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薄情汉
裴千里日日去看绿袖。
即便是崔景裕派人送了最贵的创伤药来,绿袖身上还是落下了横七竖八或深或浅的疤痕。
裴千里耐心等了半月,崔景初都没有出现。他忽然觉得自己被耍了。
崔景初莫不是想等绿袖伤口痊愈就推个一干二净?
他决定如果明天崔景初要再不来,就上门去找。
一大早,裴千里便来了红烟楼,对老鸨说:“准备好胡椒水,今天上将军府门前哭闹去。”
负责咨客的伙计忽然跑过来,跟老鸨禀报说崔将军和崔将军来了,已经去了雅座。
这是红烟楼的规矩:为了满足客人不露脸的要求,走偏门进来的客户都是不过大堂直接领到雅座。
裴千里和老鸨大眼瞪小眼:崔景裕竟然也来了!这就有些尴尬了。
崔景裕一身白袍,崔景初一身青衫。一个似白面书生,一个如青衣侠士。虽然高矮胖瘦相仿,年纪也差不了多少,可是坐在一起,却越发让裴千里觉得他们两长得不像同胞兄弟。
为了防止崔景初起疑,裴千里躲在暗格里听,没出面。
崔景裕看见老鸨镇定自若,一点慌张和自责的表情也没有。
“呵呵,脸皮真厚。”裴千里暗暗骂了一句。
崔景初更加冷淡,等老鸨坐好之后直接问:“需要多少钱才能当作这件事没发生过?”
老鸨见过各式各样无耻的人,也被激怒了,尽量客气地说:“崔将军,按照常理,你应该先问绿袖姑娘怎么样了。”
“这种地方,姑娘伤心和气愤不过是因为对银子不满意。”
“哼哼,红烟楼正好属于不缺钱的那种地方。”老鸨也彻底火了。
每日无数客人在红烟楼里一掷千金,将军府也未必有红烟楼有钱。
崔景初觉得这是老鸨要狮子张大口,沉下脸:“那就鱼死网破,将军府虽然没什么权势,让你红烟楼做不了生意还是绰绰有余。”
裴千里笑死了:崔景初还是年轻。虽然红烟楼不想得罪将军府,可是并不代表他怕将军府。是人就有弱点,是人就做过亏心事。这两年红烟楼赚钱是其次,倒是掌握了不少皇亲国戚,朝中要员的把柄。就算是看着铁桶一般的将军府,现在不是也落下把柄了吗?
“劳烦妈妈让我见见绿袖姑娘。”一直沉默的崔景裕忽然出声。
绿袖这些天除了老鸨和裴千里,谁都不见。老鸨也怕等下她见到崔景裕勾起伤痛,更担心崔景裕又作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来。
“妈妈放心,那日是我失态了,我绝不会再做任何伤害绿袖姑娘的事情。”
老鸨偷偷看了一眼暗格里的裴千里。裴千里用手遮住光眼然后拿开。这是他跟老鸨的暗号:两次为不同意,一次为同意。
老鸨会意,叹了一口气:“绿袖姑娘可能不愿意出来,还要烦请将军移步过去。”
“劳烦前面带路。”
姑娘们休息时,都是住在后面的大院子里。裴千里用这些年赚来的钱悄悄把隔壁的地都买下来了。一小块一小块不知不觉便有了这堪比豪门大户的大园子。他在里面种盖小院,让姑娘们按照品级,根据自己喜欢挑。只要在红烟楼里一天,就能住在这里一天。姑娘们知道维持这么大院子,这么多仆人需要很大开销,想要保住这里,自然就卖力。
红玉住的楼可以临水看荷,烟柳住的地方满院子的花。绿袖则住在竹林里。
崔景裕没想到绿袖竟然住在这么清雅的地方,站在竹林外有些恍惚。
他在顾小姐未嫁人之前,其实一直都有书信往来。顾小姐说,嫁入将军府,她要种一院子的芍药花。
崔景裕其实更喜欢竹林,只是为了将就顾小姐便回答:“芍药好,我也喜欢。”
如今站在竹林外,他有一种恍若梦中的感觉。
竹林里传来似有若无的琴声,萦绕在翠竹间,似那飘忽的白雾。
“我自己进去就好。”
老鸨虽然不放心,却也不好跟着,只能应了一步三回头走了。
崔景裕走了进去,远远看见绿袖坐在竹林里。她一身青衣,恍若谪仙,他便不忍惊扰,就这么站在原地,闭眼静静听。
琴声却忽然停了。
崔景初意犹未尽,满心怅惘:大概来今日以后,他就再也没机会听到这琴声了。
他原本想来用说服绿袖不追究,现在忽然没有勇气进去了,因为无法面对翠竹一般清雅却被他亲手摧残过的人,更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
难怪,崔景初说,用银子解决最省事。
“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绿袖的声音忽然幽幽响起,满是哀怨。
崔景裕不敢回头:“裕没有脸见姑娘。”
“大家都说我可怜,其实你才是最可怜的人。若不是心中憋屈苦闷到了极点,你如何会那么反常。”绿袖地慢慢走近。
崔景裕苦笑:“是我兽性大发伤害了姑娘,不怪别人。”
绿袖停下了步子:“你就打算这样跟我说话么,那就此别过了。”
绿袖转身就走,步伐极快。崔景裕转身想要叫住她,她已经消失在竹林里。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正要走,却忽然听见刺耳而又怪异的声音。
那是有人用剪刀把琴弦剪断发出来的异响。
崔景裕意识到这是绿袖在毁掉她不离身的那把琴时,心里猛的一缩。再顾不得想什么,崔景裕拔地而起,几步跑到竹屋前,破门而入。
绿袖已经剪完琴弦,拿起剪刀对着自己喉咙扎了过去。
崔景裕伸手夺过她的剪刀,又气又急地低吼了一声:“你这是要干什么?”
绿袖没出声,咬着唇只是挣扎,伸手要去夺回剪刀。
拉扯之间,她衣襟松开,露出胸前和肩膀上触目惊醒的疤痕,犹如白玉上瑕疵一般难看。
崔景裕盯着她的肩膀,愣在那里。那日他醉了,只记得眼前一片红,没想到原来这么严重。他都做了什么?那时她该多么恐惧和痛苦。
“别看我。”绿袖忙拉好衣服,躲开崔景裕的目光。
崔景裕喉头像是堵了个棉花,声音颤抖得不成调:“对不起。我真是禽兽。”
绿袖忽然停了挣扎,幽幽地说:“若能让你心里舒服些,我死了也无所谓。你若还是这样郁结于胸,我便白白受着番苦楚了。”
崔景裕收紧了胳膊,把脸埋在绿袖的颈湾中。
从出生起,他就是锦衣玉食,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子。他以为自己未来的路能看得见:勤练文武,然后在父辈功劳的庇佑下某个职位,勤勤恳恳慢慢升值。要是姑姑被先皇宠爱,他说不定还能升得快些。到年龄了就娶顾小姐,生几个孩子。
可是一夜之间,这些都没了。
踏上前往边关的漫长路程的那一天。全家都很仓促慌乱。甚至让他有一种,父亲不是受皇命前往边关驻守,而是逃去边关躲避大灾难的感觉。
刚去时,那种苦寒远远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幸好还有顾小姐。顾小姐说会等他,他才能咬牙坚持下来。
顾大人来送退婚书的那天,他很想拔刀将顾大人直接杀死在院子里。
可是父亲说,男子汉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特别是崔景裕。作为崔家的长子,应该有大家气度。
是啊,他是让敌人闻风丧胆,让同袍仰视的儒将,怎么能这么失态。于是他不但要笑着接受,还不能在人前有露出任何伤感和怨愤。
之后每日他都在对自己说:要撑住,要回去让那个女人后悔。
其实他离开时还只是个少年,对顾小姐的感情没有那么深,与其说是爱,不如说友情。只是怨恨和坚持得太久,便成了一种心病,无人发觉,无人知晓,直到那天爆发出来,便疯魔了一般。
“是我不该抓住她不放,还连累了你。”崔景裕喃喃地说。
十几年的郁结化作温热的泪水无声滴落。
绿袖停止了挣扎,转身抱住了崔景裕,原来她一直在哭。
“你每次来都不说话。你心里苦,倒是说给我听听啊。”
崔景裕不知如何安抚她,只能低头吻着她脸颊上的泪珠儿。小心翼翼,温柔而又笨拙。
两个交缠的人,没有看见屋外竹林里一直白色的鸟儿飞走了。
裴千里见自己不能跟着崔景裕去,索性又绕出来,再从门口大摇大摆进来。
老鸨不知所以,也只能招呼:“裴公子来了,今日想找那个姑娘?”
裴千里却装作才看见崔景初:“他,我找他。我一切开销都算在少将军头上。”
崔景初沉下脸来:“你这家伙像是个狗皮膏药一般,走到哪里黏到哪里。”
老鸨正好不想陪崔景初,忙招呼伙计:“块给裴公子张罗酒菜,就端到崔少将军坐的屋里去。”
于是,滚蛋飞回来的时候,裴千里正吃着小菜,喝着酒,惬意无比。
“怎么样?”
“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