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良心
一
在道德上不论赞成功利主义,抑或直觉主义,世上总有些精敏的人,以为一个补救行为的善意可以使他们去实行某事,可是倘若有人劝告他们对于某事是否必需去作,他们反有办不到的歉语来了。梅迈先生同潘克兰太太的事特别是一个好例子,恐怕还有更深的意义哩。
地方上的清道夫认识的人里,比梅迈先生再熟的没有几个人了,梅迈先生每日在伦敦那条寂静的走熟了的街道来来去去,他就在那儿门牌十一号的一间屋里居住,他并不是房东。他至少有五十岁了,他的习惯整齐得同那没有事干而想找些事做的人一样。他每次走到这条街道的尽头,多向右转,走下包德街,到他俱乐部去,大约六点钟的时候,又打原路步行回来。若是他去吃饭的话,就较迟些坐车回来。他有些进款,看来虽是不富裕。他是一个鳏夫,并且乐意他现在的生活,寄寓在汤倪太太的最好的一所房间,他布置用具的钱比他的房租多十倍呢,这房子好像是他自己的了。
凡见过他的人们没有一个想要深知他的,因为他的举止同态度都不能引起人们的好奇心或深挚的友谊。他的脑里似乎没有事务,没有事可以瞒人,也没有事可以告人。从他不经心的言谈间,人们大概知道他是在乡下出世的,是萨色某地的人;少年时到伦敦的银行里做事,升到了一个很重要的职务;他父亲死时候,遗下些产业。他的收入颇不少,因此老早就退出了商界。
有一晚,他已经不舒服了好几天,午饭后毕顿大夫从附近的医院到来,两人在火旁抽着烟。病人的病用不着什么考虑,所以他们就随便的谈些无关重要的事。
“我是一个单身汉,毕顿——单身汉,”梅迈乘机说,沉闷地摆摆头。“你真不知道我的孤寂……年纪愈大我愈对自己不满意。今天因为一件偶然的事,比那些一生的往事更使我迷离,烦恼,最不满意——那就是二十年前一个没有实行的许约的回忆。关于平常的事,人们都说我很守信的;恐怕就因为这个原因,我那个特别的誓言后来没有实行,现在(我敢说)使我更大的懊悔,尤其是在今天这个时候。你知道夜里因为门户或窗板没有关上而不能熟眠得来的不安,或是白天想起一封忘了回答的信的急闷。那个许约时常就像这样地烦恼我,特别是今天。”
停了一停,两人抽着烟。梅迈的眼睛虽然盯在那火炉上,其实他在聚精费神地幻想着,英伦西部的一个城镇。
“是的,”他继续说,“我没有把那件事全忘了,虽然我忙碌的生活,纷繁的事务使我暂时把它放在脑后。我才说过,尤其是今天,那法官的报告里有一件和我的事相像的案子,使我清楚地记起它来了。我简单的把事情告诉你,你是一个多见多闻的人,你若是听了,无疑要笑我容易动情……我二十一岁时从外萨色的桐白露来到这儿,我是在那儿生长的,在离开故乡以前,我得了一个同年的女人的爱。我发誓要娶她,我利用了我的誓约,然而——到现在我还是一个单身汉子。”
“很平常的故事。”
他点一点头。
“我离开那个地方,当时以为做了一件很灵巧的事,这样容易地断绝了关系。但是我的年数也仅够给那誓约来烦恼我了——说老实话——不全是良心的责备,不过对我自己,一种血肉做成的人,发出了一种不满意来。如果我向你借五十金镑,约定在明年夏天还你,可是到时我没有还你,我该自觉是个卑鄙的人,尤其是在你很需要钱用的时候。我这样明白的许了那个女人的约,后来无情的失信,似乎以为这是爽快的行为。并不是下流的举动,承受这件事的刑罚和苦楚的是那可怜的牺牲者,有了个小孩的她,而不是我自己,虽然我给了她些银钱上的帮助。那,那是我内心的痛苦,我时常感受烦恼;你自然不很相信,过了几多年,事情已杳然无有痕迹了,她现在也该是一个老太婆了,同我是个老头子一样,这件事还会时常毁灭了我的自尊心。”
“哦,我懂得。这全看各人的性格,许多人会把这样的事全忘了;如果你结了婚,有了家庭,恐怕你也会忘了。她后来嫁人了吗?
“我想不会的。哦,没有——她决没有嫁人。她离开桐白露,后来改名住在另一个郡邑的野庄密林,那地方没有人知道她的往事。我很少到那儿去,不过有一次我经过野庄密林,探知她在那儿久住,她是一个音乐教员,或是同音乐有关系的职务。这些是我两三年前在那儿无意间听说的。但是自从头一次认识以后,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果现在遇见,也怕认不得了。”
“那孩子活着的吗?”大夫问。
“活着几年,当然,”那朋友回答,“我不很确知她现在还活着没有。她是一个小女儿。照年龄算来,现在也该出嫁了。”
“那个母亲——是一个端正,秀丽的少妇吗?”
“哦,是的,一个灵敏的,沉静的女人,在平常的人看来,说她动人也不动人;一个平凡的女人。我们认识的时候,她的地位没有我的高。我的父亲是一个律师,似乎我已经对你说过。她是音乐店的少女;有人告诉我,如果我娶了她,我的身价就要降低。因此才有了现在的结果。”
“我要说的只是:经过二十年后,要想补救这件事情恐怕不可能了。到了现在这样长久的日子只好让它自了。你最好把事情忘掉,把它当做一个你管不住的恶魔。当然,如果母女都活着,或是有一个还活着,你有能力的话,可以维持她们,要是你觉得是应该的。”
“可惜我没有什么能力;有些亲戚的境遇很是困苦——恐怕比她两人的生活还更苦呢。不是那样说法。就算我很有钱,我觉得金钱并不能买赎已往的罪过。我从前也不会答应她将来能够富裕,我反而对她说过恐怕我们会变做穷人。但是我约定了要娶她。”
“那末你去找她,并且和她结婚罢。”大夫开玩笑地说,站起来告辞了。
“呀,毕顿。这自然是个明白的笑柄。我丝毫没有要结婚的心意;我对于现在的生活满意极了。我生来就乐于做个单身汉,这是我的天性。我的惯习,和我的一切。还有,虽然我尊敬她,(因为她没有可给人家责骂的地方),我对于她却没有表示过半分爱情。她在我的记忆中,和那般你想来是很好的,实际不动趣的女人一样。这完全不过想把错事改正,所以我要去找她,立刻就去做。”
“你不把这件事看得很认真吗?”他惊异的朋友问。
“有时我看得很认真,只要办得到;不过,我已经说过,我要做一个忠信的人。”
“我希望你成功,”毕顿大夫说,“你快要离开这病椅了,那末你可以照你内心的行动做去。但是——经过了二十年没有声息——我以为可以不必做了!”
二
大夫的劝告在梅迈的脑里萦绕着,就是上面所说的庄重的情况:信仰的原则快变成了宗教的情感,这种情感在他胸怀里蕴藏了几个月,甚至几年了。
这感情在梅迈的行为上没有立刻的影响。过了一些时候他的微恙就告痊了:并且自觉懊悔,为什么因一时的冲动,把这种良心上的事告诉别人。
但是那种使他激动的潜力,虽然没有表现于外,却不会消减,毕竟高长了起来,自从他把这事告诉了大夫,又过了四个月,在一个温和的春晨,那种力量使梅迈到柏丁顿车站搭往西去的火车。在孤寂的时候,他越认识自己,那因失约而时常纷乱的思索最后使他决定这样做去。
他这个行动是在一两日前翻看那本邮局人名录才决定的,他知道那个二十年久别的女人还住在野庄密林,离开家乡一两年后,她们寡妇孤女又从外邦回到这个城里居住,依然用那个假姓名。她的境遇显然是没有改变,她的女儿好似还同她在一块儿,她们的名字在那本册子里这样写着:“梨阿娜潘克兰太太同潘克兰小姐,音乐教员和跳舞教员。”
梅迈当天下午抵野庄密林,他第一件事,甚至在领行李进城之前,是去找那教员的住屋。那间屋子是在一空地中间,所以不难寻着那块明白写着她们的姓名的光亮的铜牌。在没有十分认定以前,他不敢就进去,后来在对面的玩具店里寄寓,他要了一间小客厅,对着潘克兰家的小客厅,那就是她们的跳舞教室。因此他可以免去别人的怀疑,间接地询问同观察她们的性格,对于这事,他是很细心的。
他探知那个寡妇,潘克兰太太,同她的女儿,法兰士小姐,很是愉快,名声也很好,对于学生很刻苦地教导,她有许多学生,女儿也帮忙教导。她是城里一个很出名的女人,虽然那门跳舞教练恐怕是件俗事,不过她实在是一个庄严的女人,强迫着靠那门职业维持生活,她同时热心于慈善事业,帮忙那些献祭的音乐会,又独自开音乐会,为贫人募款,和做其他的热心事业。她的女儿是那一郡的青年女人中的先进,在圣诞节和复活节时去装饰教堂,她做过教堂里的按风琴的人,她曾经捐了一个银盘赠给吴尔克牧师,纪念他六个月的劳心做教堂里歌诗班的指导,母女两人好像一对代表野庄密林的上等公民。
为要做个简单和天然的广告,她们把音乐室的窗户稍为打开,所以从日出到日落,通街都可以听见那零片的古典音乐,那是十二或十四岁的学生唱出的。有人说潘克兰太太最大的收入还是钢琴的出赁,并且贩卖钢琴。
这个消息梅迈听了很欢喜;她是很荣耀的,真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好奇地要看看那两位过着清白生活的女人。
他用不着费许多时候才能瞧见梨阿娜一眼。到这里的次晨,他就看见了她站在门前,打开她的小伞。她很清瘦。但不萎弱,她年轻时动情的脸儿,变成了一个正经的沉默的脸儿了。她穿件黑衣,这是寡妇的装束。她的女儿跟着出来,同母亲一样的光滑圆润,爽快的举止也和梨阿娜的不差,走路的样儿同她年轻时的有些相似。
起初他决定要去拜访她们。但是第二早晨他先送一封短信给梨阿娜,说要去见她,他提及拜访的时间要在晚上,因为白天她好像给职业忙个不了。他的信使得她没有回音的必要,因为这回信是很棘手的。
没有回音。他自然不会惊异;可是他觉得有些扫兴,虽然她不轻易回封他不需要的书信。
到了他约定的时候,八点钟,他穿过大街到对门去,那个下人自然让他进去。那位自称潘克兰太太的,在楼上一间很大的音乐跳舞教室内接待他,并不是在他希望的一间私有的小客室里。这一来他们别后数年的初会有些像商场往来的模样。他曾经虐待的女人就在他面前,衣服很漂亮,就是给他城市里的眼光看来也够漂亮了,他走近她时的神气简直庄重到不可轻犯,简直是强崛了。显然不高兴见他。二十年的冷淡之后,他能有什么冀望呢!
“你好?梅迈先生,”她强笑地说,招呼过客似的,“我非在这儿招待你不成,因为我女儿的朋友在楼下。”
“你的女儿——也就是我的。”
“哦——是,是的,”她快快的回答,好似她已忘了这一回事。“但是对这事越少提起越好,这是我的方便。你把我当作一个寡妇看待吧,我请求你。”
“当然,梨阿娜……”他再也不能继续说下去,她的态度是这样的冷淡与无情。但想像中的责骂完全没有,因为日子隔久了,怒气也就消了。他一开口就入题,枝节的话全省了。
“你是很自由的,梨阿娜——我的意思是说关于婚姻的事?你没有许别人的约,或者——”
“哦,是的,很自由,梅迈先生。”她说,有些惊异。
“那末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到这里来。二十年前我许下同你结婚;我现在是来实行践约的。老天恕我的拖延!”
她越是惊异了,但是她并不着急。她似乎很忧闷,不愿意了。“到了现在这个时节我不能答应你的意思,”隔了些时候她说,“事情越弄越复杂。我的进款并不坏,用不着别人任何帮助。我不想嫁人……有什么事使你现在怀了这个念头?给我看来。这是很希奇的!”
“我应该——我敢说是的,”梅迈茫然地回答,“我应该说这件事同一时的情感冲动没有多大关系。我要娶你,梨阿娜;我很希望同你结婚。但是这是一件良心上的事,一个誓约的实践。我以前答应过你,我违背了是一件不诚实的行为。我要在死前把它雪去。我们一定能够同早年一样地很亲热?”
她疑惑地摆摆头。“我很体贴你的用意,梅迈先生;可是你也应该为我的地位着想;你想,我已经没有嫁人的愿望,要我把现在的境况改变,那有什么理由,纵使改后能洗去你良心上的污点。我在这城里的身位是给人敬重的;我困苦艰难地起家,一刹那要我更改一切,我是不愿意的。我的女儿快同一个少年定婚,那少年将成为她很好的丈夫。那是她再好不过的配偶。他这时正在楼下。”
“她知道——关于我的一切往事吗?”
“哦,不,不知道;我的天!她以为父亲已经去世,埋葬在地下了。所以,你想想,一切都很顺利,我不愿意骚扰他们恋爱的进行。”
他点首。“好吧。”他说,起身告辞。但是走到门限他又转身回来。
“可是,梨阿娜,”他恳求道,“我蓄了满腔的盛意来;我看是不会发生什么骚扰的。你不过是同一个旧友结婚。你不能这样着想吗;想起这个女儿来,我们越该成为百年偕老呢。”
她摆着头,她的脚胆怯地拍着地板。
“好吧,我不得阻你,”他又说,“我还不会离开野庄密林。答应我再来见你吗?”
“好吧,我不在乎的。”她迟迟地说。
他遭遇的障碍,虽然不使他对梨阿娜的感情增加,不过为着自己心中的安宁,他非克制她的冷淡不可。他常去拜访她。初次遇见他的女儿,实在是个棘手的时机,虽然他并不像他意料的那样亲近她,她也不曾引起他的慈爱。母亲告诉了法兰士“她的旧友”来到的消息,法兰士对梅迈的时常来拜访是不高兴的。她们两人对于他的愿望是这样冷淡,梨阿娜的脑里许久都没有梅迈的印象了。与其说他的用意使她欢喜,不如说使她厌恶。她坚持的心真使他惊讶,后来他说了些道德上的理由,她才心动。“切实的说,”他这样说,“我们应该结婚,和忠实的人一样;这才是事情的真义呢,梨阿娜。”
“我也曾经从这方面着眼过,”她赶快说,“这事一来就使我心动。但是我以为这辩白是没有效力的。经过这长久的时期,我完全拒绝你为着名誉来求婚。在以前那个适当的时节,我应该嫁你,你是很知道的。可是现在的补救有什么用处呢?”
他们靠近窗门站着。一个略带胡须的青年,穿着教士衣服,在底下门前叫门。梨阿娜动情地脸红了。
“他是谁?”梅迈先生问。
“法兰士的情人。我很抱歉——她不在家!呀!他们已经告诉他法兰士的去处,他去找她去了……无论如何!我希望这恋爱圆成。”
“为什么不会呢?”
“可是,他现在还不能结婚;法兰士会见他的时候很少,他现在离开了野庄密林。先前他在本地做事,现在是圣约翰教堂的牧师,离这里的铁路有五十里。他们俩虽是已经默许,但是——因为我们的职业的缘故。他有些朋友反对他要法兰士,好在他看清了这种反对是无稽的,才没有受影响。”
“你我的结婚会帮助他们的成功,并不会像你所说的阻碍他们。”
“你以为这对他们有补助吗?”
“当然,这一来你可以不再做这门职业了。”
他侥幸地感动了她,顺势又向她要求。这个意见告知了法兰士,她的反对也没有那样强硬了。梅迈把他在野庄密林的租房退掉,按时来往于伦敦与野庄密林之间,终久战胜了梨阿娜的拒绝,她勉强允许了。
他们在邻近的教堂行了婚礼;音乐同跳舞的招牌——不管它是什么东西——卖给了别人那人早就想做这门事业,梅迈的家决定了迁到伦敦。
三
梅迈在他的旧地方做了个当家人,虽然不仍旧住在先前那条街上,梅迈太太同她的女儿也变作了伦敦人。法兰士因为她的情人对于这迁居很满意也极表赞成。这于他当然是比较方便,他宁愿从爱卫耳走一百里路到伦敦,可不愿打另一个方向走五十里到野庄密林,因为在伦敦他顺便可以做别的事,到野庄密林只为她一人而已。他们现在住在伦敦西区的一条很窄小的,可是很出名的街上,连屋的顶楼都布置好了,那屋的前面污黑得同打扫烟囱的人的脸儿一般;他们把那墙上积了五十年的烟尘刮下,把那淹盖着鲜黄和紫红的砖块给那惊异的路人看呢。
结婚以后,那两个女人在社会上的地位实在提高了;但是那初到伦敦居住的兴致,立在世界中心的感觉消没了后,她们的生活似乎比在野庄密林时沉闷得多,在那儿她们和全镇大半的人认识,相见还点首呢。梅迈先生没有诋毁他的老婆,也不能够。无论他当初虐待她同数年分离所积下的无情同苛酷,都给他理想的完成同重圆的自满的观念克服了,把平衡移到她那方去。
他们在城内大约住了一月后,决定到淮岛海边游玩一星期,顾朴先生(以前说的那年轻的牧师)到那儿来会见他们,尤其是来看法兰士。那对青年还没有正式定婚,不过人们都明知他两人情投意合的结果惟有是成婚,两家至少不会失望的。法兰士并不是多情的痴女。她是个有些骄傲的女人,实在的;总之,这个少女没有圆满她父亲对她的希望。他要为她谋幸福,对她的希望很大,和别的父亲爱护子女一样。
顾朴先生认识了那位家长,同他们在淮岛过了两三天。在那最后一天,他们决定租条小艇去海上游玩两个钟头。小艇游了不远,他们,除了那位牧师以外,都吹不惯海风;他好似很有经验,另外那三位沉默地忍耐着,不佯笑也不怨言,等到那位少年看出了他们的不安,才把小艇即刻驶回。一路到码头的时候,他们默默相对的坐着。
这样的晕船,好似夜半的守望,疲倦,烦难,恐惧,都在脸上表现出来,时常显出一个人和别人不同的地方,平凡的异点这时特别注目,不期然的面容会浮现在相熟的脸上;各人的神色随着死去的,遗忘的先祖的影像俱来了!家族的特别的模型,在平时能给言语和行为蔽盖着,现在却不知不觉地表现出来了。
法兰士坐近她母亲的丈夫身旁,顾朴坐在对面,这当然给那个牧师在驶回时自然地观察;他起初带着同情的微笑。后来那中年的父亲同他的女儿的脸色变成灰白的时候,法兰士动人的羞晕变成了斑点,她柔美的圆满的面容从她平常的,自然的美貌退成了几根线,顾朴渐渐地看出他们在不安中两人的相像的地方,这在通常安闲时是看不出的。梅迈先生同法兰士在他们不舒服的时候是异常地,可惊地相似。
这难解的事实使顾朴很注意。他忘了对法兰士微笑,及握她的手;抵岸时,他还在艇内坐些时候,像个出神的人。
他们一路回家,脸色同形态都复元了,相似的地方也渐次不见了,法兰士同梅迈先生又重行给年龄同性别分开了。好似在游海的时候,把一张玄妙的纱巾取下,暂时显露了旧日的奇怪的哑剧。
那晚上,他偶然地对她说:“你的继父是你的叔伯吗?可爱的法兰士。”
“哦,不是,”她说,“没有亲戚关系。他不过是她从前的老友。你为什么这样想呢?”
他没有解释,第二天早晨仍然到爱卫耳去做事。
顾朴很诚实,也很乖巧。他的家在爱卫耳的圣彼得街,他坐在清静的房里,不快地,长久地思索那游船时遇见的情形。事情是很明显的,他开始觉得不安了。他在野庄密林遇见她们。给法兰士迷着了,定下了婚约,现在还不结婚的缘故是他暂时还没有力量养家。她们的已往显然有些神秘,这一来同他决定不娶一个世家不好的女人的志愿不相合。所以他坐下,叹气,为着一方面舍不得丢开法兰士,另一方面又不愿同那些家世不能给旁人追问的家族发生关系。
一个旧式的多情的恋人永不会注意这些事;虽然在教堂里,顾朴的感情简直是吹毛求疵——这明是卑污的世代所融合的特性。他一时不同法兰士写信,在他好似在现在的怀疑和困恼的时候,他是没有热诚的。
梅迈一家人回到了伦敦,法兰士心神不宁。同她的母亲谈起顾朴时,法兰士坦白地说出顾朴好奇的询问,探问她的母亲同她的继父是否有兄妹的关系,梅迈太太与她再说清楚些,法兰士又说了一遍,眼睛凝望着母亲,看有什么改变。
“他的探问有什么可惊的意思呢?”她问,“这和他不给我写信有关系吗?”
她的母亲畏葸的没有告诉她,因此法兰士也坠入疑网中了。当夜她偶然站在她父母的房外,初次听得他们激烈的谈话。
“不睦的苹果”落在梅迈家中了。房内的情景是梅迈太太站在她妆台前,望着她的丈夫,他坐在更衣室里,双眼钉地板上。
“为甚么再来扰乱我的生活?”她粗声地问,“为甚么把你的天良来烦恼我。使我勉强允许了你,免得你再者苦苦的相求?法兰士同我以前过得顺利:我一生的一个希望就是她同那个少年结婚,现在因为你破坏了婚约!你为什么来找我,毁灭了我辛苦得来的名誉——这是我几年来暗自努力所得来的!”她的脸伏在桌上痛哭了。
梅迈先生没有回话。这晚上法兰士不曾合眼,次晨早饭时,顾朴依然没有来信,她恳求她母亲到爱卫耳去看他是否害了病。
梅迈太太去了,当天赶回来。法兰士情急地,憔悴地到车站去接她。
一切平安吗?她母亲不能回答平安:虽然他并没有害病。
她得了个教训,在一个人要躲开的时候,若是去见他简直是个错误。法兰士同她母亲坐马车回家,她固执的要知道她情人同她的秘密。梅迈太太不忍把她白天在爱卫耳会见顾朴时所谈的话重说一遍:但是她究竟承认,那冷淡的原由根本是因为梅迈先生找见她和他们结婚的缘故。
“他为甚么找你——为甚你非嫁他不可?”那困苦的女孩问,零碎的证据在她的敏锐的脑里集合起来,她渐渐变色,追问母亲他们所说的是否事实。母亲承认是的。
一阵烦闷随着那羞晕浮现在那少女的脸上。一个小心正直的情人牧师,好似顾朴先生这样的人,那能要她做妻子,要是她的奇离的身世给人家查出了。她沉默的失望了,双手掩着眼睛。
在梅迈先生面前,她们起初还潜压她们的痛楚。后来渐渐的她们的情感就表现出来了,午饭后,他睡在椅上的时候,梅迈太太就动气了,怀恨的法兰士和她一块儿责骂他,他好似一个妖精到她们预备好的海门晏会上,把希望转成了可怕的失败。
“你为甚这么软弱,妈,允许这样一个仇人到家里来——那明明是你的对头魔鬼——丈夫,过了这许多年,还要他做丈夫?如果你先把事情全告诉我,我总能够好好的劝告你!但是我以为我没有权利责骂他,虽然我很伤心,虽然他把我一生永远地害了!”
“法兰士,我也坚绝过;我想我不该重行和那可咒骂的人说话!但是他不听话,他哆索的说了些他的良心和我的良心上的责任,后来我着了迷,才回答可以——他就带我们离开一个受人尊敬的市镇——这是多大的一件错事!哦,从前的快乐!我们在那儿居住,同着一般境况相似的邻人居住;他们不希望我们什么,我们对他们也是一样。在这儿,希望虽多,毕竟是空的。说伦敦的社会是个多么快乐,多么辉煌的一个世界,恐怕是对那些真正居住在里面的人说的;像我们这样的妇女,不过看它一闪就过去了……哦,傻子,我做了傻子!”
梅迈先生还没有熟睡,他听得见这些谴责,简直是咒骂,以及其他关于这类的话。家里不能够安静地过活,他再到俱乐部去。自从他同梅迈太太结合后,他很少到那儿去了。但是家事的烦闷使他在这里也不安心;他不能和先前一样坐在他心爱的椅上看晚报,安息在单身汉的情感中,以为自己所在的地方就是世界一切的中心。现在他的世界成了椭圆形,有了两个中心,他自己的并不是重要的一个了。
爱卫耳的那个青年牧师仍然不睬,他的躲避使法兰士想念极了。他显然在观风望势。梅迈默默地忍受他妻女的责骂;他渐渐地沉思,好似有新意思要涌了出来。因为他妨害了她们的生活,她们苛刻的咒骂越是愤激。因此有一天梅迈镇定地说明要回到乡间去;不一定到野庄密林,但是,如果她们愿意,到一个小旧的屋子居住,他知道那屋子是出租的,离爱卫耳有一英里。
她们惊愕了,虽然她们当他是倒霉的人看待,她们却允许了。“我想,”梅迈太太对他说,“顾朴先生毕竟要明白问你的旧事,你非告诉他不可;那么我对法兰士的希望终成梦想。她一天比一天像你,尤其是在她不痛快的时候。你们在一块儿时候,人家看得出来的;将来的结局真难预想!”
“我想人家不会看见我们在一块儿吧,”他说;当她坚持的时候,他退让了。搬家是决定了的;城里的屋子卖了,搬家具的人同马车来了,能够移动的东西同用人都搬去了。正在搬移的时候,他带他的妻女到一个旅馆暂时住下,本人到了两三次爱卫耳,去督视布置一切和修理园地。事事完毕后,他才回城来见她们。
房屋预备好了,他告诉她们,一迁过去就完事。他只伴着她们和她们各人的行李到车站,他说他自己要留在城里,因为要同律师有事商量。她们去了,疑虑地,怏怏地去了,因为令人想爱的顾朴还没有表示。
“如果我们到这儿安慰地过活,”在火车上梅迈太太对女儿说,“并且没有人议论我们的事。……也就算了吧!”
这间在榆林里的小屋是可爱的,她们觉得很合意。第一个人到新屋来见她们的是顾朴。他喜欢她们同他住得近些,并且(虽然他没有明说)这样住下多么体面。可是他还没有恢复爱人的情感。
“你的继父把家事全弄糟了!”梅迈太太低声怨说。
但是三天后她收到丈夫一封信,使她惊异不小。那是从佛伦尔寄来的。
信的起首说些他的财产的分配法,那是在她们离开后就办好了的。重要的意思是要梅迈太太把那些家产作为己有,法兰士也得着一大笔款子,如果她将来有孩子,就分给他们。其余的一段如下:
我认识了有些放弃的责任是不能给迟延的实践所能补救的;我们失足的行为不是永和已往同归于尽,还能有转机的;好像移动的植物,它们分布,又在抽根,到一个时候,把老根除去对那植物是没有防害的。我找见你实在是个大错,我承认。如果有补救的方法的话,那便是不结婚;我们顶好是永远不要再见。你切不要来找我,因为那是找不到的;你的供养很过得去了,如果再会见,于我们定是凶多吉少。
梅迈
简单说,梅迈今后失踪了。但是询问的结果是这样:在她们到爱卫耳后不久,一个英国人,不再叫梅迈的,在布鲁斯尔居住;如果梅迈太太遇见他,一定是认识的。第二年夏天一个下午,这位绅士看英国报纸,看见了潘克兰小姐出嫁的消息。她是顾朴牧师的夫人了。
“多谢天!”那位绅士说。
这只是他一时的满意,决不是快乐。好像以前受过良心上的谴责,现在才给烦恼弄乏了,和那使安抵康困乏的烦恼一样,因为要尊重礼教习惯,反得了不名誉的错谬。有时他的用人从他常到的俱乐部里扶他回家,因为喝酒稍多,不能自顾。总之,他是个老好人,就是喝酒醉了,也不吵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