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座城堡到另一座城堡(11)
譬如说,凡尔赛并不远……你们能想象有哪个医生会步行去那里给人看病吗?……法贡[143]会步行去?……而且,一个享受社会保险、加入了工会、订阅了三份四份五份报纸、作为两三百个亿万富豪的远方亲戚、意识到自己的权利的病人,这样的病人比路易十四、十五、十六不知道要牛逼哄哄多少倍!……
另外……我让人忍无可忍的地方!……最要命的地方!……是我亲自上街购物……有人看见我手里拿着两个网兜!……一个兜里装着排骨……另一个兜里装着蔬菜……尤其是,兜里的那些胡萝卜!
鉴于我的一把年纪,我颤颤巍巍的模样,再加上我的满头白发,我兴许会被误认为是“某某教授”……“雨云”教授,我也许能博得人们一笑……别人会跑过来帮我一把!……可是我的劣迹被写在了那些布告上……那是真的,不能补赎的……而且我的出生地又是库尔布瓦!……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个海盗……比一个脊椎推拿技师更低贱,而且不是低贱一丁点,是低贱太多太多!……夹在卖草药的和卖安全套的人之间……比包法利还要低贱!……就是个苦力!……西方世界的苦力!……将来呀,我要去扛包裹:各种各样的货物箱,网兜,大包小包!……还有垃圾箱……我还要扛着罪过……扛着税负……扛着那枚军功章……扛着我那百分之七十五的残疾……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搬运工……
卢库姆是不会帮我的……我不会据理力争……能引起他注意就好!……
此外,还不只是因为我的年纪和那些通告……还有我们的房屋状况……“奇怪的是它居然稳立在那里没倒掉”……我得亲自去开栅栏门……拉开插销……再插上插销……可以说把我弄得晕头转向……没有女佣……房子所在的位置不好,我承认……我没跟你们说过吗?……它位于半山腰……那地方的确叫人难以忍受,通到那里的是什么破路啊!……都是烂泥地……可怜的病人……寒冬腊月……爬坡,在烂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一不小心脖子就会被摔断……而我还好意思抱怨!……他们当然不会上来找我看病了……他们永远也不会上来的……他们沿着陡峭的河岸一直到伊西[144],所有的东西都去那里采购……去那里的面包店,肉铺,邮局,药店,面店,理发店,酒店……还有那家“大里约”电影院,一千二百个座位……银幕比普通的大三倍……老天爷知道那里有多少医生在走街串户?我在半山腰上还有什么盼头呢?上边的病人待在上边,他们才没那么笨!斗胆跑来找我的屈指可数的几个“慢性病人”,在小酒吧里被人刨根问底……我真的像别人所说的那样如此卑鄙吗?假如是真的,我在家里会不会跟佩蒂奥是同一类的?……有人是不是看到了受害者被肢解的残体?……有焚烧病人的炉子吗?……诸如此类……诸如此类……
下雨天会给我送来一些顾客……三不五时地……不是很多,就那么几个……他们往上走,去真正的默东,在半山腰摇摇晃晃……哦!只是在冬季才会出现这种情况!……他们搞错了,假如夏天来的话,他们可以尽情欣赏这里的美景……绝无仅有的视野……还有树叶和鸟儿……不只是狗……那些鸟儿叫得可欢啦!……你什么都能看到……一直到另外一边的塔维尼,这个省的尽头……从我家,从我的花园,从那条小径……我说的是花园,没错!……确实是个小小的伊甸园,每年有三个月时光……多么繁茂的树木啊!……山楂树和铁线莲……你们永远想象不到,从奥特伊桥到这里才三四公里路程!被包围起来的郁郁葱葱的一大片树林,伊夫林森林最末端的树丛……然后马上就到了雷诺汽车厂……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错不了……最茂密的荆棘丛就在我们这里……一开始狗会往你们身上扑,一大群!……你们不要被它们吓住……假装没听见它们就行了……欣赏美景!那些小山,隆尚赛马场,那些看台,叙雷讷,塞纳河的河湾……两三个河湾……在那座大桥边,毗连着的是雷诺汽车厂所在的岛屿,有最后一片松树林,在岛的岬角……
当然,在一九〇〇年前后,我和父亲一起来这里送货,送凸花花边、扇子的那个年代,这里还是乡下,十分荒僻……同样的羊肠小道……噢!那时我们在默东的女主顾可多啦!……“去那里可以让他吸吸新鲜空气!”我们畅快地呼吸着!……我畅快地呼吸着!……我们在西瓦瑟廊巷憋得慌……三百盏煤气灯……在煤气中饲养孩子……我父亲在瓢虫火灾保险公司工作,他一下班我们就发起冲锋,上路!他的步子快得跟体育运动员似的……公共马车,我们坐在公共马车顶层,扛着大包小包……我们在晚上九十点钟之前从来都赶不回廊巷……从山上的那些羊肠小道来看,默东从来就没变过……弯弯曲曲,绕来绕去,到处是陡坡……在里面找那些女顾客……可想而知……一个个都是极其难缠……还有她们家的千金小姐……“这个没弄好!这个太贵了!”诸如此类……她们所做的一切就是让我们把收据拿回去,但东西要留下!我们做的是小小的修理活:十法郎的生意……她们却不肯付钱,女顾客就是这样……那些个人家现在怎么样了呢?……房子依然在那里,几乎一模一样……那些羊肠小道也没有变过……夜里不是很好找……我当然没问题,我出门时总带着狗,而且不是一只……三四只……它们都不好惹……
“那你的那些病人呢?”
“一样的不好说话!……她们并不比一九〇〇年代的那些‘追求高雅’的女士更容易感到满足……那些女顾客爱发牢骚,喜欢骗人,喜欢偷东西……随便哪个圣文森[145]信徒看了都会觉得恶心……我觉得我本人还是原先的样子,对任何不当得利厌恶至极,不管是对病人还是健康的人,全都一视同仁,像共产主义者一样千分之千的赤胆忠心,可我母亲的那些女顾客真的把我恶心死了……一九〇〇年代不管是娼妓还是女伯爵……都是一路货色!……”
然而,人的本性从来就没有改变过,一点也没变过……永恒不变的生殖细胞……享有社会保险的更年期缫丝女工反复无常、乱发脾气,比德·曼特农夫人[146]不知要恶劣多少倍……我还从来没有领受到过如此粗暴的对待,被当成“贱人”,被一个有社会保险的缫丝女工用扫把赶出家门,我还一直惦记着要照顾她的感受呢!……我没跟她说动手术的事……还没说到……纤维瘤……癌症……我一直不想让她知道……啊!我那该死的关怀!……我的体贴!……想让这个缫丝女工减轻心理负担……她回报我的却是劈头盖脸的一通辱骂……左邻右舍全都听见了……两三位邻居从家里跑了过来……我见过他们……“啊,大夫,您别在意!……她神经质!……”而在我看来,主要是因为汽车的关系……要是我有那么一辆小汽车……有那样的引擎盖……那她屁都不会放一个的!……然后我每年换一辆……我乐意怎么做就怎么做……把车越换越大……世界还没到共产主义社会……见鬼还没到!而是一个追求物质享受的社会……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程度!可怕之极!……无孔不入!……
只要你开上小汽车,管你手里有没有苏伊士股票,你就拥有了存在的价值……以前在凡尔赛宫,大家谈论的是四轮华丽马车,现在大家说的则是马力的匹数……凡尔赛宫,克里姆林宫或者白宫……你算得上是个人物吗?……是还是不是?……教授,警察局长……部长……几匹马力?……你是成功人士吗?……是吗?……纤维瘤?……得了吧……癌症?……去你的!……你的车是什么车身?……是什么悬挂?……凡尔赛宫……温莎城堡……白宫……开罗……
我很想看看路易十四拿着一张社保卡的样子……他会发现江山还是不是他的……想想以最小的捐助者为代表的无数的捐助人!啊!俗不可耐的路易!……想想吧,路易太阳王,给他换个外科医生就把他吓得魂不附体!半死不活!……礼仪问题……你那个享受社保的懒鬼可以毫不客气地把你甩掉……把你当成一条烂鱼……你给他下医嘱?……哎哟哟!小丑!……他跟你要的是病假条和你的签名……你把章一盖,他就跟你拜拜了!老不死的!“开一个礼拜,听明白了吗?……一个月!……他妈的!该死的小丑!你的印章!……你的处方呢?……开玩笑!……开玩笑!……抽屉里和厕所里都堆满了处方!比你开的处方好多了!是讷伊、圣雅姆和蒙梭那些名医、教授和脊椎按摩医生开的!他们的候诊大厅多漂亮啊!……那些地毯,还有那些草坪……十个女护士……二十台口授留声机……而且,那些医生,那些半神,他们开的处方,我都拿去擦屁股了,何况是你开的呢?……你的印戳!……快点!别看了!……签字!……再见!”
我本不该说出来的,可是这事太有趣了:我见过的大多数病人在抽烟上的花费要大大超出我们的全部生活开销……我们,指的是莉莉、我、我们家的狗和猫……
我的女病人中有一些很难对付的酒鬼,其中有个酒鬼朝我挥舞她的酒瓶,一直到了我的脑袋上……然后是鼻子下面……劣质红酒!……她在向我挑战!……我叫她别喝酒了……“她会把自己的孙女给杀了的!”我也许应该让人把她给关起来,“您知道,大夫,她很危险,您就不能做点什么吗?”但是假如我让人把她给关起来,她会从那里逃走,会回来把我干掉!……酗酒就是这么回事:“我喝醉了,我不喜欢他!”这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这正是塔特和许许多多其他人已经尝试了多年想要做的,他们拼命地手淫,他们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流出来的是血和毒液,搅得天翻地覆,连地狱都不放过,就希望有某个人下定决心把我做掉!现在我那个女酒鬼就在眼前,完全准备好了!……狗也完全准备好了……尤其是那些母狗,我只要发出一个指令……
我的上帝啊……让她放下酒瓶,把她关起来吧,我再也不想见到她了,就这么简单!……我建议她去找别的医生……但她是唯一一个不愿意的……不要别的医生,只要我!……只要我!她不辱骂我,她只想杀了我!……要我留心她的疣子……要我把它们烧掉……我每隔一回都要拒绝她一次……她总是跑回来……
你必须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譬如说我的那些狗会怎么样……它们可千万不要吃掉一两个病人!……我摸了一下木头辟邪……花园很大,向下面倾斜……要是这群猎狗飞奔下去……一边汪汪乱叫……就足以把所有的病人吓跑……也会让邻居们怨声载道……因为狗一叫……就是个事儿……我越是喝叫它们闭嘴,它们就叫得越凶……算是对我的回应……可是那些病人,可想而知……我把所有的狗都关进阁楼……它们在阁楼里叫……情况还要糟糕!
但仔细一想,尽管我的那群猎犬对我帮助不大,明摆着嘛!……可是它们可以保护我免受那些粗鲁家伙的袭扰……我不相信从我们家门口路过的人……不管是陌生人……还是认识的!……他们听见狗叫……他们四下里张望,然后打转跑了……那些杀手不喜欢冒险行事……他们在行刺你的时候比一个小市民购买苏伊士股票还要小心翼翼……杀手,我还是了解一些的……我经常在这里那里与他们狭路相逢,几乎走到哪里都能碰到,不只是在监狱里……在现实生活中……碰到过五六个……汪!……汪!……狗一叫,人影都见不到一个了!……我不相信别人,我对什么都不相信!我在西部监狱的K区的时候,听见的是别样的嚎叫……不只是“超级牢房”里的犯人……所有的猎狗都放出来,一直到天明!……有多少高大威猛的牧羊犬啊?一百还是两百只?……监狱由它们把守着……墙内……墙外……两年……长达两年的时间里……我一直睡不着,我能听见它们……监狱长不相信我们……我怎么会相信别人?监狱就是一所学校,难道不是吗?你们待过吗?没待过?……那是一个能让你们学到真东西的地方……那些没进过监狱的,哪怕已经九十多岁高龄,也只不过是些乳臭未干的蹩脚演员,卑鄙无耻、哗众取宠、一钱不值……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们听见那些人在那里大放厥词……但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滚你妈的蛋,但愿我的运气一直保持下去!但愿我一直坚持不倒!……”恐惧,监牢,一直在他们心中萦绕不去……莫里亚克,阿西尔,戈培尔,塔特……所以你会看见他们总是那么紧张不安,那么嗜酒如命,从一场鸡尾酒会到另一场鸡尾酒会,从一个信仰到另一个信仰,从一种生活方式到另一种生活方式,从一个谎言到另一个谎言,从一个支部到另一个支部……从一桩愚蠢行为到另一桩愚蠢行为……目的就是为了躲开“执法令”、手铐和桑岱监狱……他们的心脏嗵嗵嗵跳得多么剧烈!他们一生最重要的时刻……唯一重要的时刻……啊,终于躲过一劫!吧啦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