着关上了笨重的大门,把铁杆插上,然后摸索着上了一道小铁梯,铁梯不时地颤动,吱嘎作响,我最终登上了塔顶。这里,灯火通明。
设想一下,一盏大型卡索灯里面有六根灯芯,灯的内壁是多面的,围绕着灯芯慢慢转动,其中几面内壁上有很大的水晶玻璃透镜装饰着,还有几面朝向一块静止的玻璃,风进不到灯里面……这些灯光让我头晕目眩。这些铜、锡、反光的白色金属,嵌着蓝色光环转动着的凸形水晶内壁,这些耀眼灯光的撞击交错,使我头昏眼花。
但是,慢慢地,我的双眼逐渐适应了,我也在灯的下面坐下,坐在守塔人的身旁,他正在大声地读着那本《列传》,防止自己睡着……外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像望不到尽头的深渊。海风从环绕着玻璃灯转动的小阳台上吹过,像个癫狂的病人。灯塔发出嘎吱的响声,大海上狂风怒号。小岛的尖角上,海浪冲击着礁石,发出阵阵轰鸣声……不时地,好像有一只手狠狠地敲打玻璃:一只夜归的鸟顺着灯光,一头撞在水晶玻璃上……在温馨的闪耀的塔灯里,响起火焰的噼啪声、滴油的滴答声、链条的嘎吱声和枯燥地阅读那本《列传》的声音……
夜半时分,守塔人站了起来,最后扫了一眼灯芯,和我们一起下去了。刚巧我们在楼梯上和第二位值班的守塔人碰上了,他正揉着惺忪的眼睛往楼上走;首个值班的人把水壶和那本《列传》给了他……然后,我们往底层的那间屋子走,在那里停留了片刻,里面堆放着链条、大钟摆、锡壶和缆绳。守塔人靠着手里那盏小灯发出的微弱灯光,在打开的厚厚一本灯塔记事簿上写道:
“子夜。海浪高起。狂风暴雨。海上有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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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没有雷达、GPS定位系统的时代,灯塔是船只在无尽海面上航行时最倚重的标识。文中桑吉奈尔的灯塔处于一座偏僻小岛上,守塔人日复一日地过着平淡无聊的生活,作者却觉得这样的景色和环境能令人忘却烦恼,甚至会怀念那些被风声搅扰得难以入睡的夜晚。
随着科技的发展,灯塔的重要性逐渐减小,但它承载的历史与人文情怀却不会消失。有机会的话,请你也登上灯塔,感受一下远眺大海的心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