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全集·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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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诗人在安排情节,用言词把它写出来的时候,应竭力把剧中情景摆在眼前,唯有这样,看得清清楚楚——仿佛置身于发生事件的现场中——才能作出适当的处理,决不至于疏忽其中的矛盾(卡耳喀诺斯所受的指责可证明这一点:安菲阿剌俄斯自神殿中出场,他[1]没有注意到这情形,因为他没有观察;这出剧在舞台上失败了,因为观众不满意)[2];此外,还应竭力用各种语言方式[3]把它传达出来。被情感支配的人最能使人们[4]相信他们的情感是真实的,因为人们都具有同样的天然倾向[5],唯有最真实的生气或忧愁的人,才能激起人们的忿怒和忧郁[6]。(因此诗的艺术与其说是疯狂的人的事业,毋宁说是有天才的人的事业;因为前者不正常,后者很灵敏。)[7]

情节不论采用现成的,或由自己编造,都应先把它简化成一个大纲,然后按上述法则[8]加进穿插[9],把它拉长。我的意思是说,大纲可以这样观察,试举《伊菲革涅亚在陶洛人里》的大纲为例:一个少女[10]被杀了来祭献,当着那些杀她来祭献的人神秘的失踪了,由神把她摄到外地去了,那地方有个风俗:把异方来客杀来祭一位女神,这女子便执掌着这种祭祀的职务;后来这女祭司的弟弟碰巧到了那里(至于神命令他[为什么缘故,则不在大纲之内]到那里去以及为什么目的[11],则不在情节[12]之内)[13];他一到达就被逮捕,在将要被杀来祭献的时候,“发现”了〈他的姐姐〉[14][像欧里庇得斯那样使他“发现”,或者像波吕伊多斯那样使他“发现”,叫他说(一个人可能这样说):“不仅是我姐姐,我自己也命中注定被杀了来祭献”][15],因此得救[16]。大纲既定,再给人物起名字,加进穿插;但须注意各个穿插须联系得上,例如俄瑞斯忒斯的疯狂(他因发疯而被逮捕)和净罪礼(他因举行净罪礼而得救)[17]

戏剧中的穿插都很短,史诗则因这种穿插而加长。《奥德赛》的情节并不长。有一个人在外多年,有一位神[18]老盯着他,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家里情形落到了这个地步:一些求婚者耗费他的家财,并且谋害他的儿子;他遭遇风暴,脱险还乡,认出了一些人[19],亲自进攻,他的性命保全了,他的仇人尽都死在他手中。这些是核心,其余是穿插。[20]


注释

[1] 抄本作“观众”,无疑是伪作。

[2] 此处批评的剧本大概叫《安菲阿剌俄斯》,已失传。安菲阿剌俄斯大概是从观众两旁的进出口之一退场的,他并没有进神殿,因此他再度进场时,应从原路回来,不应从神殿中出来。“出场”原文作“回来”。

[3] 发生不同情感的人使用不同的语言方式,例如生气的人使用谩骂或侮辱的语言方式。诗人写作时须注意“听”人物所说的话,看他们所使用的语言方式是否合适。

[4] “被情感支配的人”指人物。“人们”指观众。

[5] 指易发生某种情感的天然倾向。人们都具有某些天然倾向(例如生气的倾向),知道生气的时候应说什么样的话,使用什么样的语言方式,他们一看见剧中人物说生气的话,使用生气的语言方式,他们就知那个人物生气了,并相信他的忿怒是真实的,因为那些话是忿怒的表现。

[6] 此段(自“此外”起)一直被解作:“此外,还应竭力作出剧中人物的姿态。假定诗人的天分相同,那么谁能切身感受到剧中人物的情感,谁就最能使人相信——唯有感觉忿怒或忧郁的人,才能逼真的描写忿怒或忧郁的情感。”这个解释合乎柏拉图的说法(柏拉图认为诗人化身为剧中人物,通过他们把情感传给观众,参看《理想国》第3卷392d),而不合乎亚理斯多德的说法(亚理斯多德认为诗人不应化身为剧中人物,而应叫剧中人物说话,参看第24章第4段)。诗人应使生气或忧愁的人物使用适当的、表示情感的语言方式,使观众相信他们的情感是真实的;真正生气或忧愁的人物,通过他们所采用的语言方式以激起观众的忿怒和忧郁。

[7] 亚理斯多德认为疯狂的诗人不正常,不善于挑选表示各种不同的情感的语言方式;唯有有天才的诗人才善于挑选这些方式。“很灵敏”原文作“适应性很强”,意即能跟随情况的变化、情感的转变,挑选适当的语言方式。“与其说”、“毋宁说”是厄尔斯改订的。牛津本作“有天才的人或疯狂的人”。一般校订者把这句话解作:“因此诗人要有天才,或者有几分疯狂;有天才的诗人很敏感,有几分疯狂的诗人容易激动。”“很敏感”指能化身为具有不同的情感的人物。

[8] 指本章第1段中提到的法则,即观察情节中有无矛盾,注意人物的“语言方式”。

[9] 主要情节(即“大纲”)以外的一切细节,都是“穿插”。此处不是指“分场”;“大纲”往往不能包括各“场”的内容。

[10] “大纲”中不用专名,免得诗人想起个别人物的许多故事,被纠缠在这些故事里,忘记主要情节,而写成“穿插式”的戏。

[11] 俄瑞斯忒斯杀母后发疯,为报仇女神们所追逐,阿波罗(Apollon)叫他到那里盗取阿耳忒弥斯的像,把它送到雅典,他这样作,就能解脱痛苦,得到安息。

[12] 指主要情节,即大纲。

[13] 这个细节虽然不在大纲之内,但可作为穿插,欧里庇得斯在此剧第85行以下一段描写了这个细节,这是由俄瑞斯忒斯讲出来的。从亚理斯多德的语气中,可以看出他写讲稿时想到了这段剧词。

[14] “他的姐姐”是厄尔斯补订的。

[15] 此段中的《伊菲革涅亚在陶洛人里》原文作《伊菲革涅亚》,指《伊菲革涅亚在陶洛人里》(此处所说的“大纲”也是此剧的大纲),不是指欧里庇得斯和波吕伊多斯所写的同名的剧本《伊菲革涅亚》。亚理斯多德在第16章第5段称波吕伊多斯为“诡辩家”,不称他为“诗人”,可见波吕伊多斯并没有写过《伊菲革涅亚》。由此可证明方括弧里的话是伪作(这句话表示波吕伊多斯是一个诗人,参看第16章注[17])。

[16] 不是指俄瑞斯忒斯逃走,而是指他免于被杀来祭献;伊菲革涅亚在此剧第994行对俄瑞斯忒斯说:“我的手不想使你流血。”此剧后半部的剧情(第995—1496行)不在“大纲”之内。

[17] 穿插须与主人公有联系。“疯狂”的穿插和“净罪礼”(katharsis)的穿插,是和俄瑞斯忒斯联系得上的。俄瑞斯忒斯于杀母后即行发疯,他曾在《伊菲革涅亚在陶洛人里》的“开场”中说他有疯病。这时候,他的旧病复发,牧人在“第一场”这样叙述他被捕的经过:他发了疯,杀死了许多头牛,因此被捕。伊菲革涅亚在“第三场”中说,客人们(指俄瑞斯忒斯和他的朋友皮拉得斯)手上有杀人罪,须用海水净洗;当地国王因此让她带着客人们到海边去,他们就趁机会逃走。此处所说的“得救”指逃走。

[18] “有一位神”根据厄尔斯的改订译出,抄本作“波塞冬”。“大纲”中不应有专名,参看本章注[10]。

[19] 意即认出了哪些人是朋友,哪些人是仇敌。一般校订者把“一些人”删去,把这句话的意思改为“被人‘发现’他是谁”。

[20] 《奥德赛》的前12卷(主要写俄底修斯的漂泊)几乎都是穿插。在亚理斯多德看来,此诗中的行动是从第13卷开始的。古德曼(Gudeman)根据亚理斯多德所说的核心故事来统计,发现此部分只占4000行左右,其余8000来行则是穿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