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哭不哀则惧
案件发生在明代成化三年(1467)的南直隶润州府(今镇江市)。时任巡抚南直隶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邢宥来到润州府,时逢中秋佳节,润州知府见上司莅临,就略备宴席,请邢巡抚到万岁楼饮酒赏月。都是读圣贤书为官的,总不能有酒无诗,也不能无歌无曲。润州知府找来几个乐户,吹拉弹唱以助酒兴,而邢巡抚此时却无此雅兴。见邢巡抚不高兴,润州知府要打发乐户离开,准备另选助兴的话题,却见一个妙龄女子跪倒在地,恳求巡抚大人开恩,让她们留下来唱曲。
什么是乐户呢?就是犯罪的人,男女都没入官府,女的充当官妓,供人娱乐,男的吹打乐器,为之伴奏。明代将乐户列入贱民、堕民之列,把他们编入户籍,永远不得改变身份。因为他们地位低下,再加上女性多为官妓,人们也把他们与妓院等同,甚至成为妓院的别称。乐户贱籍直到清代雍正年间才予以废除,但艺术工作者的卑贱地位,一直没有改变,也绝不会像现在的明星那样受人追捧,而是招之即来,挥之而去,给个好脸色,已经是给他们最大的面子了。如今邢巡抚不喜欢听曲,就是她们伺候得不周到,打骂事小,若不让她们唱曲了,也就无以为生了,因为官府不允许她们从事其他的职业。
邢宥(1416—1481),字克宽,广东文昌县(今海南省文昌市)人,正统十三年(1448)进士,历任四川监察御史、浙江台州知府、浙江布政司左参政、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如今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直隶,总督兵民财赋,兼理浙江杭嘉湖三府粮储,可以说大权在握,但在官场之中,他也常常感觉到掣肘。史称邢宥能够“询官治,察民隐,奖廉能,黜贪懦,枉奸宄,抑豪右,事无微钜,靡不悉心”,其罢黜不称职的官吏多达170余人,也因此得罪了许多人,因此有了退隐山林的念头。
邢巡抚见乐户女畏罪恳求,也觉得于心不忍,便让乐户女平身,之后口吟《七绝》一首,让乐户将此诗句配乐演唱。诗云:“欲沽美酒来追景,又恐黄公即讨钱。归与老妻斟酌定,闭门推出月还天。”
乐户女按照诗句演唱,因为这首诗蕴含着邢巡抚要归隐的意思,所以唱起来乃是其声惨切,其情哀哀,在座的人都不由得悄然无语,也不敢劝慰,所以雅间之内,毫无声息。正在此时,众人听到不远处有妇女的哭声。润州知府怕影响邢巡抚的雅兴,急忙要派人去找那妇女,要她不要号哭,以免打扰官员们赏月的情趣。邢巡抚急忙拦阻,让众人不要议论,仔细倾听哭声。众人不知何故,只好耐着性子听哭声。这其中有自叹倒霉者,认为中秋明月夜,听到哭声不吉利;也有心神不宁者,怕那妇人有什么冤屈,如果被邢巡抚查知,弄不好会丢官的;还有好奇者,不知道为什么邢巡抚要倾听哭声,这哭声有什么奇怪的吗?可以说是各自心怀鬼胎,猜想不一。
听了半晌,邢巡抚让润州知府派人去打探,究竟是谁在号哭。派出去的人很快回来禀报,说是府前街杂货铺店主温焕刚刚去世了,其妻汪氏痛夫身亡,所以在号哭。邢巡抚听罢,也没有追问什么,见酒席上气氛沉闷,便举杯相敬,一时间杯觥交错,同僚们表面上和和气气,却也是各怀心事,不知道邢巡抚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酒一直喝到三更,眼见一轮明月西垂,众人才散席,各自回去安歇。
天刚刚亮,邢巡抚便传令左右亲信,到府前街杂货铺,将温焕之妻汪氏带来听审。亲信们领命而去,也就半个时辰,就将汪氏带到大堂。邢巡抚举目看去,但见:“窄窄春衫衬柳腰,两山飞翠不须描。虽然未是文君媚,也带村状别样娇。”乃是一个三十余岁的少妇,生得虽然不那么楚楚动人,却有几分妩媚,带有些村妇自然的健美。如今身穿重孝,两眼红肿,不似痛哭而成,却似用手揉成,因此看不到悲哀的样子。见此状况,邢巡抚便毫不留情地问:“你丈夫是因何而死的?”
汪氏说:“昨日我们夫妇共度中秋,备了些酒菜,一起赏月吃酒,却不想丈夫温焕忽然中风,倒地而死。”
邢巡抚说:“中风也不是什么急症,为什么不请医生针灸疗治呢?”
汪氏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深更半夜的,如何敢出外去请医生呢?等托邻佑前往丈夫亲房叔伯处报知,待他们赶来,丈夫皮肉已冷,已经无法抢救了。”
邢巡抚顿时恼怒起来,叱责道:“你丈夫并非死于中风,乃是你将他谋杀致死,赶快交代,免得受皮肉之苦!”
汪氏见状,连呼冤枉,不但说邢巡抚血口喷人,而且坚称他们夫妻恩爱,乃是街坊四邻有目共睹的,要邢巡抚找丈夫的亲房叔伯为证。
邢巡抚见状,便说:“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人证只能够见证你们外表,焉能够见证你们内心!如今证人不是别人,乃是你丈夫,待本官派人检验你丈夫的尸身,证据自明!”说罢,指派晋县丞带领仵作前去勘验尸身。
晋县丞带着仵作来到杂货铺,但见尸体已经装殓入棺,当即打开棺材检验,却没有发现任何伤痕,再用银钗探入口鼻及肛门,也没有发现中毒的迹象,因此不能够确定是谋杀。仵作如实汇报,而晋县丞则心急如焚,如今邢巡抚委派他来验尸,定然有缘故,若是查不出什么可疑之处,则很难向巡抚交代,所以不敢向邢巡抚呈报,只有逼迫仵作说:“检验尸身,是你本行,如果查不出可疑之处,定然拿你问罪,到时候别怪本官不客气!还不快再仔细检验一番,免得本官先将你杖责!”
仵作非常郁闷,自己当了十余年仵作,检验尸身无数,还没有见到这样的官,没有检验出问题就发怒,还要杖责自己。仵作虽然心里不满,但也不敢抗拒官命,只好再将尸体验看一番,却也没有查出可疑之处。仵作十分懊恼,站在尸体边反复端详,思量如何勘验。就在这个时候,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进几个苍蝇,纷纷落在尸体发髻之处。仵作忽然有所悟,便打开死者的发髻检验,见到头颅顶心之处有铁钉头露出,用钳子拔出,居然是半尺多长的大铁钉,深入大脑,乃是致命之由。见到有人被如此谋杀,仵作应该心情沉重才是,但因晋县丞逼得紧,终于查到死因,也有如释重负的感受,急忙禀报晋县丞,而晋县丞不辱使命,也是欣喜有加,急忙禀告邢巡抚。
邢巡抚得知,立即提审汪氏。将铁钉出示以后,邢巡抚说:“你谋杀亲夫,必定是奸夫主使,更何况这样长的铁钉,你一个妇道人家如何能够打入头颅之中?到底是何人所为?速速讲来!”
汪氏在铁证面前,也没有畏惧,非常坦然地讲:“我只是恨丈夫经常虐待我,论气力,我又敌不过他,但我也不能因此忍受一辈子,所以趁中秋之夜,用酒将其灌醉,然后用布带将其捆缚,再以破袜塞入其口,然后用铁锤将铁钉打入他的头颅,铁锤如今还在我家门后,检验就可以得知,上面还有血迹。我杀死丈夫,擦洗干净之后,要邻佑告知丈夫的亲房叔伯,然后将尸体收殓。既然已经被巡抚大人查出谋杀真情,我也不必隐瞒。杀夫是何罪,我当然知道,这是凌迟之罪,就由我一人承担,绝不会乱扳他人。我没有奸夫,也没有人指使,均是我一人所为,要杀要剐,任凭处置。”
邢巡抚见汪氏一人承担罪责,也使用拶指逼其交代同谋,但汪氏即便是被拶得死去活来,也是一个人承担。邢巡抚无可奈何,只好依律判决。按照《大明律·刑律·人命·谋杀祖父母父母》条规定:谋杀丈夫,“已杀者,皆凌迟处死”。而《大明律·刑律·人命·杀死奸夫》条规定:“其妻妾因奸同谋杀死亲夫者,凌迟处死。”汪氏“杀夫如杀田彘”“刺命如刺山鼷”。也就是说汪氏杀丈夫就如杀一只家养的猪,害其命就如刺杀一只小老鼠。“鼷”乃是老鼠中最小者。汪氏居然将丈夫“凿顶剔髓”,实在是“罪行滔天”,乃是罪在不赦,所以应该判以凌迟。
汪氏虽然是罪在不赦,但其独自承担罪名,至死也不牵连别人,有一人做事一人当的丈夫气概,也令邢巡抚钦佩。从案发现场及作案手段来看,即便是一个强悍的女子,能够下得了狠手,也不会想出这样的手段,一定有同谋指使,或者出谋划策。那么汪氏誓死也不交代他人,显然有保护其人之意,而汪氏要保护的人是谁呢?邢巡抚不由得陷入沉思,终于想到一个可以查到同谋的办法。
按照古代明刑弼教的原则,杀人于闹市,就是为了以儆效尤,所以处决人犯都在闹市执行。到了汪氏行刑的那一天,邢巡抚并没有坐在监斩台上,而是在附近酒楼的二层雅间,选择一处临街有窗户的地方,这里可以直接观察刑场所有的人。等到午时,行刑者将汪氏蒙上双眼,绑在凌迟木柱上。但见人群一阵骚动,有许多人切齿怒骂汪氏是个狠毒的妇人,杀之可以解气;也有一些人见汪氏被捆绑得结结实实,口中还塞有麻核桃,脸已经扭曲,非常痛苦却不能喊叫,也觉得可怜,有随之泪下者;更有一些顽童,不知道害怕,以为被杀的都是坏人,用砖头石块掷打汪氏,以为取乐。总而言之,林林总总,各种表情及心态都有。这时候,邢巡抚见有一个后生,从人群中挤到前面,向汪氏喊叫:“你走好了!黄泉路上有人送你!”声音并不大,足以使汪氏听清,只见汪氏身子随之一颤,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邢巡抚能够在千百人中看到这两个人的细微表现,已经是胸有成竹,当即让亲信将那个后生带到衙门听审,自己则离开酒楼,回衙门去等候了。
那个后生被带到,邢巡抚当即审讯,得知此人名叫章成,浙江桐乡人,大约四十来岁,在润州贩卖丝绸,店铺就在府前街。邢巡抚要其交代与汪氏通奸,共同谋杀温焕的经过。章成如何肯承认?邢巡抚便让街坊四邻为证,可以确定其与汪氏通奸,但不能够确定其参与谋杀温焕的事情。邢巡抚说:“看你就知道是个精明强干的人,也会讨女人喜欢,不过你也太薄情了。汪氏为了你谋杀了丈夫,却死也不肯把你交代出来,可见她对你一片痴情。你见汪氏被判为凌迟,却不前来投首。按律投首者可以减三等量刑,你不至于死,而汪氏则有可能被判为绞监候,若等到朝廷大赦,或许你二人都可以不死,但你宁可看着心上人去死,却不肯出头救她一命,难称丈夫,也不配为男人。本抚已经知道大概,你招或许免你一死,不招就是死。你不是说汪氏黄泉路上有人送吗?我看你们俩还是一起去黄泉路吧!”说罢,便让衙役给章成上了夹棍。在这种情况下,章成只好如实招供。
原来,汪氏曾经到章成丝绸店来买丝绸,无奈家里穷困,喜欢的买不起,买得起的又看不上眼。章成见汪氏有几分姿色,便送了几尺丝绸与她,而借机摸了其胸,没有想到汪氏并没有恼怒,还还之以一笑。自此以后,汪氏经常来丝绸店,一来二去便与章成勾搭成奸了。温焕家中并不富有,却见妻子汪氏身穿绫罗绸缎,就知道她不是好来的,所以时常打骂,有时候还用藤条猛抽,以至于汪氏身上经常是伤痕累累。汪氏受到丈夫虐待,抽空便去找章成,而章成为其伤口敷药,爱惜备至,使汪氏感动万分,便死心塌地爱上了章成,但有丈夫在,二人终究不能时常在一起。因爱而生恨,汪氏已经下决心害死丈夫,但不知道如何下手。章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曾讲过用铁钉打入人顶心,人们往往不能够察觉其人如何被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汪氏牢记在心,便在中秋夜实施谋杀行动,却不想被巡抚过问丈夫如何死亡,居然查出铁钉。汪氏此时打定主意,誓死也不将章成招出,而在被处决的时候,章成来给她送行,她感觉很欣慰,虽然眼睛被蒙着,看不到章成的面容,但听到章成那熟悉的声音,心里觉得热乎乎的,所以嘴角露出微笑,而这一切都被邢巡抚看在眼里而记在心上。
按照《大明律·刑律·人命·杀死奸夫》条规定:“若奸夫自杀其夫者,奸妇虽不知情,绞。”如今是奸妇自杀其夫,奸夫不知情,则可以比附,将章成拟为绞刑。问题是章成还有教唆之嫌,其教唆杀人也是死罪,按照二罪并罚从重论的原则,邢巡抚将章成拟为绞立决,这一则是按律定罪,二则是痛恨章成薄情寡义,才如此毫不留情。这正是:
情衰结发恋私夫,谬谓恩情永不殊。
这个案件神奇之处在于邢巡抚听到妇人的哭声,就知道其哭是假。当属下向邢巡抚请教的时候,邢巡抚说:“春秋郑国子产有言:‘夫人于其亲也,有病则忧,临死则惧,既死则哀。’诸位可知道,大凡人对待自己的亲人,如果是亲人得病,肯定是十分忧虑,而人要将死的时候也有恐惧感,假若是亲人死了,肯定是哀痛不已。我在万岁楼饮酒赏月,听到汪氏的哭声,是哭得很急而少哀痛,在声调中隐隐约约有一种恐惧感。你们可以想象,哭声不哀痛而有恐惧感,就是哭不哀则惧,所以本抚断定其中必然有故,所以彻查,得出谋害丈夫之情。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见闻?能够用铁钉打入顶心的方法杀人,想必不是其所能想象得到的,必然是有人教唆,或者是暗示,但汪氏至死也不肯交代出奸夫,则可见汪氏爱奸夫之深。既然爱之深,其奸夫也不可能没有一点情在。本官曾经期待奸夫前来投首,但其没有来,足见其薄情寡义,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本抚在行刑场查看,看到章成的举动,以及汪氏的表情,已经可以确定二人有奸。诸位应该知道《周礼》所讲五听,即辞、色、气、耳、目。观其出言,察其颜色,听其气息,看其眸子,闻其聆听,若是诸位都能够做到,天下或许可以减少许多冤狱!”众人听罢,无不称赞邢巡抚神明。其实邢巡抚还有过人之处,那就是他留心民命,洞烛物情。此案没有任何人告发,官员也可以充耳不闻,但邢巡抚在闻声察情的时候,就想到百姓的冤屈,应该是官员中的佼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