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2016年5月至10月,我利用扶贫、援疆活动、节假日及工作之余,以视觉叙事的方式,拍摄当代中国。西从帕米尔高原的塔县和南疆的喀什,东到渤海之滨的天津,其间历经四川巴中,陕西安康,河南三门峡,安徽宣城,江苏的宁、苏、常,足迹几乎横穿了整个中国。这里既有边疆少数民族地区、西部贫困地区、中部地区,也有东部发达地区以及现代大都市,从影像的角度反映了当代中国社会生活的一个截面。
在这个由西向东的影像足迹中,我努力捕捉生活中的意象。我的镜头始终聚焦于工人、农民和基层群众,记录他们的生命状态和价值追求,反映他们的“真善美爱”。
我想起了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歌手鲍勃·迪伦的诗《时光慢慢流逝》,诗中写道:
我们注视前方,努力不偏离生命之舟的方向。
夏日的玫瑰,依然在逐时盛开怒放,
而永不复返的,
是那静寂流逝的时光。
我不太爱听鲍勃·迪伦的歌唱,但我喜欢吟诵他的诗。
我吟咏这首隽永而略带感伤的小诗,追忆着这五个多月来“静静流逝的时光”。此刻,我漫步在院中,四周空茫静谧,杳无一人。夏日的玫瑰早已凋落,小径布满了金黄的银杏叶,夕阳的余晖抖洒其间,宛如金蛇在游弋,搅动着秋色的烂漫和撩人的惆怅。这幅深秋的影像不正是在寓示着时光的流逝吗?
我是那么怀念这五个多月的摄影时光,而它只能作为记忆,作为影像而存在,已经“永不复返”了。
在那个“静寂流逝的时光”中,我十分想念塔吉克人苏克苏尔一家,眷恋与他们朝夕相处的那些日子,那些“玫瑰逐时盛开怒放”的日子。在我眼中,塔吉克人的心胸如帕米尔高原一样宽广,性格似乔戈里峰一样坚毅。
我从心里佩服这鹰一样的民族。我的影像被深深打上了意象的印记,那是我的主观感悟,表达了我拍摄时的心境状态。
我的记忆之舟此时还上溯到引汉济渭的川流中。在那里,我的心灵受到一次次震撼,精神受到一次次洗礼。在幽暗的、深达几公里的隧道中,温度高达40℃,马达声在狭仄的甬道中震耳欲聋,空中弥漫着粉尘,污水如注,烂泥没脚。就是在这样的极其艰苦的条件下,工人们日夜奋战在秦岭腹地。
在第二天拍摄秦岭3号隧道工程时,我在洞中拍摄了4个小时,其间几乎晕厥。此时,时光仿佛已不再流逝,一切都被定格、被重复,只有偶尔的电光石火表达着生命的律动。正是在这种状态中,我的心灵之光被点燃,视觉叙事的激情在涌动,按动快门,记录着普通工人,记录着这些“小人物”的伟大与奉献。是的,他们到这里劳作是为了养家糊口,可正是这一双双粗糙的大手,成就了浩大的水利工程,铸造了当代中国的辉煌。
由于隧道深处幽暗湿热,拍摄几乎无法进行,相机的镜头和取景器被雾气和粉尘笼罩着,感光度几乎不能再高,光圈调到最大,快门速度才将将达到1/30秒,勉强定住移动的物体。昏暗中相机的自动聚焦几乎失去作用,改用手动曝光和手动聚焦,利用偶尔的电光和远处的移动光来拍摄。我在内心的战栗和敬畏中仰视这些真正的男子汉,他们犹如山神一般,劈山凿洞。那是比岩石更坚忍的意志和躯体。
这些天,当我打开电脑,看到安康的隧道工、三门峡的金矿工、巴中的工人及农民的影像时,心中波澜迭起。沉浸在这些群体之中,使我能够清晰地思考一些问题:关于摄影的定位、社会的责任和人文精神的守护,等等。时时提醒自己,则不至于迷失。否则,如同R·G·科林伍德在《历史的观念》中所说的那样:“我们可能走得太远了,以至于忘记了当初出发的目的。”
生活是艰难的,但是,贫困阻隔不住生活的多彩。我记得英国作家萨克雷说过:“生活就是一面镜子,你冲着它哭,它就对你哭;你冲着它笑,它就对你笑。”我在《瞬间的触觉》的巴中篇提及,我的一幅影像呈现的是,背坐在摩登的模特和绚丽的橱窗前,几个揽活的“背二哥”仍带着笑容,面对几分苦涩的人生。从他们那里,我感到了一种热爱生活、热爱生命、永不放弃、积极向上的价值追求。这种生活的态度,散发在巴中的市民生活、集市交易、广场舞蹈中,体现在浓郁的地域文化中。
我为“背二哥”的笑容所打动,为广场舞者的投入所陶醉。正如当地一位摄影师所言:“即便再苦的日子,巴中人也会有滋有味地去过。”
什么是真善美爱?什么是人文精神?在由帕米尔高原到渤海湾的影像足迹中,我感知并捕捉到了它。它呈现在最普通的人群中、最平凡的生活中。一个笑脸、一个举动、一个姿态,都是那么淋漓尽致、浑然天成!这些“特定性瞬间”承载着我的真情实感,我会永久地珍藏。
除了思想精神和价值观外,我在《瞬间的触觉》一书的前言和本书的前言中,还专门论及了我的摄影艺术观和对摄影创作方法的具体体会,概括起来有三方面。
其一是“特定性瞬间”。它的概念是“记录那些特定的影像——特定环境、特定时间中具有特定意义的物象”。这个过程是,当你目击物象呈现的特殊机遇时,需要你具有敏锐的瞬间触觉,在这个特定时间感受到它,用镜头定格它,你的内心状态及主观认知与影像所呈现的意象高度契合;并且,你能用适合记录这种“特定性瞬间”影像的方法——独特的光线、结构和影调等,把你瞬间的感觉表达出来,把你期待的效果呈现出来。这个刹那,你的主观认知、感受、想象力与物象的意象状态完全融为一体,于是,“特定性瞬间”就这样产生了!
杨小彦在《观看作为主体》一文中是这样论述瞬间的:“我注意到王瑶对瞬间性的个人解释,她用‘特定性瞬间’来形容自己的观点,用以区分布列松的‘决定性瞬间’。如果比照王瑶和布列松的作品,我发现两者体现了不同的时空观。对于王瑶来说,观看首先是空间性的,每一次快门都应该具有一种凝固瞬间的独特力量,然后再组合成整体,用以反映流动的生活世界。对于布列松来说,观看更多时候是一个连续性的过程,不同切片之间的过渡构成了游走似的观看,让偶然性在这一过程中从容现身。”杨小彦作为业界著名的学者,他对摄影的瞬间确有独到的见解,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其二是我所追求的“特定性瞬间”影像具有四个特点:一是故事性画面;二是意象性内涵;三是纪实性风格;四是诗意化语汇。这也是我所追求的摄影个性。在本书中,我将结合具体的案例更深入地谈论这些观点,尤其是意象性内涵。其实,这四个方面又是互为关联的,故事性画面以影像呈现单体和群体的故事,它往往是纪实性的定格;而意象性内涵又离不开诗意化的摄影语汇。
其三是捕捉意象。本书的前言集中地论述了这个问题。前言中论及摄影需要把握的三个要素:物象—意象—影像,论及意象产生的几种情况。这些都将在本书的案例中有更具体的介绍。
我在由西向东的影像足迹行程中,反复地实践和思考,力求不断地超越自己的艺术实践,同时也不断地突破自己的摄影理念。我想,如果哪一天,我不再想去超越自己和突破自己,那么,我的摄影之路可能也就走到尽头了。
“超越自己”,是我的摄影创作座右铭。我要永远对自己重复这句话,直到我再也拿不动机器,不能再用影像思维为止。对我来说,那也就心安理得了。
在这个由西向东的影像足迹中,我体会到生活的重要性。没有深入的生活,便没有好的作品。这对其他的艺术来说如此,对摄影来说更是不可或缺的。因为摄影,尤其是纪实性摄影,它要求作者必须“身在现场”。
当你面对生活、介入生活时,还有一个如何对待生活的态度问题。这就是本书前言中所讲的“原点”——敬畏生活,敬畏人民。
我认为,这个问题不是“他律”,而是一种自我的认知。只有这样,你才能够自觉地行动。
当然,创作需要激情。要永远对你拍摄的物象怀有一种冲动和渴望,哪怕是看上去并不起眼的物象;你一旦聚焦于它,你就需要紧紧抓住它、锁定它,努力拍出它的价值,拍出它的神韵,拍出它的内在。毋庸置疑,捕捉“特定性瞬间”需要灵敏的艺术嗅觉、锐利的眼光和熟练的技能。这个技能,既包括基本的摄影技巧,也包括特殊的摄影手法。
在谈到激情的时候,伴随它的是想象力。没有想象,就没有创造。这种想象力,是建筑在观察力之上,再转为创造力的。没有想象力,其结果就是平庸和苍白。贫瘠的土地上是结不出硕果的。也许有人认为自己天生缺乏想象力,对此我不以为然。想象力固然有天分因素,但不是不可以培养生成的。这主要靠长期实践中的观察和感悟。只要日积月累,有朝一日那层窗户纸就会一捅而破。
实践的过程不仅需要注意力和观察力,精力、体力也必须相应付出。我在近期的拍摄中,经常一天睡三四个小时,晚上十二点入寝,早上三四点起床。有时真是觉得体力不支,难以为继。可是,一旦遇到好题材,便又进入疯狂的状态,浑然不知冬夏晨昏,甚至不知身在何处;只是在激情涌动中聚焦物象,按动快门。那种状态是何等的快乐和惬意啊!彼时,物我两忘,淋漓尽致……而往往就是在这种超负荷的体力和精力的透支中,佳作出现了。这看似偶然,却又是必然,并非像那句德国谚语所说的:“你撒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是的,有时在极为困难,甚至几乎无法拍摄的情况下,你拍到了,那可能就是珍品,至少你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捕捉意象》一书的写作体例,与《瞬间的触觉》不同,我以地域为类,将全书分为几个部分。每个部分先介绍一下总的情况,再做具体的案例分析,有的可能还要做一些必要的关联和提炼。主要是考虑这样可能更具有可读性。
这本《捕捉意象》,作为“王瑶谈摄影”的第二集,与《瞬间的触觉》互为姊妹篇。“王瑶谈摄影”的第三集为《视觉少林寺》,也已经成稿付印,不日亦将出版。以后这个系列还会增添其他的新作。
希冀拙作能够受到读者喜欢。囿于水平有限,书中可能有许多错误和不当之处,敬请各位专家和摄影同仁们批评指正。
王瑶
2017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