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再会了,日后再聊
有位文坛的大家的妻子去世了,在遗体告别仪式快要结束的时候,天开始下雨。初冬的雪雨。
回家的路上,两个男人合撑着一把伞,他们两个人都曾受于那位去世女人的丈夫。话题是关于白一龙的,内容极其严谨。穿着西装礼服的年轻男子是作家。看上去比另一位小上两岁,戴着黑框眼睛,穿着条纹裤子的美男子是位编辑。
作家开口道:“那个家伙似乎没有在创作了。你差不多也该收敛收敛了吧。看上去很憔悴哦。”
“我打算全部收手了。”编辑叹了叹气说道。
这个作家说话总是能说在点上,美男子编辑平时对他一直是恭恭敬敬的。可是今天自己没有带伞,无奈只好一起打着作家的雨伞,结果就被如此地教训了一番。
打算全部收手。却也并不是谎言。
似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妻子去世后,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似乎一切都变了。
十九岁,杂志《萌芽》的主编,陈俊龙,寡言,说话总是头头是道,可是几乎从不谈及他自己的出身。他本来就是一个精明的男子,《萌芽》的编辑只是一个幌子,其实暗地里创作一些惊艳世俗的文章,积攒了很多人气。但是,正如惊艳世俗的文章,他无心兼顾两边已是常有之事。
可是,他并不是那种知难而退的人。不仅不是知难而退,现在的学业也是在读大学生。学业马上就到了结业的时候,总是要做出选择的。之后,他辞掉了主编的工作,到了上海的朋友家里潜心创作,期间遇到了当时的我。那时我当然已经辍学,我和白冉来到上海医治,独自一人租了一间郊外的公寓房,那里仅仅是个睡觉的地方。我精明地四处周旋,赚了很多很多钱。
然而,现在,三个月过去了,他的心态似乎发生了变化。可能是因为社会上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或者说他的身体,由于平日的放纵,最近明显地消瘦了。不,仅仅是由于“年龄”原因,我还是太年轻,烟与酒令他觉得乏味。有时会想要假装消失,一直隐姓埋名的活下去,……不知不觉间涌起的焦虑与不安填满了心房,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多了。
就此专心地为文学而奉献吧。关于此……
关于此,眼下的主要问题是必须要和世俗同流合污的观念分离。一想到这里,即便精明如他也感到茫然,忍不住叹气。
“打算全部收手……”大个子作家撇嘴苦笑道,“的确不难呀。究竟,你有多少风流债?”
我的记忆力不怎么好了,所以关于编辑的事,具体是不是风流债已经说不清了。不过,他对文学的这种理解,在我看来非但不保守,反而十分健全。如果文学向这个方向走,那我们这样的门外汉,也能感到文学的巨大影响力。我记不清他第一次来探病是那天,亦或者是另一天。陈俊龙与我讨论文学总是会说:
“现实永远比小说更不可思议,可是这世界上,有很多谁都不知道的事情。正是这些无能看到的人生片段,藏着珍贵的宝石。文学,就是用天赋的触角,搜寻出这些珍贵的片段。文学的创作更接近真实,如果没有文学,那这世上将千疮百孔,那些不公平的空洞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需要文学填满。”
听了这些话,就算我是个不通世事的猴子,也能明白了。原来我们不能没有文学,否则就像没有润滑油的车轮,即使一开始跑得再快,也会因为没有润滑不得不停下。于是陈俊龙常常会把他对文学的想法告知于我,而我也被他那新奇的想法不停的转动着。
“你最近好像没精打采的,怎么了吗?”
“你怎么看待新思想?”
“诸如此类的回答有很多,我呢,如果对社会长久发展趋势有好处,有帮助,我很愿意在学说上与旧思想人们论上一论!但是,基本他们旧思想的信念已经动摇了,没有论证可以证明也就是无济于事。”
他认为这起源于一群思想家的思想启蒙,但他对艰涩的思想性著作没有把握,因此正在研究世界各国的文学,打算从文学角度进行民众的教化。
那时的陈俊龙已经不像是几个月前刚从学校出来时,总是一副冷冷的表情,但却好像和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脸上总是一丝意义不明的笑容。这一点,让好操心的我很是焦虑。
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里,我曾有两三次嘲笑过他,我很后悔。仔细想想,他怪模怪样的,有点吓人。后来当陈俊龙要离开,我才发现他其实是十分认真的人,同时也热情、大方或者掩饰内心的强大,才故意表现出妄自尊大的态度。我出于一种敬畏的心情无法自然的表达于产生了奇妙的敬畏。
最终陈俊龙还是离开了。
那是第二年快结束的时候。雪化了,榴岗上的枝垂樱已经开了,山头里的山樱也随着一树褐色的嫩叶一起开放了。忽然,我看到同济大学医学院的侧门晃过一个身影,一个学生悄悄地走了过去。我一下子想到了陈俊龙。我出于好奇,于是我绕过学校大门,安静地走进了同济。上课时间,学楼里很安静,我从走廊的窗户望向校园,寻找陈俊龙的身影。一个学生正躺在校园花坛的中央。我来到花坛,走近他,发现那个学生正闭着眼睛,让我意外的是,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竺丁香?”我小声叫她,语调中带着一丝惊讶。她忽然地坐起身来。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现在这个时间你不应该在学校里吗?”
我知道已经无法改变了。但有一句话我还是不由得脱口而出:“我已经不上学了,但我想我应该去上学了!”我低下头,“我辜负了很多人,我也很难过。在这些日子里蹉跎着实在不好受。不过,”我抬起了头,“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已经付不起友人对我的期许了。想起那个她的笑容,我已经无法再犹豫了。日本的文学不是一直都很不错吗。对了,我终于领会了这份情感的舒发了。我将为文学奉献一生。我会开始撰写新书,新书的名字,我今天,就是刚刚,决定了。”
“叫什么?”
“小丑之舞。”
他笑了。从他的笑容里,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他所谓戴着小丑面具而活在当下的卑屈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