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战场:那支没有番号的连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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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鲁夏的轨迹

鲁夏说,他父亲叫湛江来,因为生在1925年,所以小名叫卅子,直到1981年才在山东的一个卫生院认领了鲁夏。

当时鲁夏不到一岁,这小子的命特别硬;据孤儿院的老大夫说,鲁夏是在一个村口的老槐树下发现的,发现的时候脐带都被驴子踩烂了,这孩子没死是个造化。等湛江来认领的时候,大夫就埋怨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说你一个瞎不喀眼的老东西,怎么祸害完人家姑娘,就把孩子扔了呢?

湛江来眼睛上确实有伤,他一边赔不是一边要把孩子带走,可这事惊动了当地的民兵。八几年那会儿,村上经常搞民兵训练,其中有几个媳妇跟着别人跑了的民兵,非说湛江来就是给他们带绿帽子的,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棒槌,害得这老家伙差点没横着出村。第二天,还是那村的老村长把他带回去的。

老村长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并且拿过枪上过战场,他一看湛江来浑身是伤,又看他满眼的锐气,就问了他几句:

你是部队下来的?

湛江来少言寡语,只是点了点头。

那你是哪个部队的呀?

湛江来想了一会,说是三十八军的。

这老村长当下就是一愣,就问他是不是朝鲜回来的那个三十八军?

湛江来说正是。

这一说不打紧,可把这位老村长激动坏了,原来他也参加过朝鲜战争,隶属于四十军,并且还是个营副。虽然不是一个部队,却都是联军枪炮下挺过来的,在那个人肉搅拌机似的战场存活下来,如今相见自然不胜感慨。

当下,这位老村长就宰了一只羊,拉着湛江来就喝开了。当时条件都不好,谁家要是宰只羊那可是大事,村里乡亲都挤进老村长家探头探脑,想看看这位衣衫不整的老头子究竟是哪路神仙。

老村长边给他掰羊腿边把一个白漆茶缸撂在桌子上,他指着上面的红字说:“谁是最可爱的人?他妈的就是你们三十八军呐,朝鲜战争那会儿,好事全便宜你们三十八军了!”

这会儿的湛江来心思全在羊腿上了,推说四十军五场战役一场没落下,打了不少硬仗,功劳和三十八军旗鼓相当。老村长听着受用,俩人你一杯我一杯直喝到大半夜才躺下。

第三天早上,老村长陪着湛江来把孩子的手续办了,当天下午,湛江来就和孩子回东北了。

回到东北后,湛江来准备给孩子办户口,取名的时候,孩子没随他的姓,因为是在山东领回来的,所以取姓为鲁,全名叫鲁七一,是纪念一九五一年七月十日朝鲜交战双方谈判、并且准备结束战争的日子。后来办户口的说这名字太土了,湛江来就临时改了个“夏”字,反正是为了纪念,那就叫鲁夏好了。

就这样,爷俩在东北的一座城市生活了下去。而鲁夏在稍懂事起,就记得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而且半夜三更总听他迷迷糊糊地讲梦话,这梦话的内容大半是喊打喊杀,有时湛江来还莫名其妙的哭醒,吓得鲁夏不敢在他身边睡觉。

等鲁夏上了小学,常听邻里在他背后嘀咕他父亲,当时大家都住在一遛一遛的平房里,鲁夏的大部分同学也都在一条胡同里住着,那些说他父亲是什么老AB团余孽啦,什么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整过的话,常常在他耳畔回荡。最可恶的就是那些小同学,上学路上总高声骂他是个没娘的野种,是他爹捡来的。

那个时候的鲁夏是个内向的孩子,放学后总是孤零零地躲在角落里抹眼泪,说来也苦了他了,人家孩子哭一嗓子娘就来了,可鲁夏没那福分,哭完就回家给他老父亲做晚饭。

随着鲁夏一年比一年大,湛江来也是年过花甲了,可是这老头子出奇的精神,在鲁夏刚上初中那会儿,这老头子竟然离开东北出去走了几趟,走前也只给鲁夏留个字条,匆匆交代几句柴米油盐的话。

鲁夏当时可是懂事的年纪了,比其他孩子都早熟;他呢,就琢磨起从小到大这些流言蜚语,惦记着,念叨着,像千斤大石一样压在他心灵深处。

自己究竟是不是野种?为什么父亲总在他问起母亲的时候沉默不语呢?

在湛江来出门的时候,鲁夏按捺不住,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查找一切可以追查的线索,最后在床下的木匣子里翻出了一个档案袋。

鲁夏说,当时找到这个档案袋时,心里感觉挺毛的,按理说,鲁夏虽然是个内向的小伙,胆子却很大,可是那种情形却不像你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而是忽然之间全身都冰冰凉凉的感觉。

他颤颤巍巍地打开了档案袋,里面有几张发黄的旧文件,其中一张有几滴血迹,看那形状,像是甩上去或者是喷射上去的。

鲁夏看到血迹,开始有些害怕,他本想把文件放回去,可是脑袋里却像有个声音叫他接着往下看。

他吞咽着口水,借着黄昏的微亮一页一页翻看着;原来这是一份发布于一九八二年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的政府文件,上面令他熟悉的名字正是他的父亲湛江来。

鲁夏第一个直觉是父亲的政治背景很复杂,第二个感觉则是父亲被迫害过;其实在当时那个懵懂的年纪,他哪知道这些连大人都搞不明白的事?总之,他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乐观地相信关于他父亲的所有流言蜚语都是子虚乌有的。

那么,母亲呢?

鲁夏不住念叨,他翻来覆去想在文件上找到母亲的线索,可是一排排的政治词令根本就不会给他任何东西。

从那以后,鲁夏似乎患上了心病,在焦虑和困惑中苦苦徘徊,而老天似乎非跟他过不去,就在这一年,湛江来失踪了,上了初二的鲁夏受不了打击,被迫分流回了家。

说到九几年的初中分流,大部分大龄八〇后应该都知道是什么意思。那个时候上初中,学习不好的或者调皮捣蛋的学生都会被校方劝退。有的呢,上了技术学校,有的干脆提早步入社会,总之是干什么的都有。

而鲁夏因为父亲有点存款,就在社会上混了三年多。这三年来他是皮实了不少,不论是三教九流、黑的、白的都是门儿清,不过就是赚不到钱。说来也邪门了,鲁夏干点什么小买卖都赔的底儿掉,一来二去,眼瞅着家底都花光了。

鲁夏合计坐吃山空,早晚自己得成为救助对象,可没法子,他一没学历二没本钱三没亲戚,又是刚刚成年,究竟能干点什么养活自己呢?

就在这一年初冬,鲁夏连下顿饭都没着落的时候,一个警察敲响了他的家门。

鲁夏冻得满脸发青,打开门的时候就是一愣,心想自己也没干过什么缺德的事,怎么大盖帽摸上门给他拜年了呢?他就嚷嚷:“是不是暖气公司叫你来的?我是真没钱交采暖费,再说我也没偷着开栓啊?你没看我都冻成这德性了吗?!”

警察笑了笑,身子一让,从他身后进来个青年军官。

鲁夏往他肩膀上一瞅,好家伙,两杠一星!

这时那个警察说:“这就是湛江来的家,他就是鲁夏,人已经找到了,有什么事再打招呼。”说完关上门走了。

鲁夏这就不明白了!难道不交采暖费都告上部队了?

两杠一星环视着四周,脱下皮手套在掌心里摆来摆去,鲁夏看他又高又壮,心想要是打一架估计也没什么胜算,就问:“朋友,你认识我家老头子?”

两杠一星深藏在帽檐里的眼睛转向鲁夏,点点头说:“算是吧。”

鲁夏这就更气了,他往开了线的破沙发上一坐,哼哼道:“我家老头子失踪三年多了,就他那岁数,现在不知道死哪儿了。”

“你恨他?”

“谈不上,你也看到了,家里就这么个情况,你有什么事就直说,老头子也没什么亲戚了。”

两杠一星笑了笑,伸出手示意可不可以在鲁夏身边坐下。

鲁夏挪了挪屁股,两杠一星笑着坐下,对他说:“我叫宋常和,也就比你大一轮,你可以叫我宋大哥。”

鲁夏笑了:“欸我说兵大哥你好带劲啊!我是那么容易收的小弟么?”

两杠一星不置可否,不过倒颇有那么一回事的样子说:“你的情况我都了解了,我想你现在的处境自己也明白,现在正是国家征兵的时候,你也到了应征的年龄,我想你可以去参军。”

鲁夏听完上下打量着他,心里合计参军都是自己的事,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大的官亲自上门找兵的,难道自己有什么格外引人注目的能力?

那个时候的鲁夏电影可没少看——007、兵人什么的;莫非这当官的欺负自己家庭旁落,孑然一身,让自己参军受训,然后潜入某某国当炮灰?

“我操,这事我可不能干!”

两杠一星微微一愣,随后像是明白了他的心思,笑着说:“刚才你问我认不认识你父亲,我说算是吧,其实情况是这样的。”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你父亲和我祖父曾是战友,一起在朝鲜战场下来的,后来我祖父留在了部队,到现在一直念念不忘你的父亲,可是无法找到你们的下落。直到上个月我有机会来到这里,无意中在民政部门查到了你们家,这才在当地公安部门的协助下找到了你们。当时也了解了你家的现状,所以才登门拜访。想来你一个人生活也不容易,我所能做的就是让你去当兵,一来你可以解决眼下的困境,二来呢,也是最主要的,年轻人嘛!应该出去锻炼一下,再说你的身体状况不错,看来是块当兵的料。”

鲁夏紧了紧裹在身上的破棉被,抽了一把鼻涕,这回他可没冷嘲热讽,细细想来这两杠一星所说的话的确很现实。

瞅瞅现在这个家吧……冰凉冰凉的,连口热水都没有,唯一能给他解闷的随身听也经常搅带;他一度怀疑黄家驹的死是被他随身听给害死的。正可谓家门不幸,如今来了个兵哥哥,所言也算中肯,说不定参军确实是唯一出路,反正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豁出去算了。

就这样应承了两杠一星之后,接下来的一星期检查了身体——没毛病;政治审查——没毛病;社会关系——也没毛病;直到大年之前,鲁夏在武装部领了被服,和朋友、当然也包括我喝了一宿酒,第二天就戴上大红花准备开拔了。

鲁夏上了火车后,我们这帮哥们哭了。当时都年轻,彼此在实质上帮不上什么忙,鲁夏生活困苦,却经常帮助我们解决一些社会上的事,所以那次掉泪,现在回想起来是非常真挚的。

话说鲁夏去了部队后,小半年都没有消息,主要是应付新兵特训,后来又调往一个特殊部队做侦察兵,两年军旅时光还立了一次二等功。

因为鲁夏有特殊军功,叫家乡的某消防大队调去了,后来成了辅导员,又过了几年通过自学考上了夜大并顺利毕业;再接下来,他表现突出,火场上立功无数,人品又是一等一的,紧接着就升为消防副大队长,一年后竟然评为了本市十大杰出青年。

人的一生就是这样起起伏伏,鲁夏说,要不是当年那个两杠一星,说不定他现在还在社会上闲逛呢。

人言道:吃水不忘挖井人,滴水之恩得涌泉相报。

鲁夏闲时就想去探望两杠一星,只是队上任务太紧,又时常赶上拉练,一来二去就拖到了二〇〇八年。

要说这一年,四川遭了大灾,汶川7.8级的大地震震惊了全国,鲁夏所属的消防单位在12小时之内就全员集结准备飞赴灾区了,后来北方总局调了几支骨干,鲁夏的单位因为是省市重要应急部门,所以就留下看理门户了。

但是鲁夏可按捺不住,一边急着写请愿书,一边搞坍塌急救训练,只是不论怎么搞,上级就是不搭理他。有几次省里的新闻记者来采访他,说是如何在地震后传递求生信息,鲁夏瞪着牛眼喝道:“你他妈的来问我,你们有大把时间怎么不去灾区问问幸存者呢!”

这句“他妈的”传到上级那里,上级领着人马就开到了他的单位,踹开门后指着他的鼻子骂:“你小子幸好是个杰出青年,要是当初得个文明先锋称号,你他妈的就是哗众取宠,老子也跟你成了小丑!”

鲁夏哪敢吱声啊,端茶倒水挨着训,直到半天过去了,上级哑着嗓子说:“你小子该是反省的时候了,放你一个月大假,放完假你他妈的把检查给我交上来!”

鲁夏知道这位老首长放他的假是什么意思,那些百无聊赖的记者正等着批他呢,首长不想把事闹大,他们知道鲁夏是块好苗,就这么毁在舆论之下实在太可惜。

就这样,鲁夏和副队长刘长庆,还有辅导员王子玉交待后就出了单位。走在大街上他就开始合计了,这些年拼死拼活为国为民的连个休息日都没有,没想到三个字就放了他一个月大假,平时都紧张惯了,这三十天怎么过呀。

要么去北京看看鸟巢?

一想奥运会还没开,去了也就照几张相而已,实在没意思。

思来想去正没辙的时候,忽然他脑子里就掠过了那个两杠一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早当天买机票去南方,于是他打车就去机场买了张飞往南京的机票。

等到了南京后,他又搭车往西走,折腾到下半夜才到了军区某地;说来也巧,正当他苦无门路寻得两杠一星的时候,一辆越野吉普打着大灯与他擦身而过。

鲁夏骂骂咧咧的揉着晃花的眼睛,也没想到吉普车会突然停下,一阵刹车声刺得他心窝子呯呯乱跳。

未等他定下心神,车上就迈出个高大健硕的身影,鲁夏眯着眼睛正不辨东西呢,那人影已然扑了上来。

“哟你个小山炮子!怎么跑这里来啦!”

鲁夏一听,正是当年那位两杠一星的声音。

“宋大哥?哎呀妈!我就是来找你地呀!”

宋常和抱着他哈哈大笑:“你个东北小痞子,我可不敢收你做小弟哟!”

鲁夏挺不好意思的,嘿嘿傻笑说:“都多暂时间的事了,你咋还取笑我呢……”

宋常和一手搭着他肩膀一边领他上车,等俩人坐安稳了,鲁夏这才在车内的灯光之下看清了这位久思的故人。

宋常和还是那样的英俊,几年之间又增添了一丝老练,只是在他右眼上却多出了个黑色眼罩。宋常和一如以往,似能看透别人内心的想法,喃喃笑道:“不要见怪,一次事故而已。”

鲁夏看了看他的肩头,已然是两杠四星了,嘘唏之下不禁感慨万千。

他可不是曾经的懵懂少年了。区区十年间,宋常和有再大的军功也只能升到上校军衔,这两杠四星的大校牌头,说不定就和那失去的右眼有干系呢。

宋常和的左眼凝视着前方,淡淡说道:“你这次来的巧,其实我正想去找你呢。”

鲁夏看了看前面的司机,反光镜下那司机的眼睛时不时向他扫来,在公路的街灯交错之下,他忽然觉得身边的宋大哥已不同以往那样亲切了。

鲁夏下意识的看了看表,凌晨两点了。

宋常和拍着他的肩头说道:“去我宿舍,那里是我的弹药库,按你们东北话说——管够!”

鲁夏刚要发问,前面的司机笑着说:“长官说的弹药库啊就是酒库,你可要当心出不来喽。”

宋常和摇头失笑:“这司机跟我时间久了常常口无遮拦,今天军内会议,他在车里足足等了我十五个小时,到地方就踢他屁股让他滚蛋!”

司机苦笑着加大了油门,前后行驶了半刻钟才在一所院落停下,宋常和与司机交待明早的行程后,就拉着鲁夏进了宿舍。

说是宿舍,其实是三层楼的小别墅,脚底下一踩,地板咯吱咯吱乱响,上下打量,这个别墅的房龄都比宋常和大了十几轮。室内装修简单古朴,一组旧茶几摆在厅堂,木质长椅的对面是一台立式风扇,上面满是灰尘。

鲁夏收拾心情坐下后,宋常和从里间走出来,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拿着未开封的酒瓶。

“就一个杯子了,要么咱俩就对瓶吹,你一口我一口?”

鲁夏可是东北爷们,对瓶吹是经常事,但接过酒来一看是俄文便有些发憷,在夜大时英语学的挺好,但这俄文可就看不懂了。

“整点干货吧,有二锅头没?”

宋常和听完哈哈大笑,弯腰从旧茶几底下掏出一瓶两斤装的二锅头。

“爷们还真得喝这个,你们东北兵我遇见几个能添肚的,喝爽快了还与我哼哼歌,什么什么那也得喝二两,嗨——是不是庞龙的家在东北?”

鲁夏点着头,抢过来就喝了一口,他不是为别的,是因为这南方的夜晚潮气很重,这破旧的别墅满是霉味,他要是不喝一口都能闷死。

宋常和看鲁夏灌下酒,感慨地说道:“这所别墅已经有百来年历史了,当初军区要搞农副产品基地,本来是要拆的,后来文件没下来就一直没动,我看着古香古色,就问首长让我暂住下好了,正好离军区不远,又是辖内,交通很方便。”

“辖内?宋大哥,你到底是管哪块的呀?”

宋常和接过酒瓶喝了一口:“讲不得,讲了掉脑袋。”

鲁夏盯着他的眼罩,又问:“你这是怎么搞的?”

“也讲不得。”宋常和叹了口气,说道,“人都是命,就像你父亲一样。”

鲁夏听完打了个激愣。

父亲?湛江来?

这些年来他早就把湛江来忘的一干二净了!

按鲁夏说,他最厌恶的三个字就是他父亲的名字。他从来没怨恨过别人,也从不承认怨恨过任何人;但他心底清楚,他最忌恨的人就是湛江来!

宋常和苦笑道:“我戎马至今,身负国家重担,出生入死于和平年代,但我终归于当下这个历史使命……我常想,我祖父当年又是何种人物,当年的战争岁月又是怎样的惨烈,为什么祖父的眼神与现代的军人有所不同,为什么他老人家提到你的父亲总会泪流满面,有太多的为什么让我回味了。”

“我父亲?湛江来?呵!”鲁夏冷笑了一声,他抢过酒瓶灌了一口烈酒喃喃道,“实话跟你说吧,我十几岁的时候他都六十多岁了,你知道别人怎么说我的么?他们说我是老强奸犯下的渣子,说我是野种!我生来就没有你那么美好的憧憬,要不是你当年给我指条明路,我现在别说跟你喝酒,也许我他妈的在街边跟野狗抢饭吃呢!”

话音刚落,鲁夏听到一只夜猫的尖叫,那叫声如鬼哭神嚎,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喝多了?

不可能啊!鲁夏揉了揉眼睛,心想这才几口呀?难不成北方的酒仙到南方成酒糟了?连只妖猫都把自己吓着了?

宋常和拍了拍他的肩头,自责道:“你看看,我倒忘记水土不服这事了,这样好了,眼看要天亮了,我早上还有个会,你先睡着。”

鲁夏也感到头上阵阵发热,只好依了宋常和上到二楼的一个隔间匆匆睡下。

从他睡下起,就开始做那些乱七八糟的噩梦,一会巨蟒缠身,一会收到不知名的书信,一会又是满天的苍蝇飞来转去,到最后一个抓不着看不到的巫女在耳边不停聒噪。

鲁夏惊醒过来,出了一身白毛汗,低头一看是自己的手机嗡嗡作响,他一看来电竟是队里的电话。

“喂?”

“鲁队?鲁队吗?我是子玉啊!”

鲁夏一听,原来是辅导员王子玉,他在电话那边声音嘶哑,有些六神无主,凭鲁夏多年来的直觉,知道是出大事了。

他问道:“别着急,出什么事了?”

“叠字楼火塌了!控制不住!楼、楼里还有十几号活人呢!”

鲁夏听完也懵了,叠字楼区就是他儿时居住的地方。所谓叠字楼顾名思义,就是平房上私自加盖的房子,二、三层不稀奇,有的加盖到五层,这些老棚户本来就是火灾重区,街道取水设施又不完善,再加上私自建房拥挤不堪,一旦起火就是大灾。况且叠字楼前端直抵大坝自来水公司,如果火势不受控制,烧了自来水公司全市的供水都会出现问题,寻常百姓家停水也就算了,可是医疗单位停水那就不是儿戏了。

“刘长庆呢?他吃奶呢?”

“三副!三副已经殉职了!”

听到这,王子玉已经哭出了声,鲁夏冷汗直流,他暗骂自己是个天大的傻瓜,消防官兵哪会有假期而言,就算受处分也不能天南地北的瞎跑呀。

“子玉,你给我听着,分三拨人给老子顶上,一是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二是阻断通往自来水公司的火势,三是控制外围火情不要蔓延,就是家底掏光了,这三点也给老子做到!”

所谓家底,就是人命。

鲁夏知道,火场如战场,他按掉电话就往楼下跑,厅堂里正巧有个送饭的老保姆,他问了宋常和的电话,求他帮忙赶一下飞回东北的机票。可没想到,宋常和的本事超出了他的意料。

他竟然让鲁夏搭上了南京某空军的运输机飞回了东北,前后不到两小时就来到了火场。

王子玉灰头土脸的跑上来,盯着鲁夏都傻了,结结巴巴地问:“鲁队,你、你不是在南京吗?”

鲁夏乘坐军用运输机飞回来后,脑袋还在嗡嗡作响,也没心思跟他废话,当下就问队里的两架扑火直升机在哪里?

王子玉说直升机已经调往兴安岭防火,附近的几支消防大队又去支援汶川了。

鲁夏听罢知道后援是没戏了,他看着眼前望不到头的火线,一转腰往身后的锅炉房跑去。王子玉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跟在他屁股后面叫:“上边说要守住自来水公司,他们一看这火里的人抢不出来,就叫二队防扩散去了。”

“防他的蛋!”鲁夏边爬烟囱边骂道,“几条人命在里面烤着呢,咱们不救谁救!”

王子玉有点委屈,带着哭腔咧咧道:“谁不想救呀,真他妈的抢不出来呀!”

鲁夏本想再骂他几句,可爬到二十来米高的烟囱往下一瞅,自己也傻了……

火场,这哪是火场啊!简直就是一座修罗地狱,放眼望去大片的地区皆是火焰擎天,这些年老失修的木质棚户区就是捧捧的干柴,正不住地支炎着凶烈的火蛇。

鲁夏彻底被震住了,他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如此凄厉的场景,突然之间,他脑海里闪现出宋常和的一句话:我常想,我祖父当年又是何种人物,当年的战争岁月又是怎样的惨烈……

“子玉,不管怎样我们都得去抢人。”鲁夏喃喃着,他望着那熊熊的烈焰说,“人命关天,设施没了可以再建,可人要是死在里面,留着我们还有什么用!”

王子玉在下面琢磨他话呢,鲁夏就蹬着他脑袋下了烟囱,他跑到消防车套了件高温防火服,又往身上撒了防火灰,顺手拿起步话机吼道:“老子是鲁队,一队给我顶在自来水公司!二、三队外围突击灭火,另外每队的党员给我听着!每队自愿出勤一名,跟老子进火堆抢人了,我在安防区只等三分钟——一分钟一个人!一分钟一个爷!来不来都没说的,自愿!”

王子玉早就跟着他套好防火服了,拎着斧头喝道:“抢不出来就当去陪刘副吃火锅了!”

鲁夏一脚把他踹了出去,怒道:“老子撂到里面了你就给我顶着,这是命令!”

王子玉也是响当当的汉子,他当然知道鲁夏留下他是为了以防指挥不利,他恼怒地摘下头盔摔在地上,眼睛里不住流着热泪。

不到三分钟,五个消防官兵就聚在鲁夏左右了,鲁夏拎着斧头和铁锹率先冲进火场,炽热的火焰让他们每个汗毛孔都如针锥般疼痛。

火烤的滋味自然是撕心裂肺,可隔着防火服被烤,那就另当别论了。首先大脑缺氧就会导致幻觉,尤其是毛发重的男人遇到火烤都会烫伤汗毛孔,其他如皮肤水肿、间接烫伤等致命症状比之活活烧死好不了哪去。

鲁夏等人就在这样的火场中苦苦搜寻着幸存者,凭借着知识与经验,接连抢出四个遇险者。待到发现第五个人的时候,鲁夏的身边仅有一人可以背着出去了;他果断地命令那名消防官兵背人出去,自己向更深的火窟中走去。

随着氧气渐渐稀薄,鲁夏的双目呆滞的凝望四周,不论他心内如何坚如钢铁,这个时候生理的极限都已然不受精神的支配了。他恍惚地跌坐在地,感到阵阵窒息,皮肤的烧灼感使他相信——自己体内的水分已快蒸发待尽。

鲁夏不禁想到了“死”这个字,左边是“夕”,右边是“匕”,上面一横犹如方向标,仿如人这一生若不是善终便是恶死。

其实他挺讨厌这种宿命之说的,只是临了临了,以火吃饭的人,终归是死在火下了,而且是死在自己儿时生活过的地方……命,这就是命。他竟然回到了自己的家,这个儿时与湛江来朝夕相伴的家……

他瘫跪在灼热的土地上,双手拄去却猛然一震。

触手处竟是那个熟悉的木匣——就是他少年时曾经翻看过,里面藏着档案袋的木匣。

木匣虽然大部被烧毁,鲁夏却还是认得上面依稀可见的纹路;而和当年不同的是,那个木匣的下端竟然藏有一个暗格,暗格中还有个小小的铁匣子,若不是被大火烧去,他至死都不会知道这木匣中还另有玄机。

可是鲁夏真的支撑不住了,他喉咙冒着腥火,仿佛体内的血液都要跟着烧了起来,他抱着那个木匣仰躺在火墟中,心想不会再知道铁匣子里藏有什么秘密了,也许是湛江来的,也许是母亲的……

想到这,他忽然睁大了双眼,与此同时,面罩上滴水散落,周围的火势也渐渐褪去,一场罕见的暴雨由天撒下,一股股清凉爽劲的气息逐渐拂过他的身体。

鲁夏,竟命未该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