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真相迟到
江平市,位于东苏省东南部,是一座古韵悠久的历史文化名城,距省会古都市有两百多公里的路程,道路顺畅的话,单程有三小时就足够了。
出发前韩印特意给顾菲菲打了个电话,除了要交代一下查找方剑的进展,更主要的是觉得自己和叶曦孤男寡女奔赴外地,理应向女朋友报备一下,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顾菲菲接到韩印的电话时,正在鉴定科处理孙阳的指纹。就像先前她提到的那样,采集、确认孙阳指纹的过程异常烦琐,鉴定科人员又有限,也为了尽快有个结果,顾菲菲干脆亲自上阵。
顾菲菲刚挂掉电话,便看到杜英雄和艾小美推门走进来。两人来,主要是汇报“林峰案”的家访情况,然后想听听顾菲菲关于接下来办案方向的建议。
在眼下线索不多的情形下,顾菲菲建议杜英雄和艾小美试着从案件中“盗窃”这一情节入手,调阅和梳理“林峰案”发生前后,一些具有盗窃情节的案件档案,也许犯罪人就隐藏在那些案件当中。当然归根结底是为了解决“植物园埋尸案”,如果短期内还找不到“林峰案”与之的关联性,顾菲菲叮嘱杜英雄和艾小美也要懂得适时放手,不能把时间和精力都耗费在这件案子上。
另外,顾菲菲还告诉两人,说齐兵已经把王波的父母接到队里,并正式通知两位老人王波已经死亡的消息。刚刚两位老人去解剖室看了儿子的遗骨,这会儿齐兵应该正给他们做笔录。顾菲菲让杜英雄和艾小美过去一趟,跟两位老人再深入交流一下,看看能不能获取一些有价值的线索。毕竟孙阳只是该案的嫌疑人之一,王波的被杀还存在诸多可能。
支队接待室里,王波父母做完笔录仍悲泣难抑,脸颊上挂满泪水,相互搀扶着坐在长条桌旁。杜英雄和艾小美坐在两人对面,默默地看着笔录信息,顺便也等着他们情绪平复下来。
大概一刻钟后,两位老人渐渐止住眼泪,杜英雄便试着开始发问:“王波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王波母亲摇摇头,语气中带些数落,但脸上还是满含疼惜,“就他那样,没工作,没钱,还整天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哪个女孩能跟他?”
“您说的这些不三不四的人都是些什么人?”艾小美问。
“还能是什么人?地痞、混混、酒友呗!”王波母亲抽搭着鼻子说。
“能具体些吗?比如王波平时主要跟谁交往,跟什么人关系比较好?”艾小美接着问。
“这我们还真说不上来,小波倒是带过一些朋友回家,都是些头上染着黄毛、衣服穿得稀奇古怪的年轻人,我和他妈都比较反感,没怎么搭理过他们。”王波父亲说。
“王波和您发生冲突离家出走后没人找过他吗?”杜英雄问。
“倒是来过两个小伙子,”王波父亲略微回忆了下,“大概是小波出走后半个多月,有两个小伙子来家里找他,说是他生意上的伙伴,我和老伴问他们做的啥买卖,两人支支吾吾也没说出个什么来,就走了。”
两个男人,生意伙伴——余下两名无名尸骨,这其中会有关联吗?杜英雄在心中暗念一句,与艾小美对视后,对王波父亲追问道:“您还记得那两个人的模样吗?”
“过了那么多年了,记不大清楚了。”王波父亲缓缓摇摇头。
“我倒是还有点印象,不过也就能说出个大概模样。”王波母亲接下话。
“没关系,您能记住多少就说多少,待会儿还请您协助我们做个‘模拟画像’。”杜英雄说。
“王波走的时候应该带手机了吧,手机号码是多少?”艾小美问。
“156……”王波母亲说出一串号码。
“你们最后打通这个号码是什么时候?”艾小美接着问。
“小波从家里跑的第二天我打过一个电话,隔两天我又给他打了个电话,他都接了,说在朋友家住几天,让我别担心。”王波母亲搜索着记忆说,“后来又隔了两天我再打,电话便关机了。”
午后3点15分,汽车下了高速,进入古都市区内。叶曦接到康小北打来的电话,说事情办妥了。实质上并未费多大周折,方剑在古都市一家化工厂工作,厂里规定工作期间手机必须关机,所以叶曦才一直未打通他的电话,这会儿康小北已经把人从厂里带到古都市刑警支队的审讯室了。
叶曦原本以为韩印执意要找方剑,是想从他口中打探有关孙阳的消息,但现在看来并不是那么简单。韩印明确指示要把方剑带到审讯室,显然意在营造威慑气氛,对方剑施加心理压力。对办案经验丰富的叶曦来说,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觉得方剑当年对民警撒了谎?”叶曦双手握着汽车方向盘,瞥了眼坐在副驾驶座位的韩印,问道。
“嗯。”韩印望着车窗外的城市街道,轻轻动了下喉咙,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似乎有种温情,似乎又带有一丝失落。
这座城市对韩印来说并不陌生,可以说,这座城对他的人生来说,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在这里,他办过多起惊天大案,让他在刑侦圈内和应用犯罪心理学领域声名鹊起,更重要的是让他遇见了两个女人,一个红颜知己、一个可以厮守终身的女人——叶曦和顾菲菲。但每每当他接近这座城市的时候,心底总是隐隐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其实从来没有忘记夕阳下走在青鸟路上那个落寞的背影,忘不了风雪之夜成为一片片碎片散落在人间的那个女大学生。
时至今日,随着日新月异的科技发展,案件侦破手段不断进步,许多旧年悬案都涌现出新的线索,甚至有的已然沉冤昭雪,诸如白银连环杀人案的成功告破,等等。而在20世纪90年代,曾轰动一时的“尹爱君案”,却依然是一潭死水,对执着于刑侦事业的每一个公安干警来说都是一种遗憾。尤其是韩印,他一度认为自己已经十分接近真相,但最终仍是失之交臂、前功尽弃,“尹爱君案”便成为他办案生涯里唯一失手的案件。
兀自愣了好一会儿神,韩印才想起回应叶曦的问题,转回头说:“我是觉得孙阳逃跑的证据链太过顺畅,反而显得不真实。尤其咱们提审赵常树的时候,对于孙阳失踪的来龙去脉,他叙述得实在太有条理了,与当年他跟管片民警反映情况时说的几乎一模一样,似乎是一套有所准备并反复演练过的说辞。”
“你等一下,我捋捋。”叶曦整理下思路,说,“首先,是校方的口供——孙阳因为做早操与老师发生争执,进而挑衅老师权威,担心日后遭到报复,便有了逃跑的念头;然后,是孙阳同宿舍学员的证实——孙阳半夜肯定是回过宿舍,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悄悄溜出去;最后,工程队工头又跳出来证实——工头早上进学校后又出去买了包烟,中间有七八分钟大门没人把守,便给了孙阳可乘之机。综合这么几点说明,把孙阳的失踪定义为私自从学校逃走,便顺理成章了。”叶曦顿了下,继而皱着眉头说:“经你这么一提醒,倒确实有点像精心预谋过的,你是想在方剑身上打开突破口?”
“还是说说先前对赵常树的提审,咱们提到过几个名字,包括孙阳、王波、工程队工头等等,唯有提到方剑的名字,赵常树表现得最坦然、最轻松,说明方剑当年并没有跟校方串通一气,他给出那样的口供可能取决于当时的环境和他的心态。”韩印进一步解释说,“从卷宗资料上看,朝阳学校所谓的戒除网瘾训练,无非是采用电击、体罚、关禁闭等强硬的人身伤害手段,实质上是用暴力的方式,解决成瘾性的问题,是没有丝毫科学根据的。同时学校还采取学员之间互相监督、鼓励举报等牵制机制,令学员们长期处在人人自危、诚惶诚恐的状态下,这些机制会逐步加大人性的疏离,放大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感,乃至让学员心里背负过重的恐惧和不安全感。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下,学员们对于是非对错和利益得失的认识,便完全脱离了道德良知和法律界限的约束,退化到以所谓的‘丛林法则’为第一处事准则。直白些说,在那样的境况下,学员们为了个人的安全什么都可以出卖,而且是一种不自觉的甚至是本能的动作。”
“我明白了,你是说方剑可能是在某种心理暗示下,不自觉地向管片民警吴浩给出了最符合校方利益,以及他本人利益的口供。”叶曦说。
“对,”韩印一脸严肃道,“我希望今天他能对我们说出真相。”
半小时后,韩印和叶曦终于见到了方剑。方剑留着个小寸头,身子矮矮胖胖,眼睛不大,模样憨憨的,看起来像个老实人。
“你在朝阳网戒学校待过?”叶曦开门见山地问。
“是,是。”方剑欠欠身,一副惶然无措的样子。
“还记得当时睡在你上铺的孙阳吗?”叶曦接着问。
“记得,他其实也没待几天,后来人就不见了。”方剑说。
“为什么不见了?”叶曦又问。
“跟辅导员打架,然后从学校偷跑了。”方剑说。
“具体点,我们特意从江平过来,就是想听你把这个事情原原本本说一遍。”韩印顿了下,刻意加重语气,“而且我们想听真话。”
“噢,明白了。”方剑定住身子,想了想,慢条斯理地说,“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孙阳个性挺娘气的,干啥都女里女气,做操也是。其实他做早操一直都那样,辅导员们原先也没说啥,估计那天王老师心情不大好,看孙阳柔里柔气的动作比较碍眼,上去朝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孙阳当时有点被打蒙了,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王老师就更来气了,又上去一脚把孙阳踹倒在地上,然后就去扒孙阳的裤子,说要看孙阳到底是不是个爷们儿,长没长爷们儿的家伙什儿。孙阳拽着裤子求王老师放过他,王老师根本不理他,丝毫没有罢手的意思,于是孙阳突然就发疯了,一口咬住王老师的胳膊,死命咬了下去。王老师好容易才从他口中挣脱出来,看到胳膊上生生被咬了个大口子,就开始劈头盖脸对孙阳一顿踹,然后像拖着死狗似的把他拖进楼里。”
“打架就他们俩?还有谁参与了?”韩印问。
“就他俩,他把孙阳拖到楼里后,那个姓赵的校长才跟进去,估计肯定是要‘电’孙阳一下子,他就好干那一手。”方剑恨恨地说。
“你们当时那宿舍住几个人?”韩印问。
“左右各3张床,共12个人。”方剑说。
“你和孙阳住在什么位置?”韩印问。
“右侧靠近门边的那张床。”方剑说。
“当时学校规定晚上几点熄灯睡觉?”韩印问。
“9点。”方剑说。
“那你怎么知道孙阳回到宿舍的时间是10点?”韩印问。
“我们每一个宿舍都有一个小闹钟。”方剑说。
“闹钟是夜光的?”韩印问。
“不是。”方剑说。
“你们的宿舍我去看过,想必那个小闹钟是摆在窗台下的桌子上吧?”韩印嘴角露出一丝讥诮,“当时已经熄灯了,请问你从门口的位置,是怎么看到闹钟时间的?”
“我……我其实是听那姓赵的校长说的。”方剑低下头,心虚地轻声说道,“当时是赵校长陪同警察来找我们问话的,我听他一直跟警察强调说晚上10点把孙阳放回来了,心里觉着既然赵校长说是10点那就10点吧,跟学校站在一个阵营里没坏处,管他孙阳到底几点回来的。”紧跟着,方剑抬起头,强调说:“不过孙阳那晚肯定是回来了,可能被打得很惨,身上没什么劲,上床时费了好大的力气,床晃得特别厉害。”
“等一下,你是说你并没有跟孙阳照面,只是被孙阳上床的动作晃醒了,认为他回来了?”叶曦敏锐地捕捉到方剑这番话背后的信息,操着急促的语气问道。
“对啊,这有什么不同吗?”方剑一脸莫名其妙,看似很无辜地说,“不是他,还能是谁?”
“这样吧方剑,你现在把身子靠到椅子背上,怎么舒服怎么坐,把自己身心放轻松。”韩印似乎对方剑这番话并不感到意外,语气平和地说,“你仔细回忆一下,孙阳从回宿舍到上床睡觉的过程,跟以往有什么不同?你能想起任何细节都可以,比如声音、气味、动作等等。”
“噢,好。”方剑听话地把屁股稍微向后挪了挪,来回揉搓着双手,凝神用力思索起来,须臾,犹疑地说,“孙阳平时很爱干净,洗手洗脸的次数特别多,而且打很多香皂,所以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子香气,但是那晚我没闻到……我,我能想到的就这些。对了,孙阳当年到底逃到哪里了?他犯了什么事吗?”
“也许,”韩印深吸一口气,“也许他从来没离开过朝阳网戒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