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雷庇姑娘(诺贝尔文学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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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犟妹子(1)

在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一片灰色的浓雾将维苏威山[7]密密地包裹着。这片雾向着那不勒斯方向不断延伸,进而将沿岸一带的城镇包裹其中。海依旧还在静静地沉睡着。然而,在索伦多镇陡峭的岩岸下,在一片狭窄的海湾的沙滩上,渔民夫妇们已经开始活动了。他们中的一些人挽着粗大的缆绳,将那些在海上忙碌了一夜的渔船和渔网拖到岸边。

一些人将小船和风帆整理好,将桨和桅杆从那些巨大的洞窟里搬出来。那些巨大的洞窟是渔民们夜间存放船具的所在,挖在岩壁里,而且还装有栅栏门。此时,你看不到一个闲人,甚至那些因年迈无法再出海的老头儿也成为长长拖网的人群中的一员。一些老婆婆散站在平屋顶上,有人专心致志地纺线,有人耐心地照看孙儿。她们是女儿的得力助手和后备军,如此一来做女儿的就得以成为丈夫的臂膀。

一个老婆婆对身边正摆弄着纺锤的十岁小女孩说:“蕾切拉,瞧见没?咱们的神甫先生就在那儿。”女孩一边举起手和对面船上的一位神甫打招呼,一边说:“他正在上船呢。他想让安东尼送他去卡普里。圣母玛利亚啊,您瞧,他老人家似乎还没睡醒哩!”而对面的这位矮小和气的神甫正撩起黑袍子来细心地铺在木凳上,然后安然坐定。岸边的其他人也停下手中的工作,目送这位不住地朝左右两边的人们和蔼地点头的神甫离去。

女孩奇怪地问:“妈妈,他为什么一定要去卡普里呢?难道是那里没有神甫,要从咱们这里借一个吗?”

老婆婆答道:“别犯傻了,他们那儿神甫多的是。不只如此,他们还有一座美丽的教堂、一位咱们这里没有的隐士。不过,那里有一位高贵的太太,多年前曾在索伦多住过,并且身患重病,家里人几次都以为她就要去见上帝了,每次都请神甫替她送临终。结果你瞧,她竟然获得了童贞圣母的帮助,又好了起来,而且可以每天在海里洗澡啦。从此之后,她就搬家去了卡普里,临走前还捐给教堂和穷人很多钱。听别人说,她让神甫应允要经常去看她,听她忏悔,否则她不会搬走。真奇怪,她是那么相信他。咱们的运气相当好,有他这样的一位神甫。他的能耐并不比大主教差,大人老爷们都来向他请教。愿圣母和他同在!”她一边说,一边向马上要离岸的小船挥手告别。

矮小的神甫坐在船上,一边担心地看着那不勒斯方向,一边问船员安东尼:“我的孩子,咱们会碰上晴天吗?”

小伙子答道:“现在太阳还没出来呢。等它出来,这点儿薄雾根本不算什么。”

“如此,那就抓紧开船吧,我们也好在天热起来之前到达。”

安东尼抓起长桨,正打算将船撑开,不过突然又停下来,目视从索伦多镇港湾来的那条陡峻的小路的高处。

一个少女苗条的身影出现在那里。她正匆匆走下石阶,而且还一边走,一边挥动手绢。她的手腕上挎着一个小包。虽然整个人的衣着相当简朴,不过,她高昂着头,样子是那么高傲,甚至可以用桀骜不驯来形容她。在她的头上,黑色的辫子如同一顶王冠一样盘在上面。

“你还在等什么?”神甫问。

“有个人向着船这边走来了,或许她也想去卡普里。倘若您不介意,神甫——船肯定会加速前进,而她仅仅是一个不到十八岁的女孩子。”

就在两人谈话的时候,那个姑娘已经从小路四周的墙后面转了出来。

神甫问:“那是劳蕾拉?她去卡普里干什么?”

安东尼耸耸肩。而这时,姑娘已经疾步来到跟前,向前张望着。

几个年轻的船夫冲着她高喊着:“你好啊,犟妹子!”看样子,倘若面前不是他们心怀敬畏的神甫的话,他们还打算说点什么。姑娘对他们的问候,采取不理不睬的态度,这让他们相当开心。

此时,神甫也大声说:“你好,劳蕾拉。最近怎么样?你想搭船去卡普里?”

“倘若您允许,神甫!”

“你问船主安东尼吧。每个人都是自己财产的主人,而上帝却是我们大家的主人。”

劳蕾拉半眼也不瞧青年船夫,说:“给你半卡尔令[8],不知道是否够付我的船钱。”

小伙子安东尼嘟囔着:“你还是自己留下用吧。”然后,将几篓橘子推开,为她腾出一个座位。那些橘子是他打算运到卡普里去卖的,那边的岛上满是岩石,出产的橘子数量少,满足不了众多游客的需求。

姑娘将黑色的眉毛一扬,回答道:“我不会白搭你的船的。”神甫说:“来吧,孩子。他是个好青年,所以不想靠你这可怜的一点钱发财。快上来呀。”他一边将手伸给姑娘,一边说,“就挨着我坐。看,他为了让你坐得软和一些,都用自己的衣服给你垫上啦。他对我可没这么好。年轻人都是这样的,他们照顾一个年轻姑娘的周到程度,要远胜于照顾十个教士呢。得了,得了,安东尼,别道歉啦!这是上帝的安排,人以群分嘛。”

此时,劳蕾拉已经上船坐了下来,不过在坐下之前,她默默地将安东尼的上衣推到了边上。安东尼也不管,任由上衣那样摆着,仅仅从牙齿缝里嘀咕了几句。随后,他用力一撑岸,小船就飞一般地向海湾冲去。

当他们乘坐的船行驶在刚刚被第一抹霞光照亮的海面上时,神甫问劳蕾拉:“你的包里头装了些什么?”

“一块面包和一些丝线,神甫。丝线是打算卖给卡普里的一位太太的,她想织带子,线是要卖给另一位太太的。”

“是你自己纺的吗?”

“没错,大人。”

“倘若我记得不错,你也学过织带子。”

“是的,大人。不过因为母亲的病越来越严重了,我没法离家,想自己买架织机又没钱。”

“越来越重了!唉,唉!我复活节去你家的时候,她还能坐起来呢。”

“春天从来就是她最难过的季节。自从那几场大风暴和地震后,她就痛得无法起床啦。”

“一定要多祈祷和请求啊,我的孩子。你要求童贞圣母帮你母亲说情。你要做人诚实而勤劳,她才能听到你的祈祷。”

停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道:“当你走到海边来的时候,人家会冲着你喊:‘你好,犟妹子!’他们这样叫你的原因是什么呢?于一个基督徒而言,这个名字真的相当糟糕。身为基督徒,理应温顺谦卑才对。”

姑娘棕色的脸蛋通红,双眼闪闪发光。

“他们之所以讽刺我,是由于我和其他女孩子不一样,我不喜欢跳舞、唱歌,不喜欢讲话。说实话,他们理应让人家自己走自己的路嘛,我又没有碍谁的事儿。”

“不过,你也应该对大家都和和气气呀。”

她将头低下,眉头紧皱,好像要将那对黑色的眼睛藏在眉毛底下似的。船默默地航行了一会儿。此时,辉煌的太阳已从群山顶上升起,维苏威山的峰尖在云端高高地耸出,不过,雾气还在山脚一带环绕着。索伦多平原上的房舍在一座座绿色橘园的掩映下,在阳光下闪着白光。

神甫问:“那个想娶你的那不勒斯画家,他再没有消息了吗?”

姑娘摇摇头。

“你为什么拒绝他那次来要给你画像的要求呢?”

“他为什么要画我?比我好看的女孩子那么多。而且——谁知道他画后要拿去干什么。母亲说,他会用我的画像施魔法,加害我的灵魂,甚至将我弄死。”

神甫严肃地说:“别信这些罪过。主不是一直掌握着你吗?没有主的意志,你不会少一根头发。难道一个人手头拿着张画像,就强过主的能力吗?——再说,你也可以看出来,他对你是好的。否则,他怎么愿意娶你呢?”

姑娘沉默不言。

“不过你究竟为什么回绝他呢?听说,他是一个正派人,又有钱,他肯定会养活你和你母亲,相比靠缫丝挣钱,这要好得多。”

姑娘激动地说:“咱是穷人,母亲又病了这么长的时间。咱只能成为人家的累赘。再说,咱和一位上等人也不相配。倘若是他的朋友来看他,我会成为他羞愧的根源。”

“看看你都说些什么话!我不是对你说过,人家是正派人。他还想搬到索伦多来住。这么好的一个人,在短时间内再也找不到啦,他就如同上天专门派来扶助你们的。”

“我压根没打算嫁人,永远不嫁!”她十分固执地说,好像在自言自语。

“你是许了愿,还是想去做修女?”

她摇摇头。

“人家叫你犟妹子,尽管那个名字不好听,但是没有错。你想没想过,你并非孤身一人生活在世界上,你这个倔脾气,只会让你那患病的母亲活得更苦,病得更重。你有什么重要理由拒绝一只诚恳地伸过来要对你和你母亲进行扶助的手?劳蕾拉,请你回答我!”

她迟疑着低声说:“我有一个不能说出来的理由。”

“不能说出来?连我也不能说吗?连对你的忏悔神甫也不能说?要知道,你平时是那么信赖他、相信他,他对你也是一片好意。难道事实并不是这样?”

“不妨让自己的心放轻松些吧,孩子。倘若你说得对,我首先会表示赞成。不过,你还年轻,对世界知道得不多,或许将来有一天,你会为此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因为一些孩子气的想法将自己的幸福断送。”

她羞怯地瞥了一眼船尾的小伙子。此时,他正用力划着桨,额头上压着拉得低低的羊毛帽子。他双眼紧盯船旁的海水,如同独自陷入了沉思。神甫发现姑娘在看那个小伙子,于是就将耳朵凑近姑娘。

“您与我的父亲并不相识。”她一边悄声说着,一边目光变得阴沉起来。

“你父亲?我记得他去世时,你还不到十岁。我希望他的灵魂能早日升入天堂。不过提到你的父亲,这和你的倔脾气又有什么关系?”

“神甫,您根本不了解这个人。您不清楚的是,是他一手造成了我母亲的病痛。”

“不会吧?”

“没错。就是受到他的虐待、踢打才导致这种结果。我清楚地记得那些个晚上。他怒气冲冲地回到家,面对百依百顺的母亲,一味地揍她,揍得我的心都要碎了。无奈之下,我不得不将头用被子蒙起来装睡,事实上我整夜在哭。后来,他发现她躺在地上无法起来了,又突然改变了态度,将她抱起来拼命地亲,这又令她因为窒息而大叫。这些事情,母亲不让我提起一个字,不过她的确被折磨得相当惨,因此就算是父亲死了好多年,她的身体还没能康复。倘若她早早地辞别人世——我祈祷上帝保佑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就不清楚害死她的罪魁祸首了。”

矮小的神甫不停地摇晃着脑袋,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或许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更赞成她的忏悔。最后,他说:“劳蕾拉,你宽恕他吧,就如同你母亲宽恕了他一样。不要总是想着那些悲惨的事情。总有一天,你会过上好日子,并且将这一切忘记。”

劳蕾拉说:“我永远无法忘记。”随后,她的身子忍不住颤抖了一下,“神甫,如今您终于明白了,所以我要永远做少女,不给任何一个想先虐待我、然后又来亲我的人做奴隶。倘若有人现在想打我或者吻我,我就清楚自己要反抗。母亲无法反抗,不但不能反抗别人的毒打,也不能反抗别人对自己的亲吻,原因就在于她爱他。我不愿意用这种方式爱任何人,也不愿意让自己因为爱而生病,因为爱而受苦。”

“你看看你,说起话来还和不谙世事的人一样。难道天下的男人都像你那可怜的父亲一样,纵情任性,会虐待自己的妻子吗?难道你没发现左邻右舍中那么多的好人吗?难道你没看到那么多的妻子与丈夫一起过着宁静和睦的生活吗?”

“不过,没人清楚我父亲待我母亲的情况呀!她宁愿自己死一千次,也不愿意将真相告诉他人,向他人诉苦。而这一切的原因就在于她爱他。倘若爱情就是如此,在理应呼救时将自己的嘴堵住,在受到坏人侵害时无力反抗,那么我永远不会倾心于任何一个男人。”

“我告诉你,你只是一个孩子,并不清楚自己在讲些什么。等到了那个时候,你的心就会一直问自己,究竟是爱还是不爱对方。到那时,无论你向自己的脑袋里塞些什么想法,都没用啦。”——略微停息了一会儿,他又说:“再来说说那位画家吧,难道你也相信,他会虐待你?”

“他看我的眼神,就和我看到的我的父亲求母亲原谅,抱起她来用好话骗她时的眼神一模一样。我对这种眼神相当熟悉。那是一个可以忍心殴打从不曾损害过自己的老婆的人的眼神。我特别害怕看到这样的眼神。”说完,她再次固执地沉默下来。神甫随即也不说话了。看样子,他还在想着各种可以用来开导姑娘的箴言隽语。不过由于当着年轻的船夫的面,他不太方便开口。就在姑娘忏悔结束的时候,小伙子变得好像烦躁不安了。

两个小时后,他们的船在卡普里那小小的码头靠了岸。安东尼从船里抱起神甫,蹚过最后几道平缓的海浪,然后态度恭敬地将他放在岸上。劳蕾拉则自己扎起裙子,右手提着木屐,左手挎着小包,扑喇喇踩着水跑上了岸。

神甫说:“安东尼,我今天在卡普里或许会待很长的时间,你不必等我。或许明天我才回去。劳蕾拉,你回去后代我向你的母亲问候。这个礼拜我会去看你们。天黑前你还回去吧?”

劳蕾拉一边整理着裙子,一边说:“要是有机会就回去。”

安东尼则用自己认为满不在乎的口气对劳蕾拉说:“你知道,我是一定得回去的。我等你到响晚祷的钟声,如果你不来,我就自行返航了。”

矮小的神甫插话说:“劳蕾拉,你一定得来。你不能让你母亲一个人过夜。——你要去的地方很远吗?”

“我要到葡萄园去,在安那卡普里。”

“我得去卡普里。愿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还有你!”

劳蕾拉吻罢他的手,既像对神甫又像对安东尼,道了一声再见。不过安东尼装作没听见,相反,他向神甫摘下帽子致敬,然后连看也没看劳蕾拉一眼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