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当李元胤率着熊庆、熊喜和两三百骑兵赶到战场时,那里已不见一个活人。路上和旁边的松竹林中,到处是血迹淋淋和肢体不全的尸体,而没有头颅的尸体则大多身着清军的衣甲。
“二叔可不能出事!”元胤心里感觉有些不祥,忙将眼向四周查看,同时令手下赶紧对死去的清军细细审视,他只是希望自己的二叔不要在这些人的中间。
过了好一会儿,只见熊庆骑马从远处朝着这边快速而来,至李元胤跟前将马勒住,欲开口时却已呜咽流涕,浑身抖个不止。
“何事快讲!”李元胤暴叫一声,紧接着就是一阵眩晕上来,几乎使人从马上摔了下来。
“禀小将军,二将军恐怕、恐怕已经阵亡了!”熊庆说罢此话,不觉放声痛哭了起来。
“二叔人在哪里?”李元胤问此话时已是浑身瘫软,声音小得如蚊蝇嗡叫。
“就在前面不远的路边草丛之中。”熊庆的话音里仍夹着呜咽。
李元胤将有些呆滞的目光望了望熊庆指向的地方,而后如木人一般僵坐着随马往那边而去。
眼前的一幕可谓惨烈,十几具清军无头的尸体几乎倒卧在一起,个个都是中箭而亡,甚至有的身中数十箭,一位身着将官衣甲的尸体左手揽着一个清军,右手还拽着一束火红的剑缨。
“二叔啊!”李元胤见此翻身下马,双腿跪地膝行至那尸体面前,嚎啕说道,“小侄罪该万死!这叫小侄有何面目回见父帅啊!”哭着从腰间抽出宝剑就往那脖颈上抹去。
“小将军不可轻生!”一旁的熊庆见状赶紧上前将李元胤死死抱住,哭着道,“大帅失去亲弟,必是苦痛万分,若是再失去小将军,将叫大帅如何能活?小将军如不听谏阻,小将只有一死!”
旁边正哭着的熊喜和兵将也一起跪下道:“小将军若是不活,小的们只有以死相从。”
李成栋在望穿双眼的煎熬中已苦等了三个多时辰。望着在大帐中不停来回踱步的李成栋,立于一旁的孟文全知道此时的李成栋烦躁,也只有一言不发地陪着叹息。其实,孟文全对李成栋贸然派出李成林前往娄塘镇清剿乡兵也是感觉不妥的,因为他知道何飞所率押运粮草的人马有五百人之多,被乡兵杀得只剩下二三十个军士逃回,那乡兵在娄塘镇一带的人马必达数万之众。而李成林所带兵马不过千人,又没有带上红夷大炮等厉害火器。“即使是猛虎,但与群狼相斗,也是难以取胜啊!”想到这里,孟文全十分后悔自己当时不在李成栋的身边,因为在他看来,若是有人在李成栋面前陈以厉害,说不定能阻止李成栋因何飞的阵亡而引起的冲动。当然,现在什么都晚了,孟文全此时只有在心里祈盼李成林不遇上大股乡兵或是能在与乡兵的厮杀中全身而回。
“小将军回来了!”一名小校急急忙忙地冲入帐内,至李成栋面前跪下气喘嘘嘘地禀报。
“二将军可是随他一起?”望着跪在地上的小校,李成栋急切地问道。
“小的未见着二将军!”
“他娘的!”李成栋一脚将小校踢翻,随即快步走出帐外,孟文全见李成栋火气冲天,也急忙随在身后。
此时李元胤等人马正从辕门徐徐进来,见李成栋正在大帐外望着这边,李元胤赶紧下马,急急地跑到李成栋跟前“噗通”跪下,言语未到,泪已先流,只是在李成栋面前低头抽泣不止。
李成栋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跌倒,孟文全赶紧从旁将他扶住,孟文全对赶至面前的熊庆和熊喜问道:
“二将军现在何处?”见得李元胤那般光景,孟文全料想李成林已是凶多吉少了。
“待小将军率我等赶到时,二将军已战殁于阵中了。”跪在地上的熊庆和熊喜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了李成栋最不愿意听到的凶信。
“战殁于阵中?”李成栋呆呆地念叨着,两眼发直地看着天空,突然“噗”的一声,一股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孟文全慌忙从旁架住李成栋,李元胤见状也连忙站起身子,欲上前来扶住父帅。
李成栋见元胤上前,飞起一脚将其踢出一丈开外,随即大喊一声:
“来人啊!把这小子给老子推出辕门斩首!”闻言几个亲兵立时上前,将李元胤绑了个结结实实。
“且慢!”孟文全将正欲把李元胤推出去的亲兵们喝止住,然后大声地对着李成栋说道:
“元胤并无过错,大帅如何要问斩于他?”由于悲愤和伤心,孟文全的话语明显是颤抖着说出的。孟文全随即转过身子对着仍跪在地上抽泣不止的熊庆和熊喜问道:
“汝等可将二将军运了回来?”
“小的们已将二将军迎回,只是……”
“别说了!”孟文全制止了熊庆继续说下去,他已经看见了一辆被军士们簇拥护卫着的马拉大车,一人被大旗盖着正躺在车上。
孟文全放开有些呆滞的李成栋,独自走到了大车旁边,小心翼翼地掀开盖着的大旗看了一看,随即缓缓地跪了下去,那遏阻不住的泪水也随之流淌了出来。
正在此时,一匹马快速地冲到了大营外,只见牛凤梧翻身下马,将缰绳往后一甩,大步冲进辕门喊道:
“是哪方毛贼害了俺家成林兄弟?老牛要灭他满门!”牛凤梧见大伙都不作声,于是奔到跪在地上的孟文全身边,朝着大车上李成林的尸身看了看,然后猛地拔出腰刀,对着孟文全大声嚷道,“哭哭啼啼的何用之有?不若老子即刻轰平了那毛贼的城池!”
看着转身而去的牛凤梧,李成栋恨声对着众人说道:
“尔等若是再要嚎啕,老子定然军法从事!速速将二将军下葬于北门外的山头之上,本帅要让他看着我大军将城内匪贼斩尽杀绝!”
李成栋看来真是疯了,原来只是零星的炮击顷刻之间变成了朝着城内猛轰。乡兵们若是汇集于某处,其消息如被李成栋探知,立马就有大队兵马杀到。那日,明将吴志葵遣游击蔡乔率数百人马救援嘉定,刚至临湖桥,就被牛凤梧的兵马截住,蔡乔虽是奋力相抗,但牛凤梧的人马却更像是被激怒的猛兽,一阵撕杀下来,不光杀死了蔡乔的全部兵马,那牛凤梧还乘胜杀入镇中,将镇上百姓不分老幼杀得一个不留。
在数十门红夷大炮不间断地猛烈轰击下,嘉定城内的守军因终日紧张劳顿,渐不能支。侯峒曾和黄淳耀等一班义师首领见此情形,自是焦虑万分。这一日,在城楼上的侯峒曾看着环列于城周的清军营帐,又见守城义军个个疲惫欲倒,想着四周的城墙已有多处被大炮轰塌,修补的工程巨大,所需砂石麻袋几乎用尽,而企盼的福建朱聿键的明军也没有兴师北伐的动静,一切似乎都在向着不利的方向发展。
侯峒曾正在思虑之间,其子侯玄演和侯玄洁率着一些义兵沿城墙马道走了过来。侯玄演见着父亲,赶紧上前说道:
“父亲,儿闻得江阴义师和那清军在多处交手,双方互有胜负,满酋恼怒,现派出数万大军将那江阴城围得是水泄不通。”在侯玄演看来,这个消息不知是好是坏,但他觉得必须告诉父亲。
“此事为父也有所闻。”时下侯峒曾最担忧的是朱聿键的兵马迟迟不动,不能和江阴及嘉定等处的抗清力量形成策应。
“江浙一带民情汹涌,因抗拒剃发而起的士民有数百万之众。原本大好机缘,若是此时王师北进,复我大明江山指日可望。”侯峒曾叹息了一声接着说道,“然天不佑明,正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现嘉定势如危卵,江阴形同孤掌,若是再无援军来救,可怜我嘉定满城百姓定遭清军屠戮。”
正说着,只见黄淳耀、黄渊耀兄弟二人与张锡眉、马元调谈笑着向着这边急匆匆地走来。“这个时候还有高兴之事?莫不是福建那边有出兵的动静了?”侯峒曾实在是对福建的朝廷出兵满怀着望眼欲穿的巴望之心。
“豫瞻公,当下有一良机,可解嘉定之围。”来到面前的黄淳耀神色兴奋地对侯峒曾说道。
“哦,快说来听听。”侯峒曾有些急不可耐地问道。
“自从陆文焕在倒林坡伏击李成栋军马后,李成栋即四处派出兵马报复,烧杀奸掠是无恶不作,看来陆文焕杀死的清将是李成栋兄弟的传闻是实,这李成栋现时已乱了方寸。”一旁的张锡眉插言道。
“现有李成栋的一支人马,已孤军进至月湖浜,兵马总数约千五百人。在月湖浜方圆四十里之内,我义师有五六万众,若是乘夜袭击,清军必是不备,我军可获大胜,届时李成栋将不敢仰视我嘉定城头!”黄淳耀掷地有声地接着说道。
五六万人战一千多人,乡兵即使战力有限,吃掉这些军马还是绰绰有余的。若是能乘胜攻击李成栋余下的不足七八千人马,也有极大的可能将其杀伤大部,至少能将其击溃。这样一来,嘉定守城的压力将大大缓解,说不定能坚守到福建的明军北伐。
想到这里,侯峒曾觉得此计可行,于是对黄淳耀说道:
“此等消息可要打探清楚,这可是关乎嘉定士民性命的紧要之事。”
“此事已几番打听,众口一词。黄某晓得此事厉害,岂敢马虎?”
“如此最好!”侯峒曾接着说道,“蕴生公,汝可速速令人知会陆文焕、龚用元等,令他等立时齐集月湖浜一带义师,于今夜寅时二刻偷袭驻于月湖浜的清军,不得让其漏网一人!”
看着拱手而去的黄氏兄弟,侯峒曾向着天空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嘉定之围看来有望解之矣!”
但他们谁也没有料到,他们已然掉入了李成栋布下的陷阱。
李成栋自从李成林死后,虽然是痛苦万分,报仇心切,但多年的征战生涯使得他还保持着一份清醒,知道不能一味地蛮干。他清楚地知道,要攻下嘉定城,必须彻底击败在城外不断给于本军攻击骚扰的乡兵,只有这样,才能截断城中陆续获得的支援,也才能使得自己能一心一意地攻城。
正当李成栋苦苦思虑如何才能将嘉定四周的乡兵围歼时,徐元吉来报,说是太仓州的乡兵首领浦嶂、浦乔兄弟二人前来投顺。李成栋闻讯大喜,赶紧令人将浦氏兄弟叫入帐中。
那浦嶂、浦乔进得大帐,见李成栋高坐于帅座之上,威凛之气逼面而来,不觉心慌气促,急忙双膝跪地,伏地禀道:
“小民浦嶂、浦乔,特来向大帅请罪!”
李成栋见二人浑身颤抖不止,心下已知可为,但仍觉得要继续施以重压,让其肝胆俱寒,于是在帅座上向下慢声问道:
“尔等前来向本帅请罪?敢问尔等何罪之有啊?”
“我等一时糊涂,对抗天兵,罪在不赦。”那浦氏兄弟见李成栋话语阴沉冷峻,顿时身如筛糠,头也不敢抬起半分,只是在下颤声地应答。
“来人啊!给本帅将这两个刁民推出辕门外斩首!”李成栋不紧不慢地喊了一声。
两旁侍立的亲兵闻得令下,一起上前将兄弟二人捆得如粽子一般,不顾浦嶂、浦乔的哀声求告,往帐外就推。
“大帅且慢!”一旁的徐元吉有些急眼了,这浦氏兄弟可是给了自己不少银子的,自己也曾经向这二人担保投降后会委以重任,现在连性命也给丢了,那事成以后答应的重谢不是也泡汤了吗?
“慢着。”李成栋喝止住亲兵,然后用取笑的口吻向徐元吉问道,“难道徐将军要为这刁民求情不成?”
“这兄弟二人前来顺清,欲在大帅帐前效力,不知大帅缘何要将他们处斩?”
“他等难逃诈降之嫌,本帅宁可错杀三千,也决不能让其坏了本帅的大事!”李成栋顺手捋了捋胡须,然后端起茶盅深呷了一口。
“大帅饶命!我等不敢欺瞒大帅,实是为大帅效命而来!”那浦嶂虽被绑缚,但乞命心切,仍挣扎着向李成栋苦求。
“谅尔等也不敢!”李成栋将茶盅向一旁的茶几上重重地一放,那茶水都溅了出来。
“浦嶂听着!”李成栋眼光如刀锋一般射向浦嶂,声音如滚雷般响起,“汝即刻就给本帅滚回太仓,继续统领尔的乡兵。若侯峒曾、黄淳耀等逆首有何动静,即时报于本帅知晓。前来致书须是汝两个互不知晓的心腹之人,且前后书信不要有一字之差!如汝办的事好,待攻下嘉定后,本帅定在豫亲王面前保汝个嘉定知县的前程。”李成栋见浦嶂不断点头,接着说道,“汝的兄弟浦乔就留在本帅营中为质,若汝使诈,本帅就叫他人头落地!”待浦嶂、浦乔兄弟和一干人等退出大帐后,李成栋对着徐元吉说道,“尔速速交一千两银子到元胤处,老子知晓汝等受下许多黑钱!”
徐元吉听得此话,不觉心中暗暗叫苦,虽然他知道李成栋根本不会深究自己收受浦氏兄弟贿银的事情,但要奉上千两白银,还是难免有些肉疼:
“小弟家眷俱在陕西乡下吃糠咽菜,想着高堂和妻儿苦痛,就受了那浦嶂兄弟的供奉一千两,大帅若尽数拿去,岂不是让小弟竹篮打水?还望大帅体恤,给小弟留下些银两。”徐元吉光此次就收了五千两银子,但他仍涎着脸向李成栋哭穷。
“你娘的就是会给老子装蒜!若你还是叫穷,老子就让你交出五千两银子!”李成栋看着一副哭脸的徐元吉狡黠地笑着说道,“尔整日里做着那屙金溺银之事,本帅岂会不知?本帅即刻派元胤去尔营帐中搜找,若找不出五千两银子,老子倒赔尔一万两银子,如何?”
望着呆站着不知如何应答的徐元吉,李成栋心里不觉感到有些好笑,随即对徐元吉哼了一声:
“滚吧!乘本帅在未改主意之前快去办理军中的紧要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