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时光飞逝,岁月荏苒,转眼就是二百多年过去。此时由朱元璋建立的大明王朝经岁月的磨洗已是凋敝不堪,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了。公元1644年,也就是明崇祯十七年,清顺治元年,由李自成统帅的大顺军于三月攻破了明王朝的都城北京,崇祯皇帝朱由检不愿受辱自缢于煤山。随后因吴三桂之事,李自成与吴三桂大战于山海关,满清摄政王多尔衮乘机参战,与吴三桂一道击败李自成。五月,李自成退出北京败走西安,被清军和吴三桂一路穷追。就在满清与李自成大战之时,明朝南都的马士英、史可法及姜曰广等一班官员拥立了崇祯皇帝的堂兄福王朱由崧继位南京,改来岁为弘光元年,在南方建立起了延续明朝香火的政权。
大明弘光元年也就是清顺治二年的正月初十,河南归德的大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街边的店铺里货物是琳琅满目,店家和伙计们为招呼客人而应接不暇。十字街口,几个卖艺之人正在起劲地展示着看家的本事,观看的人群中不时为他们的精彩表演发出一阵阵叫好。归德城还沉浸在过年的气氛之中。
整个归德只是在府衙附近因布满了持枪带刀的军士而显出一股肃杀之气。此时归德府的府衙大厅之中,一班明朝的文武官员正在议事。大厅正中摆放的虎皮交椅之上,一位全副戎装的将帅正扶膝而坐,而交椅两边则坐着六七位身着官常服的明朝官员,再两边,侍立着十多位武将,显然,他们所商议的事情十分重大。
坐于左边的几位官员经过一番耳语后,从中站起一人,朝着坐于中间的将帅拱手禀道:
“此次大帅掌兵十万驻屯归德,只待筹齐钱粮,就可奉旨西进进剿闯逆,复我大明江山。然而,我朝中竟有一干人等,前时附逆闯贼,助纣为虐,今日又暗通东虏,出卖朝廷。高大帅才略通达,率直待人,然防人之心不可不有,依下官之见,大帅前往睢州会那许定国之事当慎。”说话之人乃是河南道监察御史陈潜夫。
端坐于虎皮交椅上的那人就是高杰,这高杰身强体壮,多年的征战经历虽使得抬头纹爬满了额头之上,但仍显得相貌堂堂,英姿不减。
高杰听罢陈潜夫所说,微微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
“本帅奉天子命扫西平北,现闯逆已在满军扫荡之下,陷入狼狈鼠窜之境,本帅不惧也!然满军在与闯逆的交战中所战皆捷,士气旺盛,已成虎狼之师,他日恐成我朝大患。那许定国统兵有两万之众,若是为我所用,我大明之进退周旋余地将远胜今日,故本帅实在是不能不往。”
高杰在崇祯初年就随李自成造反,因军功被李自成擢升为其下心腹将领。由于高杰勇猛过人,且所率兵马常打胜仗,故而获得“翻山鹞”的绰号。后因与李自成之妻邢氏私通惧怕被李察觉,于是在崇祯八年携邢氏带部下降于洪承畴。高杰降明后,与李自成即成死敌。现今的高杰因雄兵在握获得南明弘光帝朱由崧的高看,领爵兴平伯并作为南明弘光朝的重要军事支柱江北四镇之一驻兵徐州。
坐于高杰之旁的河南巡抚越其杰深知目前局势危殆。因为他根据线报,许定国已不看好弘光朝庭,前些时日已使人和进兵至黄河北岸的满清肃亲王豪格暗通款曲,据说已将其子许尔安送至豪格大营为质。此时若是一着不慎,定将天翻地覆。思虑至此,越其杰站起身来,向着高杰深深一揖道:
“高大帅,下官虽是不才,可也要斗胆进言。那许定国势利反复,想投靠清虏久矣!他将其子使人送往清营豪格处为质之事大帅可曾知晓?若大帅亲往许定国大营,万一遭他暗算,发生不测,则国失栋梁,我大明朝危矣!”
高杰觉得越其杰话虽有理,但其言不吉,于是愠怒之情尽显:
“我高杰行伍一生,身经百战。许定国那老匹夫畏我如虎,岂有我惧怕他的道理?他请我若是不去,岂不落下让人耻笑?”
高杰说着,端起放在台案上的茶盅,深深地呷了一口:
“袁大人不是也在吗?想那许定国跟随袁参政父亲大人多年,袁家对许定国有提携再造之恩,这种佛面他许定国焉能不看?”
坐在越其杰身旁的河南参政睢阳道袁枢闻言赶紧起身答道:
“下官老父确为许定国上司多年,其对我袁家的重用和提拔确存感戴之意。但老父已故去多年,只怕和以往已不能作同日语。下官之意是大帅不必为此犯险。”
听罢袁枢所讲,高杰将目光转向了侍立于一旁的武将:
“汝等看此事如何为之?”
众将中闻声站出一人,此人姓牛名凤梧,生得体壮如牛,满脸胡须。这牛凤梧跟随高杰征战多年,现任参将职衔。那牛凤梧走出人众即大声嚷道:
“俺等可不似那读书之人胆小怕事,专做那自己吓唬自己之事。想俺高大帅威名在外,就是那鞑子到了黄河边不也是不敢渡河过来会会俺军么?他许定国咋的?若他真要见到高大帅,还不是由老子变回孙子!”说罢此话,牛凤梧朝着越其杰等人鄙夷地哼了一声,随即退回班中。
高杰觉得牛凤梧的话十分中听,面上也随之露出了得意之色。他见其他将领并未开言,于是他对一将领问道:
“廷贞,你随我多年,最知我心。当下之事你是如何看来?”
被高杰呼之为廷贞的将领姓李名成栋,字廷贞,山西人,年三十有六,生的相貌堂堂。早年在李自成军中高杰手下为将,后随高杰叛李降明,现为高杰下属总兵官。
李成栋见呼,忙趋前答道:
“属下实实不敢苟同牛参将之说。依末将看来,越大人所说的许定国将其子送往清营为质之事如能坐实,则其叛明投清只是在寻找良机而已,但其志已决。故大帅宜当机立断,将许老贼擒杀!在当下诸事还未查清之时,大帅还是不要前往许营为好。当然,到底如何处置此事,还凭大帅定夺。”
“我看还是这样。”高杰用眼扫视了一下众人,随即说道,“为防万一,我到睢州袁府会那许定国时,本深和之刚领两万精兵进驻到离睢州城外二十里之内,若有算变,即刻挥师进城。凤梧挑选五十名精壮亲兵随本帅一同前往。如此安排,我料许定国定然不敢妄动。”
被高杰唤作本深和之刚的二人,一个是高杰的外甥,叫李本深,一个是其手下得力战将,叫王之刚,现分别任总兵和副将。此二人听得高杰吩咐,忙随声应道:“末将谨遵大帅将令。”
而一旁的牛凤梧闻言则嘻哈道:“如此美差,实实是我老牛口福不浅。”
听罢高杰的布置,越其杰、陈潜夫两人是面面相觑,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神情。李成栋虽然不露声色,却也在心里叹道:
“大帅危矣,大明危矣!”
被高杰和越其杰等人议论的许定国,此时正在睢州的军帐内议事。
这许定国,乃河南人氏,早年从军,曾在袁可立驻守登莱时在其手下为将,崇祯年间,累官至山西总兵,李自成围攻开封时,曾率军驰援,但为自成部将高一功所败,几乎被逮京论死。后授援剿河南总兵官,朱由菘在金陵登基后,率部属两万余驻防睢州。
许定国的军帐外警备森严,帐内却只有四人,那就是许定国和其次子许尔吉以及中军蔡奢和知事郎中邓务梁。
许尔吉见父亲面上仍显犹豫之色,乃上前一步小声问道:
“父亲,此次那高杰邀您前去会他,您老反请他前来,孩儿料想他不会前来。若是如此,我等将如何应对?”
许定国听罢,转脸向邓务梁问道:
“知事大人有何见教?”
邓务梁低头思忖片刻,然后答道:
“大帅,俗话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大帅既已志在投清且已将尔安公子送往肃亲王军中,此等事下官料想也不能瞒得长久,说不定已为那翻山鹞知晓。故为后计,有两策供大帅选之。”
许定国闻言眼神一亮,忙向邓务梁问道:
“说来听听。”
“下官以为,如高杰前来赴会,乃是一剪除高贼的大好时机,吾等只要缜密布下伏兵,用好酒好菜等招待好高贼及其亲兵护卫,待其醉意上来之时,大帅适时发出号令,则我伏兵尽出,击杀高贼,然后乘势挥大军拔营疾走,北渡黄河,会肃亲王于孟津。此策一也。”
邓务梁见许定国在默然点头,乃接着说道:
“若是那高贼不来,说明其对大帅有所猜忌,那么,我等只好寻求脱身之计。为保万全,大帅宜亲去高杰大营劳军,送上粮草金箔,以消其疑心,而将大军统领之权交予二公子,于二更天拔营北走,大帅则在辞别高杰后直奔黄河渡口会二公子和大军,而后投奔肃亲王。如此,即使高贼知晓,也为时晚矣。此策二也!”
许定国听罢,面上露出赞许的神情,随即叹道:
“老夫年近古稀,一生征战,受惠大明朝廷恩宠多年。然当今皇上用人不明,偏听奸佞小人之言,全无复大明江山之志而只想偷安江南,现竟下旨令老夫受那流贼高杰节制!高贼暴戾恣睢且与我有隙多年,恨不能将老夫置于死地,我等若是此次不为,必将离死不远矣!而今满清势大兵强,较当年曹魏过之百千,而当今皇上和那李自成,虽暂存势力,但均不是孙权和刘备之辈,看来老夫只有效那吴三桂投清了。”说罢,用手拂去眼角上的一行老泪。
在旁的许尔吉见父亲流泪,也面露伤戚之色说道:
“父亲不必伤感,古人云:良禽择木而栖。现今满清在摄政王多尔衮主政下,招贤纳士,志在天下,我等投清,必将得以重用。若是此次能够诛杀高杰,则摄政王定然不吝封侯之赏,我等也用不着在此担惊受怕,受气于人了。”
邓务梁听罢许尔吉之言,也于一旁插话道:“公子言之有理,请大帅再勿柔断。”
接着中军蔡奢也在一旁催促道:“请大帅速下将令!”
见此,那许定国将身披的斗篷一甩:
“罢了,就依邓大人之计行事。蔡将军和尔吉听令,如那高贼赴约前来,明日夜黑后亥时,你等各领精壮能战士兵五百,伏于袁可立府邸之外民居内,伏兵时断不可弄出动静。我定于子时许向那高贼告辞,我出袁府时,两随从会将灯笼摔地,以此为号,你等带兵杀进袁府,斩杀高杰勿误!完事后即刻起兵。若是高贼不来,我当前往犒军,你等则做好拔营准备,于子时率军离去,万勿等我将令!”
听得许定国之令,尔吉、蔡奢和邓务梁均正色拱手道:
“谨遵大帅将令!”
从高杰处回营的李成栋,骑马刚进营寨,就见到了正在巡营的义子李元胤。李元胤见李成栋下马,赶紧过来将马牵住,然后将马缰交予身后的亲兵:“快将马牵往马棚,将料水喂好。”待亲兵牵马走后,李成栋小声吩咐李元胤道,“你速去传你二叔和寒驹先生来我帐中议事。”
李元胤见父亲气色不好,心里暗忖:看来是有紧要之事。于是嘴里连忙应道:
“孩儿这就去传。”
李成栋刚进自己的军帐,李元胤就和着两人急急忙忙地进来了。
“大哥,你遣侄儿这么呼急地唤我等前来,莫非有何大事?”大声说话之人叫李成林,乃是李成栋的弟弟,这李成林十四岁时就随李成栋一同参加了李自成的农民军,现任参将。
“我叫元胤呼你等二人前来,确是有紧要之事相商,你等快快坐下。”李成栋话语中透出急切之情。
“看来将军确有急事。”随李元胤进帐的另外一人,面有稀髯,肤色白净,穿一身对襟大袖青色直裰,头戴蓝色四方平定巾,脚蹬伏羌麻鞋,年在四十上下。
“请寒驹先生来,自然是如先生所言,还望先生论事赐教。”李成栋对来者拱手说道。
被李成栋称作先生的来人姓孟名文全,字寒驹,陕西榆林人氏,天启年间举人出身,李自成作乱时被掳充入李成栋帐下为下卒苦力。李成栋见其谈吐不凡,知为读书人后,就拔擢至身边任用,现为中军知事。
李成栋将高杰决定前往许营的事情和议事中众人的各自看法说出后问道:
“越其杰办事周密,他探知许定国将其子送往清营为质之事关乎朝廷安危,是天大之事,为谬误几无可能。眼下事你等看如何处置?”
听罢李成栋所言,孟文全冥思不语,只是不断地摇头。
“那许定国感情是摆下鸿门宴,要谋害大帅!他娘的!大哥,我们何不现在就点起本部兵马,杀向睢州,取下那许贼首级,图个万事大吉?”
“二弟,你就知道打杀!”李成栋制止住叫嚷的李成林,“还问先生有何见教?”
“这只有看天意了。”孟文全长叹一声道,“二将军言之有理,那许定国摆下的十之八九就是鸿门宴。大帅此去睢州如抱火卧薪,必陷入险恶之境。可大帅性傲,无人能够劝止。为社稷和大帅计,取先斩后奏之策斩杀许定国也还算是良谋,但可惜无成事之可能也!”
闻得孟文全所说,李成栋不解地问道:
“先生既言之为良谋,为何又道不能事成?”
孟文全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
“将军,难于成事的紧要处是我部兵马不足和那许贼有备。将军试想,我部兵马不足一万,而那许贼兵马两万有余,我等只有偷袭方能取胜。若许定国决计杀大帅降清,其备防绝为面面俱到,而大帅那时都难以有脱身之策,我军安能有偷袭机会?达不成偷袭之效,两军必陷入恶战,且不说能不能救出大帅,我军即便侥幸取胜,但擒杀许贼必是渺茫,许贼只要不死,则降清无疑!届时朝廷下旨说我等逼反了许定国,逼使许贼谋害了大帅,而我等起兵又无大帅将令,事既无成,又落下杀头之罪,而大帅营中其他将领也会对我等侧目,我等将何处立椎?故此策万不可行。”
孟文全的这番话令李成栋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李成栋方长叹一声说道:
“想当年我兄弟二人奉养慈母,家中本就贫寒,又遭乡绅欺凌,稍作反抗,即被官府拿我坐牢,火烙鞭抽之刑几乎无日不受,老母带幼弟沿门乞讨,冻饿将死,是高大帅杀到家乡,解救出我一家三口,老母只是在临死之前才吃到一碗肉面。高大帅对我是天高地厚,老母也曾叮嘱我兄弟二人要报效大帅终生。言犹在耳,可我等在此时竟手足无措!若能代大帅死,成栋亦不会皱眉!”说到这里,李成栋用手拭去流在腮上的泪水,朗声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眼下大殿即便将倾,我成栋也将独木一试。成林听令。”
在一旁也在拭泪的李成林赶紧应道:
“请大哥下令。”
“明日你在营中约束大军,做好随时拔营之备。此外,点出一千精骑,由陈甲统领,于明日天黑后进至睢州城外五里,此事于前后均不得走漏半点风声。若见城内火起,则拼死杀进城内,我自会在城内与之会合。”说罢成栋转眼看向李元胤,“元胤,你即刻点起精壮能战亲兵五十,随我今夜或明晨进入那睢州城内,我等要暗中护卫大帅。”
孟文全听得此话,赶紧道:
“你等进城,须换民服,且不得携带大量兵器。依我之见,须得十人八人一伙,扮作挑夫送货等,一伙中有一两人带刀为路途中护卫也是说得过去,今日进去数伙,明日进去数伙,相差几个时辰方能不令那守城兵士生疑。”
李成栋觉得孟文全言之有理,于是对元胤说道:
“元胤就照先生所说而行。看来,这次用的兵器主要是扁担了,本将还要拿那家伙试试,免得到时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