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特雷庇姑娘(2)
“菲利浦,那里是我的卧室。您是不可以进去的。”
“不过当时我真的想进去。我如今还记得,我长时间地站在门口,一边敲打着门,一边求你,可以说求了又求。我真是一个坏小子,我当时甚至想,倘若我无法再见到你,我的脑袋就要炸开啦。”
“脑袋吗?不,是心——您当时说的是心。我如今还清楚地记得它们,您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在心上!”
“不过你当时却假装没听见。”
“当时我难过得要命。我躲在屋角里,心想倘若自己可以鼓起勇气溜到门边来,将嘴对着您讲话的地方,就算是透过门缝感受到您的一点呼吸也好啊。”
“真是一对儿痴情的年轻人!倘若不是您母亲出来了的话,我仍旧会等在那儿,您没准儿也就会将门打开了。如今我想起来还为自己害臊,我离开你时的确怒气冲天,后来做了一夜的梦,梦中全是你的影子。”
“我却始终坐在黑暗中,通宵未眠,”她说,“直到天快亮,我才打了一个盹儿,然后跳起来时才发现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不过您那时在什么地方呢?我的这个问题没人愿意回答,而我又不方便问。那一阵子我恨每个人,就像您是被他们杀死了,所以我无法再见到您一样。我每天坐立不安,在山上乱跑,时而不停地呼唤着您的名字,时而不停地诅咒您。要知道就是因为您,我从那之后就不再爱任何人了呀。最后,我跑下山去,不过在那里我又害怕起来,不得不往回走。我整整离家出走两天,回来后还挨了父亲的一顿揍。母亲也不愿意理我了,她知道我离家出走的原因。唯一陪着我的就是我那小狗富科,不过每当我在寂寞中呼唤您的名字时,它就会汪汪地叫。”
现在两人都沉默下来,不过却互相盯着对方。后来,菲利浦又开口说:“你的父母亲去世多长时间啦?”
“三年了。他俩死在同一个礼拜——希望他们的灵魂已经升上天堂!随后,我就去了佛罗伦萨。”
“去佛罗伦萨?”
“是的。您不是说自己是佛罗伦萨人吗?我到佛罗伦萨后就住在城外圣米尼亚多教堂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我在几个走私客的介绍下,认识了那里的老板娘。随后我在她家住了一个月,每天都请她进城帮我打听您的下落。我自己也在傍晚去城里找您。最终,我才打听到您早已经离开,没人知道您去了哪里。”
菲利浦站起身来,在室中来回踱步。费妮婕转过脸来,双眼始终紧盯着他,不过一点也没流露出像他那样坐立不安的情绪。最终,他走到她面前,将她端详了一会儿,然后问:“不过,你向我表白这一切有什么用呢,姑娘?”
“我用了七年的时间让自己鼓起勇气。唉,倘若当初我就向您承认我爱您,我就不会如此不幸。我真怯懦啊!不过,菲利浦,我清楚您必定会故地重游,只不过我没想到时间会这么长,真等得我好苦啊。——我的话听上去是够孩子气的。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想它干什么呢?菲利浦,如今您总算来到我的身边啦,从此之后,我就是您的了,永远永远是您的了!——”
“亲爱的姑娘!”他柔声说,不过随即又将已到舌尖上的话咽了下去。姑娘却不曾感觉到,他忧思重重且沉默着站在她面前,目光越过她头顶,盯着对面的墙壁出神了好久。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一切,好像要讲的内容她早已背熟了一样,好像她私下已想象过上千次二人见面的情景。他必定会来的,到时就可以把这些内容讲给他听。
“我从佛罗伦萨回来后,这儿的山上已经有相当多的人来向我提过亲,不过我一定要嫁给您。每当有谁来请求我,对我甜言蜜语时,我就好像听到了您的声音,听见您那天晚上对我讲的话,这些话比世间一切情话都更甜蜜。最近两年,人家就不再来纠缠我了,虽然我还没老,还和过去一样美丽。不过他们似乎清楚,您很快就要来啦。”——接着,她又说,“您打算带我去什么地方呢?您愿意留在山上吗?不,这里不适合您。自从我去过佛罗伦萨,我就知道了这山里的生活是多么可悲。我们可以将房子和羊群卖掉,这样我就有钱了。我早就对这儿人的粗野腻烦啦。到了佛罗伦萨,您要教会我一个城里女人一定要会的一切,我理解任何东西都特别快哩。当然,我从前的时间不多,再说我做过的所有的梦都说,您将来还会和我在这座山上团聚。——我还专门为此请教过一位女巫,她说的一切现在全应验啦。”
“倘若我如今已经有了妻子呢?”
姑娘瞪大眼睛望着他:“你这是在试探我,菲利浦!你没有妻子。我已经从女巫那里知道了。不过你住在什么地方,她却不知道。”
“你说得没错,费妮婕,我是没有妻子。不过那女巫,她,或者说你自己,又从什么地方知道我何时想娶妻呢?”
“你能说你不打算娶我吗?”姑娘带着异常坚定的自信,反问道。
“坐到我旁边来吧,费妮婕!我有太多的话想对你说啊。将手伸给我,答应我,你愿意耐心地听我将话讲完,我可怜的朋友!”——她却一点儿也不听他的,他不得不仍旧站在她跟前,心怦怦地跳,双眼悲哀地望着她。而她的眼睛呢,却忽而闭上,忽而睁开看着地面,似乎在臆测着与其生命攸关的某种事情。
“很多年前,我被迫逃出了佛罗伦萨,”他开始讲道,“你要知道,那里长期以来政局就动荡不定。我是一个律师,认识了相当多的人,全年要收写大堆的信件。再说我这个人个性较强,在必要的时候总是直言不讳,虽然我从不曾参与任何的密谋,但还是招致了当局的仇视。最后,我只得无奈地出走,不然就会无端地受到无休止的传讯,最终被投进监狱。我逃到了波洛尼亚,过起深居简出的生活来,除了处理诉讼业务外,我极少与人交往,尤其是妇女。要知道,我已经不再是七年前被你伤了心的那个轻浮少年啦,在我身上,再也没有留下少年时的任何痕迹,仅仅这个脑袋除外,或者像您说的,这颗心,它若是碰上任何无法克服的障碍,还是会极易炸开的啊。当然,今天于我而言,所谓障碍已并非一位漂亮姑娘的卧室门闩,而是一些其他的东西。——你或许听到了,最近在波洛尼亚也骚动起来啦。当局将相当多的头面人物逮捕了,其中就有我的一个朋友,不过我早就深知其行径,清楚他压根不曾有心思去管此类事情。他认为,那么搞不可能让一个坏政府变得好一些,就像你们的羊圈中爆发了瘟疫,关一头狼进去不会有任何效果。简单地说,我的朋友请我做他的辩护律师,以助其获得自由。这件事刚传出去,一天,我就在街上碰见了一个人,这个人对我百般辱骂。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这个坏蛋,不得不将他推倒,因为这家伙喝醉了酒,没必要与其纠缠不清啊。我挤出人群,进了一家咖啡馆,没想到,我前脚刚进,他的一个亲戚后脚就追来了。这人没喝醉酒,不过却气急败坏,责怪我做事不体面,人家动口我却动起手来。我尽可能平静地与其对话,原因是我已经看出,这全是政府的安排,其目的就是除去我这个眼中钉。总之一句话,我的敌人的奸计得逞了。那人假装自己一定要去托斯卡纳(意大利二十个大区之一,位于意大利中部,首府是佛罗伦萨),硬逼着我到那边与他决斗。我同意了,这是由于作为一个深谋远虑的人,我当时恰好需要向那些头脑发热的朋友证明,我们对他们的行动持保留态度,并非因为缺少勇气,而纯粹是在一个居于巨大优势地位的政权面前,任何密谋活动都不存在成功的希望。不过当我前天去申请护照时,人家却拒绝发给我,甚至根本不屑于向我说明理由,仅说是奉了最高当局的命令。我明白过来,他们这是想逼我或者接受逃避决斗的羞辱,或者乔装偷越国境,然后又于半道上设下埋伏将我稳稳当当地拿获。如此一来,他们就具备了审判我的借口,就可以按照他们的意愿,将案子无限期地拖下去。”
“这群无耻的东西!这群亵渎神明的家伙!”姑娘将他的话打断,手握成了拳头。
“因此,在别无他法的情况下,我只好在波雷塔找上了走私客。据他们讲,我们明天一早就可以到达皮斯托亚[4]。决斗的时间是下午,地点是城外的一个花园。”
突然,姑娘将他的手抓住。“别下山去,菲利浦,”她说,“他们打算将你杀死啊。”
“一定是这样的,他们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姑娘。不过你又从何处知道的呢?”
“我从这儿看出来的——还有这儿!”她用指头分别点了点他的前额和心口。
“怎么,你也是个女巫,是个Stiaga[5]吗?”他微笑着继续说,“是的,姑娘,他们打算将我杀死。我的对手是托斯卡纳的神枪手。他们用这个好手儿来对付我,可真是瞧得起我哩。所以,我也不想让自己的脸面被抹黑。不过,没人知道这一切究竟能不能真实地进行,没人知道!除非有什么魔术,可以预卜真假。没办法啊,姑娘!事已至此,根本没办法挽回了!”
“你一定要将你脑子里的那个念头打消,”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将你那愚蠢的旧日的爱情克制住吧。或许发生眼前这一切的原因就在于让我在离开人世之前来让你获得解脱,让你不再作茧自缚,被旧习惯的不幸的忠诚所束缚,可怜的姑娘。再说,你也看见了,我们俩如今或许极不相配啊。你所倾心的是另一个菲利浦,那是一个年少轻佻,想入非非,除了忧愁爱情,别无其他忧愁的菲利浦。你不能对眼前这个思想怪诞,一心想着隐逸遁世的人心存指望。”
他来回踱着步,一半是自言自语地将最后几句话说完。然后,他来到她的面前,想将她的手拉住,没想到却被姑娘的模样给吓傻了。此时,她脸上原本温柔的表情消失不见,鲜红的嘴唇也变得苍白无色。“你根本不爱我!”姑娘用缓慢、低沉的语调说,好像说话的是另一个人一样,她屏住呼吸听着,好像想弄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随后,她发出一声大叫,将他的手推开,差一点将桌子上的灯碰倒,与此同时,突然,那狗的咆哮声和挣扎声再次从外面传来。——“你不爱我,不,不,不!”她再次激动地喊道,“是不是你宁愿去送死,也不愿意投入我的怀抱?你七年后重归旧地,难道仅仅是为了与我告别吗?你竟然能在谈到自己的死时若无其事,似乎它代表的是我的死亡一样。倘若果真如此,那么我这双眼睛还不如瞎了,以免再看见你。我这双耳朵还不如聋了,以免再听到你那残忍的声音。听到它,我是生不如死呀。早知道你就是为了将我的心撕碎而来,我为什么不让那狗先将你撕碎呢?为什么你没有一失足,摔下深谷呢?伤心啊,太让人伤心了!圣母哟,请你看一看我此时的惨状吧!”
她扑倒在圣像前,将额头贴在地上,手伸向前方,似乎在祷告。菲利浦听着狗的吠叫声,其间夹杂着不幸的姑娘那喃喃祈祷和叹息之声。此时,月亮已经高高升起,将屋里照得异常明亮。他正打算振作精神再解释一下,却突然感到姑娘用胳膊将自己的脖子搂住了,她的嘴唇凑到了自己的面前,滚滚热泪流到了自己的脸上。“菲利浦,不要去送死!”可怜的人儿哽咽着说,“如果你肯留在我身边,没人能找到你。随便他们喜欢讲什么就去讲好了,这些杀人凶手,这些阴险毒辣的恶棍,他们远比亚平宁山上的恶狼凶残啊。——没错,”她泪眼迷离地望着他说,“你就待在这儿吧,既然圣母将你送到我身边,那就是让我救你。菲利浦,我不清楚自己说了哪些气话,不过我这颗让我无法闭嘴的痉挛的心感觉到,我的这些话是气话。请你原谅我吧。我想说,那些认为爱情可以忘却,忠诚可以践踏的人应该下地狱。你想要一栋新房子吗?那么咱们就建好啦。你不喜欢被其他人打扰?那么就将他们全打发走,包括尼娜,还有那条狗。倘若你怕他们将来会将你出卖,那么咱俩就离开这里,今天就走,立刻就走。我认识每一条路,在太阳升起之前,我俩已经进入了谷底,朝着北方继续走啊,走啊,能一直走到热那亚,一直走到威尼斯,你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够啦!”他严厉地说,“别再说这些傻话。你无法成为我的妻子,费妮婕。就算他们明天还未将我杀掉,我也活不了多长时间的,那是因为我清楚,我将他们的道挡住了。”说着,他温柔且坚定地将自己的脖子从她的臂弯中抽出。
“你看,姑娘,”他接着说,“现在这种情况就已经够不幸的了。我们绝无必要再采取这种冲动的行动,从而让自己变得更加不幸。或许,将来听见我的死讯时,你已经有了丈夫和一群美丽的孩子。看着他们,你就会暗自庆幸并感谢我这个死鬼今天晚上的理智,在第一次见面那天晚上他比你差远了。好啦,我要去睡觉啦,你也应该休息了,请你将一切安排好,以免我们明天再见面。我在路上听走私客们说你的名声极好。倘若明天咱俩再来个拥抱什么的,那么你就要招人非议了,是吧,姑娘?晚安,费妮婕,晚安!”
他一边说着,一边亲切地将手伸向她,不过姑娘根本不碰。月光下,她的脸色煞白,眉毛和低垂的睫毛显得更加阴郁。“你知道,就是因为七年前那个晚上我太过理智,”她悄声说,“我已经吃尽了苦头。现在倒好,现在他竟然又想让万恶的理智将不幸送给我,而且是永远的不幸。不,不,不!我坚决不会让他走——倘若他走了,去送了死,那以我就没脸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