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现在,那些树就在离我们只有五头牛身长加起来那么远的地方,真不可思议。从我们的牧场看起来,它们仿佛那么遥远。而现在我们只走了这么短的路,就已经到了这些树跟前。
“……印度到底在哪儿呢?”我惊恐地问公猫。
“还远着呢,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回答说。
“但是……但是……那些树后面只有炼狱里的无尽牛奶!”我反抗质疑。
“小姐,你跟人一样。”
“跟人一样?”
这可不是一个奉承我的比喻。
“他们不认识这个世界。因为他们只看到他们能看到的一切,而不是世界上所有的存在。他们不知道,这个世界多美妙,多神奇,多有魅力。”
我们难道真的和人一样无知吗,他们甚至不知道,我们牛可以相互交流?
“相信我,”公猫咧嘴笑着说,“在我们的旅途中,你的视野会变得非常非常开阔。”他开始用他那怪诞的声音唱起来:“在地平线之后,大地还在继续延伸,我们会一起变得强壮……”
“听他唱歌,”希尔德叹了一口气说,“你就十分能理解那些狗了,能理解为什么他们那么不喜欢猫。”
“现在随便哪只动物都可以做批评家了!”贾科莫愤愤地说,然后很受辱地走向那些树。当他发觉我们几个谁都没有跟着他走时,他转过身来问:“你们来啊,小姐们,不然你们还等什么呢?”
“我不进去!”小红萝卜浑身打着寒战说,“那里面住着‘疯癫之牛’。”
“那只是一个童话故事里的角色,”我试着让她平静下来,“只是老牛们讲的故事。就像那个红头发和红鼻子的彩色家伙一样,他们还说他会把牛扔到火上烤,然后再夹到两片面包里呢。”
“哦,”贾科莫苦笑说,“你说的是罗纳德·麦当劳。”
小红萝卜转向我:“你自己也相信由无尽牛奶构成的炼狱,为什么不相信有‘疯癫之牛’呢?”
“估计,”苏西嘲讽道,“因为不可能有比萝乐更疯癫的牛了。”
我忽视了她,回答我的朋友说:“无尽的牛奶和炼狱是我们的圣歌里描述的,不是某一个愚蠢的童话故事。这是有区别的。”
短短片刻,我悄悄思考着,如果像贾科莫所说,那些无尽的牛奶炼狱并不存在,那将意味着什么呢?圣歌也不过只是愚蠢的童话罢了?那么……是啊,那么我又该怎样面对如此的真相呢?惊骇?放松?振奋?激动?
“相信我,小红萝卜,”我继续劝她,“绝对没有什么‘疯癫之牛’。如果我们看到世界确实在那些树后面停止,那我们就坚决不再往前走,哪怕一步都不再往前迈了。这样好吗?”
“我不知道。”小红萝卜回答。
“这听起来其实是相当理智的。”希尔德说,但是,她也只不过是有一丁点儿信服而已。虽然她是我们几头牛中最不迷信的,但是显然她也非常不确定。
“那么,”我问大家,“我们准备走进去,还是傻站在这儿呢?”
“傻站在这儿。”小红萝卜立即回答。
“我也觉得傻站在这儿很好!”苏西赞同。
“我能在这儿站一整天。”小红萝卜说。
“如果这是我们比较擅长的事情,那我们就应该做这个。”苏西补充道。
“长久地、经常地做我们擅长的事情!”小红萝卜说。
我看着希尔德,她没把握地看着我,然后说:“我反对傻站在这儿。”
至少有一头牛有勇气。
“但是,”她补充说,“我愿意与‘聪明地站着’交友结伴。”
“妈妈咪呀,这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啊。”贾科莫嘲笑说。
我们不能在这儿停留过久。那样农夫一定会发现我们。所以,我们中必须有一头牛带头走进树林。很清楚这次又应该是谁。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前进,没有回头。
我踏进树林后,也开始因为自己的莽撞而害怕了。树林里十分阴凉,也比外面幽暗许多。这儿对牛来说不是一个自然的环境。如果我现在是在晚上穿过这片树林,估计一定已经被吓死了。
“我们不能让萝乐自己走,”我听到希尔德在我身后说,“那我们就只是更加愚蠢地站在这儿了。”
我回头望去,看到她们也动身上路了。连小红萝卜,甚至苏西都战胜了恐惧。这就好。我继续自己走的话,肯定过不了一会儿就转身逃回玉米地了,宁愿在玉米植株间一直躲藏着,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我们四头牛一路纵队,穿过茂密的树林。树林里的一切都让我们感到胆怯:紧紧挨在一起的空心大树,潮湿而长满苔藓的大地,还有凉爽清风吹动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而贾科莫毫无恐惧地上蹿下跳着——他的伤腿好像每过一分钟都比上一分钟恢复得更好。除了偶尔看到一两只正往树冠高处爬的松鼠外,我们没有受到任何惊扰,这让我们稍微放松了一点。
终于,我们来到一条蜿蜒的小溪旁,溪里缓缓流淌的清水像水晶一样透彻。那条小溪好像应召而来。我从昨天晚上就没喝过任何东西,再加上经历了这么多紧张和焦虑的事情,嗓子已经干得冒烟了。
小红萝卜恐惧地咽着口水:“在这条小溪旁住着大熊普拉克斯,他是这片森林里勇猛而危险的守护者。而且,他可不像‘疯癫之牛’一样来自童话,而是圣歌里的。”
希尔德反驳:“就算圣歌是真实的——虽然我并不相信,那头熊也已经不再在这儿了,根据圣歌,他最后离开了森林。”
“但是‘疯癫之牛’还在这儿。”小红萝卜回答。
“你看看四周,这里有‘疯癫之牛’吗?”我问。我已经因为难熬的口渴有点不耐烦了,赶紧喝起清澈的溪水来。这溪水比我在农庄上喝过的所有饮品都更好喝,那么清凉,使我精神焕发。或者,这就是自由的滋味?
他们都像我一样开始喝起水来,甚至连小红萝卜也在喝——她的口渴远远强于她的恐惧。我们都贪婪地喝了个饱,就好像要把这条小溪喝干似的。充满新的生命能量后,我问大家:“这难道不是你们喝过的最好喝的水吗?”
贾科莫笑问:“小姐,您大概不知道‘性感海滩’鸡尾酒吧?”
“不知道。”我如实回答。
“我知道!”我们忽然听到一个苍老的、嘶嘶如鹿鸣的雌性声音说,“我喝过!”
我们惊恐地向四周望去:看不到任何身影。好像刚刚是风在对我们说话。我的腿开始发抖,并听到,站在我身边的小红萝卜害怕得牙齿咯咯哒哒地打着寒战。
“这里,上面。”那个沧桑沙哑的声音大笑道。
我们向上望去,在紧挨着小溪边的一棵橡树上,一根格外粗壮的树枝上蹲着一头老母牛。
“天哪,那头母牛坐在树上!”苏西大叫。这也是我脑海里跳出的第一个想法。
“哦,不,这是‘疯癫之牛’!”小红萝卜轻声嘟囔。这是我想到的第二点。
“这头老牛全身都霉透了。”希尔德低声小心翼翼地说出了我的第三个感受。
是的,远远地就能闻到这头母牛身上发出的霉臭味。她的皮毛有很多褶皱,乳房垂得很低,晃荡着——她肯定已经很老了,至少有二十个夏天那么老。
她轻巧而敏捷地从树枝上跳下来,问道:“你们在我的森林里做什么呢?”
“我们在去印度的路上。”我羞怯地回答。面对着“疯癫之牛”,我陷入了畏惧和恐怖。
“你们是想看看世界的母牛?”她吃惊地问,然后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响亮、疯狂,让我们尴尬。这是我听过的第三恐怖的声音——仅排在农夫的“噼啪棍”和老狗的声音之后。
老牛突然停止了大笑,接着说道:“有一首歌,是关于一头看过花花世界的母牛,你们想听吗?”
当然我们谁都不敢回答。
“这首歌讲述的是一头在马戏团生活的母牛……”
马戏团?这又是什么?
“……她的命运应该成为你们的警告!”
我们竭力保持镇定。这听起来真恐怖,令我们毛骨悚然。她所叙说的情形,甚至比她就是“疯癫之牛”本身还可怕。
“这首歌的名字是《母牛帕·卡巴娜》。”老牛郑重其事地向我们宣告,然后她向上对着树冠高处喊道,“嘿,乐手们!”
无数松鼠、麻雀和啄木鸟从各个树梢里跳了出来。老牛眉开眼笑地向我们解释:“我在这儿的森林里教会了他们音乐。”然后她向动物乐手们指挥道:“我需要一段拉丁美洲旋律!”
麻雀马上就开始啾啾唧唧地欢唱起来,啄木鸟欢快地用喙啄敲着树干,松鼠欢欣地相互抛掷着坚果。年老的母牛放声高唱,她的声音竟然那么悦耳:
是的,她叫萝拉
她是表演舞牛
黄羽插于华发
乳房美丽肥大
美伦格舞[18]一流
恰恰丝毫不差……
老牛一边唱着歌,一边跳着舞。看着她的舞姿,我不由得想:其他的牛,在她这个年纪这样跳舞,肯定早就把腰扭脱臼了。
她想成为明星
深深爱着布鲁诺
他是一头公牛
具她所欲所有
他们都还年轻,所以一起……
谁还需要深究
母牛——帕,母牛帕·卡巴娜
生活太美妙
母牛——帕,母牛帕·卡巴娜
音乐和爱情
伟大的驱动
母牛——帕
心已迷失
麻雀叽叽喳喳唱着,松鼠用坚果哒哒击打着,啄木鸟在树干上啄敲着——老牛所要求的“拉丁美洲旋律”,而她随着音乐狂野地舞动着。
苏西说:“到现在为止,这听起来还不像是警告。”
“我觉得棒极了!”小红萝卜赞许道,同时拙笨地随着音乐摆动着身体,随着每一个节拍她的恐惧都越来越少了。
“我要一起合唱!”贾科莫高呼。
我们一起向他投去了警告的目光:不,你可千万别这么做!
他马上就明白了我们的意思,自己咕哝道:“或许,我最好还是放弃吧。”
“好主意!”希尔德说,我们全都点头支持。
这时,老牛正以自己的身体为轴心优雅地旋转——如果我做这个动作,肯定会一屁股摔倒在地上——然后她继续唱:
是的,他叫尼科
充满雄性之风
牛角威武——如象牙莹白
燥热激情慢慢涌来
他欣赏“伊牛”舞姿风采
双眼因爱发射光彩
绅士温柔,他轻轻走来
她深陷其爱
“我想,”希尔德低声说,“故事要在此开始变得糟糕了。”
“在这么欢快的音乐中吗?”小红萝卜觉得难以置信。
“哎呀,萝拉刚是和布鲁诺在一起的,可是如果现在又来了一个尼科……”
“你们谈论的样子,”苏西抱怨,“好像这个萝拉真的存在似的。”
这样的感觉,我想,我真的可以感受到。她的演绎如此深入牛心,强烈震撼,完全攫住了我的心神。
尼科忘乎所以
布鲁诺愤而战之
乱蹄相向
恐怖景象
布鲁诺与世永辞
母牛——帕,母牛帕·卡巴娜
生活重锤击打
母牛——帕,母牛帕·卡巴娜
音乐和爱情
让她受伤痛
母牛——帕
已失所爱
“太悲伤了。”小红萝卜哽咽着说。
“是的,”苏西说,“这头老牛的乳房都下垂得这么厉害了,我可不希望有朝一日跟她一样。”
“你可真有同理心啊!”希尔德面露讽刺地微笑。
“这正是我的强处。”
“那我可不愿意看到你的弱处。”
麻雀和啄木鸟从树上飞下来,欢快地围绕着年老的母牛旋转飞舞,叽叽喳喳地唱着;松鼠们也跳到地上,跳着和母牛一样狂野的舞步,并相互抛掷着坚果。
是的,她叫萝拉
她是表演舞牛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
马戏团已无存荡然
她现隐居森林
生命已近暮临
她心迷惘,她痛失布鲁诺
也失去了理智
“奈雅啊……”小红萝卜悲切地哽咽着。
“她就是萝拉,”现在我犹如切身感受般地体会到了老牛的心境,“而她的布鲁诺死了。”
“简直不可思议,”苏西再次不太能感同身受,“竟然曾经有两头公牛因为她这样一头母牛打架。”
母牛——帕,母牛帕·卡巴娜
不听劝告而受伤
母牛——帕,母牛帕·卡巴娜
音乐和爱情
致命的驱动
母牛——帕
万不要恋爱……
萝拉重复了几遍“万不要恋爱”,每一声都变得越来越轻。麻雀、啄木鸟和松鼠也逐渐停下了音乐和舞蹈。他们愉快地飞去,或者跳回森林。不管萝拉有多么悲伤,她森林里的同伴用音乐给她带来了莫大慰藉和欢喜。
“好吧,现在一目了然,”苏西断定,“她就是‘疯癫之牛’。”
“但我已经不再害怕她了。”小红萝卜充满同情地说。
“可是我还是怕。”苏西刻薄地说,“她肯定能把下垂这么严重的乳房极具杀伤力地甩很远,会很危险的。”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走向萝拉,用舌头舔舔她的口鼻抚慰她,毫不介意她身上的霉臭味。
尽管通过她的歌我更加清楚,外面的世界对我们母牛来说非常危险,但是在她的歌声里,我也感受到一些伟大和美好:萝拉看过世界。这意味着,在这些树后面,根本没有由无尽牛奶构成的炼狱!
“你很友好,想预警我们可能会遇到的危险,”我向萝拉道谢,而她显然还在内心与自己的情感做斗争,“但是我们不一定会像你一样有那么多遭遇。”
“不,你们可能会遇到更糟糕的。”贾科莫冒失地说。
萝拉悲伤地问他:“你真的觉得,还能遇到比这更糟糕的境遇吗?”
他望向她空洞的眼睛,那是她已被摧毁的灵魂之窗,然后摇头轻声说:“抱歉。”
“萝拉,”我问她,“你能给我们指路走出森林吗?”
“你确定要去印度吗?”是她的回答。
我点头。
“你叫什么?”她问。
“我叫萝乐,萝拉。”
我们两个都不由得笑了。她用鼻子轻柔地蹭蹭我的鼻子,我回应了她的温存。
然后她领着我们穿过森林。森林已经不再让我们感到畏惧,毕竟这是一片音乐和舞蹈之地。每走一步我都更加激动,森林后面会是什么呢?
当我们走到最后几棵树那儿时,看到了宽广的田野,这里并没有炼狱里的无尽牛奶。
圣歌真的撒谎了。
这意味着:我们不必再相信圣歌。
现在我明白了,当我们的头脑不再受过去错误的知识禁锢时,会是什么样的感受:有些恐慌、震惊,但是同时又很放松,并且很激动。因为由此我们的旧生活已经彻底一去不复返了。新生活启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