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鸿作品集:中国古代艺术与建筑中的“纪念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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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礼制艺术的时代

When Heaven gave birth to the multitudes of people,

There came images and words.

Holding up ritual vessels (to bore them),

People could appreciate fundamental virtue.

(当上天孕育万民,

图像和文字也一同降临。

人们高擎[载有它们的]礼器,

便可感戴基本的道德。)

这些诗行出自《诗经》中一首著名的周代颂诗。但是我怀疑诸位读者,甚至那些饱学的汉学家能否立刻说出它的出处。因为英译本的依据并不是原诗的传统注疏,而是50年前刘节的新解释。刘注很少为人所知,甚至已被遗忘,但是在我看来,它“重新发现”了被历代儒生们的重重注释所淹没的原诗。刘节,1941:第163—165页。(原文见《诗经·大雅·烝民》:“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译者注)对比一下1871年理雅各(James Legge)对该诗的翻译,我们就能体会到刘节的解释是如何清新。

Heaven, in giving birth to the multitudes of the people,

To every faculty and relationship annexed its law.

The people possess this normal nature,

And they(consequently)love its normal virtue.Legge, 1871: 4. 541.

(在上天孕育万民之时,

它也孕育了与人类原则有关的各种能力和关系。

人有其常情,

他们[因而]喜好其规范的道德。)

理雅各译文的依据是儒家的传统注疏。注疏经典的传统由孟子开创,汉代大儒毛亨(前2世纪)和郑玄(127—200年)又加以发展。《孟子》,第2749页;《诗经》,第568页。孟子引征这些诗句用来支持他有关人性的论点,毛亨与郑玄则侧重于对字意的诠释。这首诗之所以需要诠释,说明其原初的意义到了汉代已经十分模糊。注家们没有引用哲学的或文字的证据,而将其中的三个字眼看作儒家思想的三个关键概念:“物”指一般的人类能力和关系;“则”是统领或引导这些能力和关系的一般规律与原则;“彝”的意思是“常”或人性的一致性。跟随孟子所开的先例,汉儒们因此把这首颂诗看作一种抽象的儒家哲学话语,而其注释也确确实实地将这些诗句转换成了这种话语。

作为长期以来研究该诗的基础,这种儒家注疏传统直到近代才受到挑战。刘节是五四运动“新史学”的一位倡导者。当他在1941年著文重新解释这三个字的时候,他引征可资比较的文献证据,认为“则”的意思是“铭文”或“题写”,而不是“规律”或“准则”。虽然他将“物”认定为“图腾”不一定恰当(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当时对西方“图腾”概念的认识模糊),刘节在此沿用了傅斯年(1936)对于“物”字的解释。但他提出的“物”是代表人类族群的某种图像的这个基本看法,使得这段文字和其他相关文献的意义变得更为明了。如根据古代传说,夏代将“远方”进贡的“物”铸在九鼎上,因此把“物”理解为图像就比较顺畅。最后,刘节指出“彝”是礼器的总称;汉代人对于这个定义仍记忆犹新。刘节的解释使中国古代经典的研究者们得以重新体会到《诗经》中这些句子的含义。根据这个解释,这首颂诗所表达的是一种远比孟子、毛亨和郑玄的思想更为古老的观念,即当中国文明刚刚出现的时候,支持这种文明的并不是某种抽象的法则,而是铸刻着图像和文字的有形礼器;只有通过它们,人们才得以“懂得基本的道德”。

这些诗行传达给我们一种来自礼制艺术时代的真实声音,发掘这种声音也正是本章的主题。就我的讨论来说,同样重要的是,现代学术研究对于这些诗句本意的再发现证实了“解释”的力量。这为研究中国古代纪念碑性提供了一个绝好的例证,因为这一研究的目的也在于通过复原文化原境而对早期中国艺术和建筑中一些为人熟知的实例提出新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