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的城市与帝国(《世界历史评论》第6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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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比斯城与古埃及帝国的兴衰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东部落社会通史研究”(项目批准号:15ZDB062)和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古埃及王权研究”(项目批准号:13BSS010)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郭子林

摘要:底比斯是一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古城,尤其在古埃及帝国时期占据重要地位。底比斯重要的地理位置和丰富的农业资源等使其成为古埃及帝国的根基性城市,是第18王朝的王城,发挥着政治管理和宗教宣传等功能。然而,随着第19王朝时期新的王城培尔-拉美西斯的构建,底比斯城的政治功能被削弱,其宗教功能和丧葬功能却得到加强。这就为神庙祭司集团的发展提供了空间。帝国时期埃及国王为了宣传统治的合法性,而将战功归于神祇的保护,大兴土木、建筑神庙和坟墓,并向神庙祭司集团捐献土地等,这削弱了国家的财力,又助推了神庙祭司集团的发展。神庙祭司集团凭借底比斯的优越地位和雄厚的财力,在政治上占据越来越多的空间,最终成为帝国王权的威胁者。古埃及帝国的衰亡与底比斯城市功能的转变有着密切关系。

关键词:底比斯 古埃及 帝国的兴衰


如果说埃及是世界上历史文物最多的国家之一,那么底比斯(今日卢克索市)无疑是埃及文物最集中的城市。关于古埃及文明的很多基础知识都是依靠底比斯城考古发现的遗址遗迹和文物来构建的。底比斯之所以有如此多或宏伟或神秘的建筑物以及各类珍贵历史文物,除了埃及干燥的气候条件适于文物保护,还有两个更为重要的原因。一方面,它是历史最为悠久的古埃及城市之一,1960年,美国芝加哥大学东方研究所的埃及学家约翰·威尔逊考虑到农业是古埃及社会的主要经济活动,而提出古埃及是“没有城市的文明”。自此以后,埃及是否有城市便成为一个重要学术问题。然而,孟菲斯、底比斯、阿玛尔纳、培尔-拉美西斯显然具有城市的特征:人口相对集中,具有政府管理和公共性宗教节庆等功能;这些特征都是与城市相对的农村所不具备的。Steven Snape, The Complete Cities of Ancient Egypt, London: Thames & Hudson, 2014, pp.20-22.几乎与古埃及文明史相始终。另一方面,它曾是古埃及帝国时代(即新王国时代,约公元前1550—前1069年)第18王朝(约公元前1550—前1292年)、第19王朝(约公元前1292—前1186年)和第20王朝(约公元前1186—前1069年)的首都。Manetho, The History of Egypt with Other Works,London:William Heinemann Ltd.,1940,pp.111,149,153.基于底比斯城对于古埃及文明史的重要意义,学界对其多有研究。在众多研究成果中,除了专门探讨底比斯神庙和王陵的专著和文章之外,例如:Nicolas Reeves and Richard H.Wilkinson, The Complete Valley of Kings,London:Thames&Huston,2002;刘文鹏:《埃及学文集》,内蒙古民族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254—276页;郭子林、李红艳:《古埃及“帝王谷”考古的新发现》,《世界历史》,2004年第1期,等等。吉尔·卡梅尔、尼格尔·斯特鲁维克和海伦·斯特鲁维克等人的著作从考古学的角度对古代底比斯进行了较为全面的考察,Jill Kamil, Luxor: A Guide to Ancient Thebes, London: Longman, 1976; Nigel Strudwick and Helen Strudwick, Thebes in Egypt:A Guide to the Tombs and Temples in Ancient Luxor,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9.约翰·贝恩斯和J.马莱克的《古埃及地图》从历史地理学的角度阐述了底比斯的历史和建筑。John Baines and J.Málek, Atlas of Ancient Egypt,Oxford:Equinox Ltd.,1984.

在新王国近500年的历史里,埃及基本是大一统国家,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生活等都出现非常繁荣的局面,其国界还向外大大扩展。可以说,这是埃及本土人统治史上的鼎盛时代。学界据此称这一时期为埃及的帝国时代。本文便是在这个意义上讨论古埃及帝国兴衰。学界一般从生产工具的变化、军事征服和争霸战争、王权与神庙祭司集团的矛盾等角度讨论古埃及帝国的兴起与衰落。Ian Shaw,ed., The Oxford History of Ancient Egypt,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pp.218-329.底比斯城市的功能演变与古埃及帝国兴衰之间的关系,是一个值得认真思考的问题。本文以底比斯这个曾经在古埃及帝国时期发挥重要作用的城市为切入点,考察该城的历史,解析其城市功能的演变,进而观察古埃及帝国的兴衰。

一、底比斯城的历史

底比斯位于埃及中部偏北的地方,距离现代开罗大约600公里。底比斯在今日的称呼是卢克索(Luxor)。Luxor来源于阿拉伯语el-Uqsor。阿拉伯语el-Uqsor是“宫殿”或“城堡”的意思,是阿拉伯人于公元642年进入埃及以后,根据底比斯城的特点而给出的名称。卢克索这个称呼一直延续到现在。现在卢克索市主要位于尼罗河东岸,从城市北部的卡尔纳克神庙北端到城市南部的卢克索神庙的南端大约5公里,西面与尼罗河紧接着,东面可以耕种的地方大约1—2公里。自从20世纪70年代,卢克索成为联合国世界遗产以来,获得了很大发展。卢克索的主要人口居住在东岸,只有很少的人口居住在西岸。Nigel Strudwick and Helen Strudwick, Thebes in Egypt:A Guide to the Tombs and Temples in Ancient Luxor,p.8.

底比斯(Thebes)来源于希腊语Θῆβαι(Thebai)。Θῆβαι是对几个城市的称呼,其中最著名的是埃及的底比斯城和希腊彼奥提亚的底比斯城。[美]亨利·乔治·利德尔、罗伯特·斯科特编,张巍导读:《希英词典》(中型本)影印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65页。荷马所著《伊利亚特》里面就提到了Θήβας(底比斯城),并称埃及的底比斯有“一百个大门”。但狄奥多拉斯访问埃及的时候,一些人告诉他说:底比斯并没有一百个真正的城门,或许这个数字包括了神庙的很多大门在内,所以狄奥多拉斯认为称埃及有“很多大门”更恰当。Diodorus Siculus, Library of History,Vol.1(books i-ii.34),trans.by C.H.Oldfather,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3, i.45.6.据狄奥多拉斯记载,在希腊人统治埃及时期,埃及人称这座城市为大狄奥斯坡里斯,希腊人则称其为底比斯。(Αἰγπτίων καλουμένην Διός πόλιν τὴν μεγάλην, υπὸ δὲ τῶνἙλλήνων Θήβας.)Diodorus Siculus, Library of History,Vol.1,i.45.4.事实上,大狄奥斯坡里斯(Διός πόλιν τὴν μεγάλην)也是希腊人的称呼。古埃及人对这座城市及其周围地区有自己的称呼,他们称呼其为,读作“瓦塞特”。瓦塞特这个词的意思是“领域”。或许埃及的底比斯就是希腊人对瓦塞特这个称呼的误读。新王国时期以后,埃及人还称底比斯及其周围地区为(nỉwt),意为“城市”。Steven Snape, The Complete Cities of Ancient Egypt,p.36.还有文本称底比斯为(ỉwn rsy),意思是“南赫利奥坡里斯”。Nigel Strudwick and Helen Strudwick, Thebes in Egypt: A Guide to the Tombs and Temples in Ancient Luxor, pp.9-10.

考古学家在底比斯地区发现的物质史料的年代最远可以追溯到公元前90000—前10000年,但直到新石器时代底比斯地区才出现了一些定居点。考古学家在底比斯的塔利夫(Tarif)遗址发现了很多从史前文化时期到古王国时代使用的陶器。或许从早王朝时代(约公元前3050—前2707年)开始,底比斯就是埃及的第4诺姆瓦塞特的所在地。古王国时代(约公元前2707—前2170年),底比斯成为一个相对重要的诺姆(省),国王在这里活动的痕迹比较有限,第5王朝(约公元前2445—前2414年)的一个雕像发现于底比斯的卡尔纳克神庙区,一些国王纪念物是第6王朝(约公元前2350—前2250年)国王珀辟二世统治时期的。在第一中间期(约公元前2170—前1976年),底比斯的地位越来越重要,一些文献记载了底比斯的情况,孟图霍特普家族在底比斯兴起。Nigel Strudwick and Helen Strudwick, Thebes in Egypt: A Guide to the Tombs and Temples in Ancient Luxor, pp.19-27.

根据马涅托的记载,第11王朝由狄奥斯坡里斯(底比斯)的16位国王统治,为期43年。Manetho, The History of Egypt with Other Works,p.63.实际上,通过其他史料的研究,学者们发现第11王朝的国王最多只有8位,统治时间远不止43年。第11王朝的建立者是孟图霍特普。他的继承者安太夫一世、安太夫二世、安太夫三世以及孟图霍特普二世进行了系列兼并战争,首先征服了上埃及底比斯附近的各个诺姆和独立势力,之后向北方进军,最终在孟图霍特普二世统治时期取得决定性胜利,征服了赫拉克利奥坡里斯的第10王朝。孟图霍特普二世还对三角洲地区的利比亚人、西奈的亚细亚人用兵,恢复了在南方与努比亚的贸易通道。J. B. Pritchard, Ancient Near Eastern Texts: Relating to the Old Testament,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55, pp.231-232.底比斯成为一个统一国家的首都,也成为第11王朝政治经济和文化活动的中心,其保护神孟图的地位也逐渐得到提高。B.Watterson, The Gods of Ancient Egypt,London:Alan Sutton Publishing,Ltd.,1999,p.190.第11王朝的国王们不仅为孟图神建造神庙,还将孟图神纳入自己的名字,表明他们对该神的皈依。例如,该王朝有四位国王的出生名叫孟图霍特普(mnt-w-htpw),而孟图霍特普在埃及语中的意思是“孟图是满意的”,也就是说,名称的所有者获得了孟图神的认可。R.J.Leprohon, The Great Name:Ancient Egyptian Royal Titulary,Atlanta:Society of Biblical Literature,2013, pp.55-56.这样,孟图神就从一个地位很低的地方神跃升为全国瞩目的国家神。

马涅托将阿蒙尼姆赫特作为第11王朝向第12王朝过渡期的国王,认为他统治了16年。马涅托认为第12王朝由狄奥斯坡里斯的7个国王统治了160年。Manetho, The History of Egypt with Other Works,p.67.但是,目前学界一般将阿蒙尼姆赫特作为第12王朝的创建者。阿蒙尼姆赫特一世曾经是第11王朝末期的维西尔,还担任着其他官职,是国王的宠臣。J.H.Breasted, Ancient Records of Egypt,Vol.1,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06,p.214.“他把首都从底比斯迁移到了一个全新的要塞城市伊提塔威。伊提塔威在孟菲斯和法尤姆之间的某个地方,它的遗址尚未发现,或许位于埃尔-利希特附近。这次迁都使阿蒙尼姆赫特一世受益匪浅:与过去彻底分离,把宫廷与那些以上埃及为根据地的个体地方力量分开,靠近资源丰富的法尤姆,易于接近亚洲边界,首要的是这里是控制上下埃及的首选之地,这在城市名字伊提塔威中表现出来,即‘两地的掌握者’。伊提塔威是埃及接下来三百年的首都。”Jason Thompson, A History of Egypt: From Earliest Times to the Present, Cairo: The American University of Cairo Press, 2008, p.48.尽管底比斯或许算不上第12王朝的真正首都,但第12王朝建立者阿蒙尼姆赫特一世开始将底比斯的地方神阿蒙提升起来,George Hart, The Routledge Dictionary of Egyptian Gods and Goddesses,London:Routledge,2005,pp.13-21.建筑了崇拜阿蒙的神庙,还通过自己的出生名表达了自己对该神的皈依。第12王朝后来也有几位国王称阿蒙尼姆赫特。阿蒙尼姆赫特(imn-m-h3t)在埃及语中的含义是“阿蒙是第一位的”。第12王朝还有3位国王的名字叫森沃斯瑞特(s-n-wsrt),这个名字的埃及语含义是“属于女神沃斯瑞特的男人”。R.J.Leprohon, The Great Name:Ancient Egyptian Royal Titulary,pp.57-59.沃斯瑞特(wsrt)是底比斯女神,她的名字的意思是“强大的”,或许是阿蒙神最早的配偶。也是第12王朝的国王将沃斯瑞特神的地位提升起来。George Hart, The Routledge Dictionary of Egyptian Gods and Goddesses,p.164.

在第二中间期(约公元前1794—前1550年),第13王朝的首都在伊提塔威。或许在第13王朝建立之后不久或者在其建立之时,一个以三角洲西部克伊索斯为中心的政权建立起来,被称为第14王朝。这个王朝一直与第13王朝并存,甚至比后者还多存续了30年,直到公元前1603年才结束。几乎就在第13王朝建立之时,在三角洲东部以阿瓦里斯为中心,希克索斯人建立了一个政权,其统治时期被称为第15王朝和第16王朝。在第13王朝末期,底比斯兴起了一个新政权,马涅托称其为第17王朝。该王朝可能结束了第13王朝和第14王朝的统治。

到第17王朝末期泰奥二世统治时期,两个政权之间的关系恶化了。据萨里叶一号纸草记载,希克索斯王阿波菲斯派人捎信给底比斯君主,称底比斯池塘里的河马的叫声影响到了希克索斯人的休息,令阿波菲斯夜不能寐,所以要求泰奥二世来解决这个问题。J.B.Pritchard, Ancient Near Eastern Texts:Relating to the Old Testament,pp.231-232.这无疑是对泰奥二世的凌辱。泰奥二世立即发出了进攻阿瓦里斯的命令,但不幸的是,他在战斗中被杀死。他的长子卡莫斯继承王位,继续展开对希克索斯人的坚决战斗。卡莫斯只统治了5年时间,没有真正完成驱逐希克索斯人的任务。他去世以后,这个任务就落在了他的弟弟阿赫摩斯的身上。阿赫摩斯建立了新的王朝——第18王朝,他在完成驱逐希克索斯人这个历史重任的同时,也开启了埃及历史的新篇章。埃及进入新王国时代。

尽管马涅托认为底比斯是新王国时代三个王朝的首都,Manetho, The History of Egypt with Other Works,pp.111,149,153.但它无疑只是第18王朝的首都,第19王朝和第20王朝的真正首都并没有在底比斯。甚至有学者认为第18王朝的首都最初在底比斯,后来迁到了更适于控制北方的孟菲斯。Nigel Strudwick and Helen Strudwick, Thebes in Egypt:A Guide to the Tombs and Temples in Ancient Luxor,p.31.第18王朝的国王阿蒙霍特普四世(埃赫那吞)一度在阿玛尔纳建立新首都。他去世以后,底比斯又恢复了首都地位。第19王朝的国王拉美西斯二世在三角洲地区建立新首都,名为“培尔-拉美西斯”(pr-r῾-ms-s)。第20王朝的国王们继续居住在底比斯。或许孟菲斯和培尔-拉美西斯的主要意义在于他们是法老的官邸,具有陪都的性质。新王国时期的大多数国王都在底比斯留有纪念性建筑物,包括神庙和坟墓。Nigel Strudwick and Helen Strudwick, Thebes in Egypt: A Guide to the Tombs and Temples in Ancient Luxor, pp.31-38.

第三中间期(约公元前1069—前714年)和后期埃及(约公元前714—前332年),埃及人的王朝和外来人建立的王朝都没有将底比斯作为首都,而是选择三角洲地区的塔尼斯或舍易斯等城市作为首都,底比斯的重要性逐渐降低。当然,也有国王在底比斯建筑神庙,例如第22王朝的国王奥索尔孔二世(公元前875—前837年)就曾在卡尔纳克建筑神庙。公元前664年,底比斯还遭到亚述国王阿舒尔拔尼拔的洗劫。希腊罗马人统治时期(公元前332—公元642年),希腊罗马人在底比斯地区有一些建筑坟墓和神庙的活动,罗马人甚至在底比斯建有军营(公元300年)。同时,底比斯山为埃及基督徒的隐修生活提供良好条件,很多坟墓和神庙成为罗马人统治时期基督徒的修道院和隐修所。中世纪阿拉伯人统治时期的埃及基本上是以开罗为中心的,底比斯几乎完全失去了政治意义。当然,底比斯的基督徒受到迫害,很多人被迫改宗伊斯兰教。底比斯的阿玛尔纳、甚至西岸很多地方都建有伊斯兰教的清真寺,也有人埋葬在底比斯。底比斯再次引起世人的注意是16世纪以后的事情。16世纪至18世纪,埃及成为欧洲人寻找文物和旅行的重要去处,底比斯是一个重要文物搜寻点和旅行点。拿破仑攻克埃及以后,埃及古文明被更多人了解,埃及学也随着罗塞达石碑的发现和商博良成功解读象形文字(圣书体文字)而发展起来,底比斯则在这个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Nigel Strudwick and Helen Strudwick, Thebes in Egypt: A Guide to the Tombs and Temples in Ancient Luxor, pp.38-43, 198-213.

从底比斯城市名称及其悠久历史的考察来看,这座城市与古埃及历史的发展共命运,体现了古埃及文明兴衰的过程,并在古埃及历史上占据重要地位,尤其对于古埃及帝国的兴衰更是如此。

二、底比斯城的功能

作为古埃及帝国统治家族兴起的城市,底比斯城不仅是第18王朝大部分时间的首都,甚至在整个新王国时期500多年的时间里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它的重要作用通过城市功能体现出来。巴里·凯姆普认为底比斯在新王国时期主要是“仪式之城”和“死亡之城”,Bary J.Kemp, Ancient Egypt:Anatomy of A Civilization,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89,pp.201,209.也就是说,底比斯的主要功能是崇拜神灵、举行宗教仪式和安葬死者。然而,本文认为,新王国时期底比斯城的主要功能至少有三个。

首先,毫无疑问,底比斯城在一段时间里是王室家族和其他很多统治精英的居住和生活之地,更是神庙祭司集团和工匠以及部分农民的长期居住地。根据古埃及人的观念,尼罗河东岸是活人和神祇的世界,西岸是死人的世界。至少统治阶级或社会上层不会居住在西岸。从而,第17王朝和第18王朝的国王们一定居住在东岸,必定居住在适宜生活的可耕地地区。由于古埃及人笃信宗教、重视来世生活,所以他们将坚固不易受损的石头材料用于建筑神庙和坟墓,用泥砖建筑房屋。古埃及尼罗河定期泛滥,新王国时期古埃及国王的宫殿和其他人的房屋很难长久保留下来。这样,新王国时期的宫殿和普通房屋可能早就被泛滥洪水冲刷掉了,也或许国王宫殿和普通房屋的地基或其他遗物仍然埋藏在地下,但埃及的可耕地非常有限,埃及人非常珍惜他们的土地,他们不愿意将有限的土地用作考古地点,所以至今我们关于新王国时期底比斯活人世界的居住和生活情况了解的很少,尤其关于底比斯王室生活的情况所知甚少。

我们仍然可以通过某些蛛丝马迹觅得新王国时期底比斯城的一些生活线索。根据阿玛尔纳的城市遗址,学者们推测底比斯的人口在两万至三万之间。他们包括王室成员、神职人员、官员、工匠、普通农民等。考古学家在卡尔纳克神庙外围发现了几处房屋遗址,说明神庙周围是人们生活和居住的地方。他们的房屋应该就在现代卢克索城市和可耕地的下面。可以确定的是,神职人员和部分为神庙服务的人居住在神庙内外。根据铭文信息,卡尔纳克神庙里面建有国王的宫殿,可能是用泥砖建筑的,目前已经踪迹全无。尼罗河西岸的很多葬祭庙里面也建有国王的宫殿,例如拉美修姆、美迪奈特·哈布等。学者们认为这些葬祭庙的宫殿是为国王造访时过夜准备的,也有学者认为这是为国王死后继续生活而准备的象征性宫殿。实际上,葬祭庙里面的宫殿或许具有这两种功能。Nigel Strudwick and Helen Strudwick, Thebes in Egypt: A Guide to the Tombs and Temples in Ancient Luxor, pp.194-196.这些线索至少可以说明一点:新王国时期的国王和王室成员一定居住在特别建筑的王宫里面。王宫周围是大面积的可耕地,农民或许就居住在王宫和可耕地附近,为王室耕种土地和提供食物。古埃及是一个农业国家,所以有大量农民居住在底比斯城。这就使得底比斯城在与古代世界其他文明城市相比具有了特殊性。官员和管理人员可能也居住在王宫周围。一份纸草的背面提供了一张草图,描绘了底比斯尼罗河西岸从塞梯一世葬祭庙到美迪奈特·哈布之间的一系列定居点,有的定居点有150多处房屋,据估计能够容纳1000人。这些人可能是管理人员、祭司、工匠和与农业有关的人。Nigel Strudwick and Helen Strudwick, Thebes in Egypt: A Guide to the Tombs and Temples in Ancient Luxor, pp.194-196.这些线索提供给我们的还只是平面单调的场景,戴尔·美迪纳的工人村则提供了更为生动的场景。

考古学家在底比斯西岸戴尔·美迪纳发现了一个村庄遗址,是新王国时期建筑帝王谷和王后谷的工人们居住的地方。这是一个完整的村落,房屋遗址、墓地、神庙都完整地保留了下来,考古学家还在这里发现了很多文物。工人村在新王国初期建筑起来。到第19王朝和第20王朝之交的时候,工人村大约有工人120人,包括家族在内的所有人达1200人。工人村的范围并不大,大约有70个房间和周围附属的建筑物50多个。I.E.S.Edwards,et al.,eds., 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Vol.2,Pt.2,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5, p.246.工人们为了在坟墓里刻画图画和铭文,需要掌握一定的文化知识,从而这个工人村的人们的识字率比较高。考古学家在这里发现了很多陶器碎片以及石头碎片,上面有练习写字的文字。Andrea D.McDowell“, Daily Life in Ancient Egypt”, Science American,2005,pp.68-73.工人村的文物和铭文等表明工人们不仅有自己的宗教生活,还进行着普通人应该有的物物交换活动。当然,工人们主要在帝王谷和王后谷工作,主要依靠国家给予的报酬生活。在拉美西斯三世统治的第29年,由于国家财政紧张,加上官吏的贪腐,工人村的工人连续18天没有得到本该获得的口粮,处于挨饿的状态。工人们忍无可忍,最后拿起了罢工和暴动的武器。这或许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罢工记录。尽管罢工和暴动在维西尔的调停下结束,但国家依然不能全部提供工人所需的口粮。I.E.S.Edwards,et al.,eds., 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Vol.2,Pt.2,p.618.从此以后,工人村开始衰落下去,工人越来越少,到拉美西斯四世时期减少到60人,最后在第21王朝解散。

不难看出,古埃及人并非都居住在东岸,或许部分为去世国王服务的神职人员、管理人员和工人以及部分普通农民也要居住在尼罗河西岸。底比斯人们的生活也是丰富多彩的,除了宗教活动,还有日常的工作和劳作,更有物物交换等活动。然而,新王国时期王室、贵族和普通人的生活远非如此单调,帝王谷和王后谷以及贵族坟墓的壁画和浮雕为我们展示了底比斯城更为丰富的生活画卷,甚至可能展现了帝国时代整个埃及的生产生活状况。

农业仍然是新王国时期埃及社会最重要的经济部门。农业生产工具和生产方式基本上与古王国和中王国时期没有什么差别,还是主要依靠尼罗河的泛滥洪水和辅助人工灌溉系统进行农业生产。第18王朝和第19王朝的一些坟墓壁画描绘了农耕场面,农民在田地里播种、耕作、收获、打谷、运输和储存谷物等。在戴尔·美迪纳的底比斯1号墓的壁画里,第19王朝塞提一世时代的森尼杰姆和其妻子在收割麦穗、种植和收割亚麻。还有一些壁画描绘了人们在经营果园和菜园、采摘无花果等。John Baines and Jaromir Málek, Atlas of Ancient Egypt, pp.190-191; William H. Peek, The Material World of Ancient Egypt,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3,p.97,98,101.从大量的壁画中,我们可以看到,新王国时期的主要农作物是大麦和二粒小麦,还有亚麻、葡萄、无花果、椰枣、石榴、橄榄、西瓜、甜瓜、梨子、苹果、蚕豆等或传统或外来的经济作物、水果和蔬菜。

从《哈里斯大纸草》来看,新王国时期埃及有很多葡萄园。文献称法老拉美西斯三世将“无数的葡萄园”献给阿蒙神。从壁画来看,当时的埃及不仅有葡萄园,还有很多无花果和其他果树的园林,还有很多蔬菜园。这些园林需要日常供给水分。这恰恰是新王国时期技术革新的一个领域。新王国时期,埃及人发明了一种提水装置,名为“沙杜夫”。通过这种装置,人们可以从河边或水渠边将水提到高处,浇水灌溉。Bary J.Kemp, Ancient Egypt:Anatomy of A Civilization,pp.10-12.这比先前那种靠人工挑水的方式产生了更高的生产效率。

新王国时期,畜牧业和渔业也是重要生产部门,至少是农业生产的重要补充部门。在新王国底比斯的一些壁画中,我们看到了埃及人饲养牛、羊、马、羚羊、驴等家畜的场面,也有一些饲养鸭、鹅和鸽子等的画面,还有用鱼钩钓鱼和渔网捕鱼的生动场面,甚至有宰杀牛和鹅的画面。John Baines and Jaromir Málek, Atlas of Ancient Egypt,pp.192-193;I.E.S.Edwards,et al.,eds., 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Vol.2,Pt.1,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3,p.373.

手工业在古代世界的社会生活中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它不仅是独立于农业之外的部门,还是对农业生产生活的补充,甚至是农业生产不可缺少的辅助部门,因为它为人们提供农业生产工具和其他生活必需品;它也不同于贸易活动,但它提供的是贸易活动需要的商品。新王国时期,埃及的手工业部门很多,例如金属冶炼、农作物加工、建筑、采矿、矿石加工、手工制品的制作等。第18王朝维西尔莱克米尔的墓中,有一副壁画,描绘了铜器冶炼的场面。十几个工人在冶炼青铜和制作门板。J.Ruffle, The Egyptians: An Introduction to Egyptian Archaeology, 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79, p.162, fig.119.从这幅画来看,埃及人已经发明了脚踏风箱,并用于青铜的冶炼和青铜制品的制作。第18王朝时期的坟墓壁画还描绘了工匠们制作金器、工艺品等场面,当然也有很多木质、石质和铜质生产工具保留下来。John Baines and Jaromir Málek, Atlas of Ancient Egypt,p.194.从图坦卡蒙墓发现的大量精美绝伦的工艺品和生活家居都表明埃及当时的很多手工业生产达到了较高的水平,例如金器制造、玻璃制造、纺织(发明了立式织布机)、木工、陶器、玉器制作,等等。Zahi Hawass, Discovering Tutankhamun: From Howard Carter to DNA, Cairo: The American University in Cairo Press, 2013, pp.65-140.

农业、牧业、渔业和手工业的发展本身就促使很多产品的流通,也必然产生出很多剩余产品可供交换和买卖。这使新王国时期的埃及贸易和商业活动获得较大发展。根据纸草和铭文史料,新王国时期的国内外贸易大多发生在富有者阶层,他们购买的主要产品是葡萄酒和肉等,作为他们的日常生活用品。王室和政府也进行商业贸易活动。国内贸易是否由王室垄断,还不清楚。国王参与的贸易显然是由政府控制的,有时外国使节带来的贡品带有贸易的性质。J. J. Janssen, “Prolegomena to the Study of Egypt's Economic History during the New Kingdom”, Studien Zur Altägyptischen Kultur,1975,No.3,pp.163-164.

贸易交换活动的媒介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货币,当时埃及还没有发展出纯正意义上的货币。从而,当时商业活动以金、银、铜和谷物为媒介。金属有一定的价值标准,一般以重量单位德本为物价单位,1德本约等于91克。金、银、铜、谷物等之间有一定的价值比例。交换过程中按照一定的比例交换。例如,在第19王朝早期,1个叙利亚奴隶女孩价值4德本1凯特银子,买者要用6个青铜器皿、10德本铜、15件亚麻外衣、1件寿衣、1件毯子和1个水壶支付。I.E.S.Edwards,et al.,eds., 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Vol.2,Pt.1,p.390.

其次,底比斯城是神的世界。新王国时期的大多数国王都在这里建筑神庙,结果底比斯东岸的卡尔纳克神庙和卢克索神庙成为古埃及神庙建筑的典范,甚至在世界神庙建筑史上都处于首屈一指的地位。

新王国时期的神庙建筑最突出的是卢克索和卡尔纳克阿蒙神庙。这两座神庙都位于今日卢克索(古代底比斯)。卢克索神庙以结构标准著称,卡尔纳克神庙则以雄伟和庄严肃穆而引人注目。卡尔纳克神庙位于卢克索镇的南端,在第12王朝神庙遗址的基础上,图特摩斯一世、阿蒙霍特普三世、塞梯一世和拉美西斯二世等法老扩建而成。神庙区以阿蒙神庙为主,还附带建有阿蒙妻子穆特和阿蒙儿子孔苏的神庙。神庙区占地面积达25公顷,周围建有围墙,略呈梯形。整个神庙有10座塔门,第一塔门高约43米,长113米。多柱大厅最有特色,有134根巨大的石柱,中间的12根石柱最粗大,每根高达21米,圆柱直径达11米。目前,神庙还残存2块方尖碑,还有一个常年有水的圣湖。John Baines and Jaromir Málek, Atlas of Ancient Egypt,pp.90-92;Lorna Oakes, Sacred Sites of Ancient Egypt, London: Hermes House, 2001, pp.144-145.

卢克索神庙位于卢克索镇北面,南北全长260米,包括新王国阿蒙霍特普三世、拉美西斯二世和希腊罗马时期的建筑物,都在一条中轴线上。整个建筑是以阿蒙霍特普三世建筑的柱廊、中庭和多柱大厅为基础的。神庙最前面的塔门是拉美西斯二世建筑的,长65米,高25米。整个神庙规模没有卡尔纳克神庙大,但其结构严整,很具特色。John Baines and Jaromir Málek, Atlas of Ancient Egypt,pp.86-87;Lorna Oakes, Sacred Sites of Ancient Egypt, pp.142-143.两座神庙之间建有一条斯芬克斯大道,将二者链接起来。在每年祭祀阿蒙神的节日期间,祭司们抬着阿蒙神的雕像从卡尔纳克神庙出发,访问卢克索神庙。

最后,底比斯西岸是死人的世界,著名的帝王谷和王后谷就建筑在这里。新王国时期,埃及法老总结了以往的教训,认为伫立于地面之上的庞大金字塔建筑很容易引起盗墓者的注意,为了防止自己的坟墓遭受盗劫的灾难,他们把自己的坟墓建筑在了深山峡谷的山崖中,这就是“岩窟墓”,这种坟墓形式早在古王国时期就被贵族所采用,新王国时期变成了王室坟墓的主要形式。新王国时期的法老大多埋葬在底比斯西岸的“帝王谷”中,王后则埋葬在周围不远处的“王后谷”中。很多贵族、甚至普通人也埋葬在帝王谷周围的山谷里面。John Baines and Jaromir Málek, Atlas of Ancient Egypt,pp.103-104.这里仅以帝王谷为例加以说明。

“帝王谷”也被称为“毕班·穆拉克王陵”,这是从阿拉伯语直译过来的,意思是“众国王的山谷”。帝王谷海拔160—500米,长约1公里。关于帝王谷中的坟墓布局,著名埃及考古学家巴尔德的描述最为形象:“从构图上看,KV犹如五指张开的手掌,图坦哈蒙的KV62号墓就位于手掌的中心,大多数坟墓都分布在形成手指的两边峭壁上。”Kathryn A. Bard, ed., Encyclopedia of the Archaeology of Ancient Egypt,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9, p.471.目前考古学家已在帝王谷中发现了62座坟墓。经研究,第一位在帝王谷建筑坟墓的国王也许是图特摩斯一世,其坟墓KV20号墓后来被哈特舍普苏特占用;最后一位在帝王谷中修建坟墓的国王或许是拉美西斯十一世,而第18王朝到第20王朝的32位法老中的大多数坟墓都已找到并确定下来了,只有几位法老的坟墓还没有发现和最终确定,如图特摩斯二世、埃赫那吞、拉美西斯八世和斯门卡拉等的坟墓。这62座坟墓中,已确定属于法老的坟墓大约有24座,C.N.Reeves, Valley of the Kings,London:Kegan Paul,1990,p.15.这些王墓当中最长的达230米以上,面积最大的超过1800平方米。

古埃及国王在修建坟墓的时候建筑一所葬祭庙,为了举行丧葬仪式,也是为了死后能够得到后代提供的祭品,古王国时期的国王一般将葬祭庙建筑在金字塔群体建筑物中间。新王国时期的国王们为了防止坟墓被盗,一反传统,将葬祭庙建筑在远离坟墓的某个地方,一般建筑在尼罗河西岸靠近尼罗河的地方。这些葬祭庙是这一时期的重要建筑物,其中女王哈特舍普苏特在戴尔巴哈里的葬祭庙最具特点。该神庙建筑在沙漠丘陵险峻陡峭的山麓下,与帝王谷仅一山之隔。葬祭庙依山而建,屹立于一个半圆形斜坡广场上,依据地势,开辟出三层台地。在第三层(最上层)台地上有阿蒙神的庭院,祭拜哈特舍普苏特本人的内殿则凿进山里。神庙不仅本身建筑结构宏伟,还因所依托之山麓的高大而显得神庙气势磅礴。John Baines and Jaromir Málek, Atlas of Ancient Egypt,p.96;Lorna Oakes, Sacred Sites of Ancient Egypt,p.181.除了这座最为明显的葬祭庙,底比斯西岸还有很多葬祭庙,目前发现的有以下这些:拉美西斯四世葬祭庙、图特摩斯三世葬祭庙、拉美西斯二世葬祭庙(拉美修姆)、图特摩斯四世葬祭庙、美楞普塔葬祭庙、拉美西斯三世葬祭庙,等等。R.H.Wilkinson, The Complete Temples of Ancient Egypt,London:Thames&Hudson,2000,p.173.

三、从底比斯城看古埃及帝国的兴衰

驱逐希克索斯人的成功是第18王朝立国的重要依据之一,而第18王朝的前身第17王朝也在驱逐希克索斯人这项事业中扮演重要角色。第17王朝的兴起和壮大以及第18王朝的成功征战,与底比斯有密切关系。这恐怕首先与底比斯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有关。尼罗河在卢克索附近形成一个大湾道,这个大湾道的南端就是底比斯,大湾道的北面是埃及尼罗河谷主要的肥沃地区,也是主要定居地区。另外,底比斯位于一条重要的贸易路线上,还是易于防守的地方。Nigel Strudwick and Helen Strudwick, Thebes in Egypt:A Guide to the Tombs and Temples in Ancient Luxor,p.8.此外,它接近努比亚和东沙漠,努比亚是古埃及重要的黄金产地,东沙漠有很多重要矿藏和贸易路线。最后,它远离北方政治中心孟菲斯等地,较容易获得自身发展。John Baines and J.Málek, Atlas of Ancient Egypt,p.84.然而,基于新王国对外征服的主要目标是西亚的叙利亚巴勒斯坦地区,底比斯距离西亚较远,从而第18王朝的国王或许有时并不居住在底比斯,而是居住在三角洲入口处的孟菲斯。第19王朝和第20王朝的统治者居住在尼罗河三角洲的培尔-拉美西斯。从军事战争和政治统治的角度讲,国王居住在距离西亚较近的孟菲斯和培尔-拉美西斯是符合战略要求的。然而,在古代埃及,三角洲地区并非主要农业产地,从而并非埃及政府主要的经济收入来源地。相对而言,底比斯及其周围地区则是主要农业产区。如此看来,这种放弃底比斯首都地位的做法就使帝国中央政府的经济地位受到限制,而地方诺姆(省)官员和神庙祭司集团的经济活动空间却获得扩展。从长远发展来看,这种力量对比最终是不利于中央政府的。

A. M.格尼尔斯在剖析整个古埃及历史上的战争发展过程中,探讨新王国时代战争的特征,注意到战争对于王权的影响,提出了“王权军事化”的概念,认为新王国时代埃及王权统治的合法性主要依赖于统治者的军事功绩,而非主要依靠神圣王权观念的宣传。A.M.Gnirs, “Ancient Egypt”, in K.Raaflaub and Nathan Rosenstein,eds., War and Society in the Ancient and Mediterranean Worlds: Asia, The Mediterranean, Europe, and Mesoamerica,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p.83-91.本文认为这种观点是值得商榷的。新王国的统治者在建立王朝的过程中,确实依赖军功,但他们在行军过程中,尤其在统治过程中,并非仅仅依靠军事力量和战功,他们还是更多地诉诸传统的宣传方式,强调战争和统治的神圣性。为了这个目的,新王国的国王们将赫赫战功归因于底比斯的保护神阿蒙,尽管他们并没有长期居住在底比斯,甚至没有从城市规划和经济发展等方面加强底比斯的城市建设。

阿蒙神本是底比斯地方的一个小神,在中王国时期获得发展,其地位逐渐超越其他神祇。到新王国时期,国王们借助阿蒙神宣传战争的合法性,阿蒙神的崇拜获得极大发展。第18王朝几个国王的本名都是阿蒙霍特普(ỉmn-htp-w),意思是“阿蒙对其满意”,显示了国王对阿蒙的皈依。第18王朝女王哈特舍普苏特的出生名里面还有一个短语“hnmt ỉmn”,意思是“与阿蒙统一起来”。

新王国的国王不仅在名字中体现自己对阿蒙神的归属,还通过浮雕场面和铭文构建自己与阿蒙神的亲属关系。哈特舍普苏特最初作为年幼的图特摩斯三世共治王的身份出现,实际上是图特摩斯三世的摄政王,但在共治的第二年,她就迫不及待地夺取权力,举行了加冕仪式,登基为王。为了证明其王位的合法性,她将阿蒙虚构为自己的父亲,并将其诞生的场面描绘在戴尔巴哈里的葬祭庙柱廊和后墙上。她还描绘了自己的登基和加冕仪式。从登基仪式可以很好地看出她将阿蒙神视作自己的父亲,并且其王权是阿蒙神授予的。登基仪式的过程是这样的。两个神(阿蒙和孔苏)或多个神将哈特舍普苏特清洗干净,这是所谓的洁净礼。之后,大神阿蒙将洁净以后的哈特舍普苏特抱在怀里,在众神议事会面前宣布其为自己的孩子,获得众神的认可。接下来,哈特舍普苏特巡游埃及各地,获得各地神的认可。然后,哈特舍普苏特在神(哈托尔或塞赫麦特)的引领下来到阿图姆神之前;阿图姆神给跪在面前的哈特舍普苏特戴上王冠。哈特舍普苏特的王冠和名字获得认可。最后,哈特舍普苏特穿着国王的服装,头戴双王冠,站在父亲阿蒙御座的前面。一个祭司说:“你已经出现在荷鲁斯的御座上。你领导着所有的生命。你是欢乐的,像拉一样,你永远与自己的卡(ka)生活在一起。”祖先灵魂们在这里向王后欢呼,而塞沙特和托特这两个神圣的书吏做记录。托特说:“那时我为你戴上了(拉)的王冠,你将(像拉一样永远在荷鲁斯的御座上)生活。”J.H.Breasted, Ancient Records of Egypt,Vol.2,Chicago:Chicago University Press,1906,pp.88-93.尽管J.H.布雷斯特德在解说这些浮雕和铭文时使用的是加冕一词,但根据弗兰克福特的分析,这些浮雕和铭文反映的是登基仪式,强调哈特舍普苏特对御座的占有。阿蒙霍特普三世也模仿哈特舍普苏特的做法,在卢克索阿蒙神庙里面的所谓“诞生间”里,描绘了神奇诞生的场面,镌刻了阿蒙为其加冕的铭文。J.H.Breasted, Ancient Records of Egypt,Vol.2,p.334.

新王国国王们不仅从意识形态上宣传王权受到阿蒙神的认可和保护,还广建阿蒙神庙。新王国的几位国王在中王国建筑的基础上,修复和扩建底比斯的卡尔纳克和卢克索神庙,主要是阿蒙神的神庙。第18王朝国王阿蒙霍特普三世兴建了卢克索阿蒙大神庙的主体工程,主要建筑了第三塔门及其中庭,还有一座阿蒙的妻子穆特女神及其儿子孔苏的神庙。后来经过第19王朝国王们直到罗马时期的统治者的不断构建,形成了目前所见规模的阿蒙大神庙。与此同时,新王国的国王们还为阿蒙神庙捐献土地和财物。这里仅以第18王朝国王图特摩斯三世向阿蒙神的捐助铭文为例。图特摩斯三世在完成一座阿蒙神庙的建筑之后,向阿蒙神庙捐献很多田地和财物。“[为了]在卡尔纳克我的父亲阿蒙·拉,重新为他建筑纪念物……陛下建筑了这个祖先完成的、破坏严重的、砖(制作的)建筑物。”J.H.Breasted, Ancient Records of Egypt,Vol.2,p.66.图特摩斯三世还为父亲阿蒙捐献了“30坛……、100捆蔬菜、3坛葡萄酒、家禽、水果、面包、草本植物和椰枣”,以及公牛、牛犊和小羚羊等。“陛下为他准备了园子,以便提供给他蔬菜和美丽的花。陛下另外给予土地,2800斯塔特是捐赠给神的田地;在南方和北方的许多土地……[斯塔特]。”J.H.Breasted, Ancient Records of Egypt,Vol.2,p.67.斯塔特是古埃及面积单位,1斯塔特约等于0.275公顷。图特摩斯三世在第23年远征叙利亚获得胜利以后,将战利品捐赠给每个神,尤其阿蒙神。“亚细亚人、男性和女性、尼格罗男人和女人的名单,这些人是陛下给予父亲阿蒙的……1578名叙利亚人”,还给予阿蒙很多牲畜、贵金属、家禽以及3个列腾努(叙利亚巴勒斯坦地区)的城市。J.H.Breasted, Ancient Records of Egypt,Vol.2,p.222,223.其他国王的捐赠物也很多,哈特舍普苏特、阿蒙霍特普二世、阿蒙霍特普三世等国王也建筑神庙或向神庙捐助财产。结果,阿蒙神庙的财产越来越多,经济实力越来越强大。

在此基础上,阿蒙神的祭司集团的地位和权势也逐渐强大起来。到第18王朝繁盛时期,尤其在阿蒙霍特普三世统治时期,阿蒙祭司集团与国王的矛盾就显露端倪。阿蒙霍特普四世(埃赫那吞)为了摆脱阿蒙祭司集团的影响而实行宗教改革,但最终失败。D.B.Redford, Akhenaten:The Heretic King,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7,pp.169-176.第19王朝拉美西斯二世时期,阿蒙高级祭司的职务已经开始世代相传,而不需要国王的任命。J.H.Breasted, Ancient Records of Egypt,Vol.2,pp.222-223.到第20王朝时期,拉美西斯三世和拉美西斯四世为了挽救王权,而借助阿蒙祭司集团的势力,不断向阿蒙神庙奉献土地和其他财富。《哈里斯大纸草》记录了国王向几个神庙奉献奴隶、土地和其他财富的情况。例如,拉美西斯三世统治第32年,国王向阿蒙神庙奉献的情况是这样的。“我为你建造了沿海[航行的]海船、巨舰和货船,有弓箭手和他们用的武器。我给它们以弓箭手长官和舰长,配备以无可数计的水手,使其能通过水路,把腓尼基、亚洲各国的财富运到强大的底比斯,以充实你的巨大的宝库。”“我给你以上下埃及的牧场,有几十万头牛群和鸟[群],有看管这些的长官、监督、官吏和牧人,且有牛的饲料,以便在你的一切节日把它们[群]奉献给你的灵魂。啊,九神的主宰,愿你的心对它们感到满意!”“我为你在南绿洲和北绿洲建立无数的葡萄园,而另一些大量的[葡萄园]则在南方。我在北方把它们(葡萄园)扩大,其数有几十万。我给它们配备了外国战俘以为园丁,那里有我挖成的池塘,栽着莲花,还充溢着葡萄汁和酒,好像水流一样,为的是把它们送达雄伟的底比斯,到你的面前。为了你的鼻孔[舒适],我在你的底比斯城中栽植了许多树木,灌木丛、海尔(hr)花和孟伯特(mnbt)。”J.H.Breasted, Ancient Records of Egypt,Vol.4,Chicago:Chicago University Press,1906,pp.120-123.埃及学家布雷斯特德还用表格的形式总结了纸草中涉及到的几个神庙的财产情况:J.H.Breasted, Ancient Records of Egypt,Vol.4,p.97.

从这个表格我们很容易看出,底比斯神庙的财产最多,所掌握的财产和土地数量远远多于其他地方神祇的神庙,阿蒙神的祭司集团在政治上优越于其他神的祭司集团。这样,底比斯的阿蒙祭司集团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影响其他神庙祭司集团的行为。据不完全统计,在第20王朝,神庙占有的居民是全国总人口的6%,但占有当时耕地总数的10%。转引自刘文鹏:《古代埃及史》,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508页。可见,底比斯阿蒙神庙祭司集团的势力有多大,财富有多么雄厚。在第20王朝末期,底比斯阿蒙祭司集团成为王权的直接威胁者也就不足为奇了。阿蒙祭司集团的逐渐强大是国王为了从宗教上宣传王权合法性而进行捐献的结果,并不是从一开始祭司集团就强大到了可以左右国王行为的程度。

新王国时期的国王不仅将底比斯地区乃至国家的很多财富捐赠给神庙祭司集团,同时还花费国库的资财、动用大量人力,不间断地修建神庙。尽管没有发现建筑卡尔纳克和卢克索神庙所需要的人力物力的记录,但从今日所见两大神庙的规模判断,神庙的修建必定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这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埃及中央政府的经济实力。

同时,新王国时期的国王们尽管没有居住在底比斯,但底比斯西岸优越的地理条件促使他们将坟墓建筑在这里。他们笃信一个优质坟墓可以确保自己在来世达到永生,从而在坟墓建筑上极尽奢华。这种建筑活动进一步耗费了中央政府的财力物力人力。几个具有代表性的墓葬很清楚地展现了这点。图特摩斯三世是古埃及第18王朝最伟大的国王之一,其坟墓建筑在帝王谷南端,入口在悬崖峭壁的半山腰处,离地面30米,墓内长55米。从入口到最里面,依次建有向下倾斜的通道和阶梯、分布在通道两侧的壁龛、斜坡及其中间六米深的大坑、两个相连的墓室。第一墓室的天花板上装饰着繁星,四周墙面上刻画着741个各种鬼神的名字。Jill Kamil, Luxor:A Guide to Ancient Thebes,p.132.第二个墓室面积比第一个墓室大,还有四个耳室。雕刻精美的石棺放在大墓室尽头,但法老的木乃伊并不在此。刘文鹏:《埃及学文集》,第268—269页。塞提一世墓(KV17)的长度超过了230米,内部结构比较复杂,几乎涵盖了王墓的所有构成部分。从入口往里分别是第一走廊、第二走廊、第三走廊、小前室、四柱庭、两柱庭、两个相连的走廊、前室、埋葬间、两个耳室、两个侧室,在埋葬间有一个方解石石棺。Kathryn A.Bard,ed., Encyclopedia of the Archaeology of Ancient Egypt,p.830.拉美西斯二世的儿子们的墓(KV5)是帝王谷中面积最大的坟墓,其面积超过了1800平方米。K. R. Weeks, “KV5, A Preliminary Report on the Excavation of the Tomb of the Sons of Rameses II in the Valley of the King”, TMP,2000,p.9.到1999年为止,考古学家们从KV5中发现的房间和走廊数量已达110个,这些房间是埋葬拉美西斯二世的儿子们的。图坦哈蒙墓(KV62)的结构很简单,由甬道、前厅、耳室、棺室和宝库构成,规模也不大。但由于它没有被完全盗劫,所以它的陪葬品保存下来的最多。考古学家从这个坟墓里面发现了近5000件文物,其中黄金重量为1128.9公斤,被誉为“埃及宝库”。这些珍贵文物被送到开罗博物馆收藏、展览,其中最具特点的是图坦哈蒙棺,共8层,从外往里依次是4层木质圣棺,1层石棺,2层人形贴金木棺和1层纯金人形棺。黄金棺最为精美,长1.85米,重约110.4公斤。覆盖在法老木乃伊头部的黄金面具,面部表情展现了青春色彩,美妙无比,是目前埃及考古所见最为精美的面具。Zahi Hawass, Discovering Tutankhamun:From Howard Carter to DNA,pp.68-140.

新王国时期的国王们一方面将大量土地和财富捐赠给神庙祭司集团,一方面又将大量财富用在兴建神庙和坟墓上,这就使中央政府的财力逐渐衰竭,而神庙祭司集团的势力却逐渐强大起来。拉美西斯十一世统治时期,底比斯阿蒙神庙的高级祭司是荷里霍尔。他还以努比亚总督和将军的身份掌握上埃及和努比亚的军队。他肩负着宗教和世俗双重任务。到拉美西斯十一世统治晚年,荷里霍尔实际上控制了上埃及的统治权。与此同时,在三角洲地区,贵族斯门德斯掌握的势力发展起来,并在实际上控制了三角洲地区的政权。这样,第20王朝末期,埃及处于“三头政治”状态。公元前1069年,拉美西斯十一世去世,埃及被荷里霍尔和斯门德斯瓜分,古埃及帝国时期结束。


从前面的阐述来看,底比斯几乎与整个古埃及历史发展保持一致,也与埃及的兴衰有关,这尤其在帝国时期(新王国时代)表现出来。底比斯是第17王朝起家的地方,是第18王朝兴盛的基础之一,盖源于底比斯的重要地理位置和良好的农业经济。然而,新王国的国王们出于军事征伐和政治管理的考虑而居住到三角洲的孟菲斯或培尔-拉美西斯,使底比斯逐渐失去政治中心的地位,而主要成为宗教仪式的中心和死者埋葬的中心,这在一定程度上使底比斯腾出了政治空间,为其他势力的发展提供了机会。

新王国时期的埃及政府在征战过程中,为了战争和自身统治的合法性,而将大量财物和土地捐赠给神庙,修建神庙,并为自己兴建奢华的墓葬,不断耗费着国家的财物和人力。与此同时,底比斯阿蒙祭司集团则占领了底比斯的发展空间,在源源不断获得国王捐献土地和财富的同时,发展自己在经济、政治和军事领域的力量,最终成为颠覆帝国政权的主要内部因素。这种王权与神权(以宗教祭司集团的势力为代表)的相互依赖和斗争关系始终是古埃及王朝史上的重要问题。

可以说,底比斯城市的悠久历史体现了古埃及文明的演变,而其城市功能在新王国时期的转变,则暴露了古埃及帝国建设中存在的问题——王权与神权的相互依赖与斗争。这个问题最终成为帝国灭亡的重要原因。

(郭子林,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