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绘画与文学的握手
丰子恺漫画题材丰富,意趣盎然。意趣从何而来?当然主要来自于生活。如他的儿童漫画、世相漫画等,均系其细致体察生活之后的写照。然而,一个基本的事实是,丰子恺非常善于将生活所见与古诗文相结合,最大限度地将现实生活赋予诗性,并作种种人文关怀。早在丰子恺漫画创作的初期,朱自清、俞平伯等就已发现了其中奥妙,朱自清在为丰子恺第一部漫画集《子恺漫画》所作的序文中就写道:“我们都爱你的漫画有诗意,一幅幅的漫画,就如一首首的小诗——带核儿的小诗。你将诗的世界东一鳞西一爪地揭露出来,我们这就像吃橄榄似的,老觉着那味儿。”而俞平伯的跋文居然也说:“您是学西洋画的,然而画格旁通于诗。所谓‘漫画’,在中国实是一创格;既有中国画风的萧疏淡远,又不失西洋画法的活泼酣恣。虽是一时兴到之笔,而其妙正在随意挥洒。譬如青天行白云,卷舒自如,不求工巧,而工巧殆无以过之。”类似这样的评论,至今仍然成为研究者经常引用的精彩论断,也是广大读者乐意接受的评判。
丰子恺漫画的内容、形式几经变迁。他自己在1947年所写的《漫画创作二十年》一文中对自己的创作有过这样的回顾:“我作漫画断断续续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了。今日回顾这二十多年的历史,自己觉得约略可分为四个时期:第一是描写古诗句时代;第二是描写儿童相的时代;第三是描写社会相的时代;第四是描写自然相的时代。但又交互错综,不能判然划界,只是我的漫画中含有这四种相的表现而已。”细读丰子恺这“四种相”的漫画作品,可以发现,除了“儿童相”画作中部分直接描绘儿童生活情趣的漫画外(如《穿了爸爸的衣服》《阿宝赤膊》《花生米不满足》等),其他诸相的画作,大多与古诗文有着密切的关联,或以画题点明,或有古诗文意韵,文学性极强,因而也就可以体味出更深广的人间情味。
丰子恺何以对古诗文有如此偏爱?记得他自己说过:“文学之中,诗是最精彩的。”“古人云:‘诗人言简而意繁。’我觉得这句话可以拿来准绳我所喜欢的漫画。我以为漫画好比文学中的绝句,字数少而精,含意深而长。”他在《随笔漫画》中曾这样说:“我希望一张画在看看之外又可想想。我往往要求我的画兼有形象美和意义美。”同样是在《漫画创作二十年》中他又说:“我自己觉得真像沉郁的诗人,诗人作诗喜沉郁。‘沉郁者,意在笔先,神在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写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须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可一语道破’(陈亦峰语),此言先得我心。”由此足见丰子恺对古诗文中所蕴涵的丰富美学思想的执着追求。同时,这或许也就是评论家们常说的丰子恺漫画文学性的主要因素。不过,联系到丰子恺的具体画作,也可以发现,他往往只是选取古诗文中的一句,甚至只是几个字来作画。对此,他也有明确的解释:“我觉得古人的诗词,全篇都可爱的极少。我所爱的,往往只是一篇中的一段,甚至一句。”“余每遇不朽之句,讽咏之不足,辄译之为画。”夏丏尊曾经把丰子恺的这些描写古诗文句的漫画称作“翻译”,因为这些“古诗词名句,原是古人观照的结果,子恺不过再来用画表现一次”。所不同的是,丰子恺作这类画,是运用古诗文,用简洁的几笔,画出现代人的生活,将古诗文或文句作现代性关照,别有韵味。宋代词人李清照擅长表现爱情,这或许也是因为她曾拥有过与赵明诚之间的恩爱生活。她有过一首《醉花阴》,是专门为远游的赵明诚写的。词如下:“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丰子恺算是吃透了李清照的词意,《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一画的画面上有黄花、有卷帘,当然还有这消瘦的现代相思女。李后主有词《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理解《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一画,须从两方面着眼。从构图上看,此画可与《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作比较,二画表现的是相同的情境,只是后者没有人物罢了;从作者本人来讲,作此画时正值1925年——他刚从白马湖回上海不久。按他自己的说法:白马湖的生活是“清静的热闹”,而上海的生活则是“骚扰的寂寞”。好友星散,几时才会有当年那样亲密的欢聚?《世上如侬有几人》画题出自五代南唐李煜《渔父》词。挪威汉学家克里斯托弗·哈布斯迈尔在他的著作《漫画家丰子恺——具有佛教色彩的社会现实主义》中对此画有过这样的评说:“渔夫念念不忘的是鱼,他一直是在留心注意。他的全神贯注不会因其周围世界的琐碎事物而受干扰。这是一幅有关如何集中注意力的漫画。当然,丰子恺并不是想说钓鱼活动是一项不错的业余爱好,而是想借此表明处事要目标专一的人生态度。就其简朴的绘画风格而言,这是丰子恺最好的漫画之一。画中的钓鱼竿纹丝不动地垂入水面,正是这种风格特征的完美体现。”就丰子恺漫画的形式风格而论,“这是丰子恺最好的漫画之一”的评价实不为过,但就此画所体现的内容而言,还应该在以上评论的基础上再补充一句:画中还表现了一种恬淡超脱的生活态度,此亦柳宗元所谓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你有你的生活方式,我有我的处事态度……丰子恺作这类画,取自于古诗句、词句或文句,而画中人物穿的却是现代服装。为此,他也有过说明:“初作《无言独上西楼》,发表在《文学周报》上时,有人批评道:‘这人是李后主,应该穿古装,你怎么画成穿大褂的现代人?’我回答说:‘我不是作历史画,也不是为李后主作插图,我是描写李后主所得的体感。我是现代人,我的体感当然作现代相。’”其实,丰子恺是要借古诗词的意境来表达现代人的生活。例如《杨柳岸,晓风残月》这幅画,是柳永词《雨霖铃》中的一句。原作写相爱之人别离的情景,然而到了丰子恺的笔下,则成了农民辛勤劳作的写照。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古诗新画”并非只是丰子恺早期漫画中才有的,此后他在各个历史时期中都有这类画出现。这说明他对作这类画是十分热衷的。丰子恺重视文学与绘画的融通之关系,他曾专门出版过一本叫《绘画与文学》的书。他认为:“各种艺术都有通似性。而绘画与文学的通似性尤为微妙。探究时颇多兴味。”丰子恺作漫画常常取自于文学,而其画也就有了更浓的文学味。所以,俞平伯认为,欣赏丰子恺的漫画,应该是去“读”,而不是去看。
丰子恺对于漫画文学性的追求是直言不讳的。他这样表示过:“我近来作画,形式是白纸上的墨画,题材则多取平日所讽咏的古人的诗句。因而所作的画,不专重画面的形式的美,而宁求题材的诗趣。即内容的美。……我的画虽然多偏重内容的意味,但也有专为画面布局的美而作的。我的朋友,大多数欢喜带文学的风味的前者,而不欢喜纯粹绘画的后者。我自己似乎也如此。因为我欢喜教绘画与文学握手,正如我欢喜与我的朋友握手一样。以后我就自称我的画为‘诗画’。”这样的“诗画”,不仅在当时受到读者的欢迎,即便是在今天,仍然醉倒无数当代人。据我所知,《丰子恺漫画古诗词》出版后不到一年,居然已经印行了数万册,颇受欢迎。如今再推出其“姊妹篇”《丰子恺漫画古诗文》,所选之画不仅未与前者重复,且除了古诗词外,还增添了一些赋文。我以为,这样的编辑方式更有益于人们对丰子恺漫画的文学性的全面理解。
夏丏尊曾认为,对于生活,丰子恺有这样的咀嚼玩味的能力,不能不羡其是一个幸福者。我倒也希望,今天的读者在品味丰子恺的具有文学性的漫画时,也能成为一个幸福者。
陈星
2018年6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