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沙扬娜拉十八首

写于一九二四年五-六月随泰戈尔访日期间。

一

趁航在轻涛间，悠悠的，

我见有一星星古式的渔舟，

像一群无忧的海鸟，

在黄昏的波光里息羽优游，

沙扬娜拉！

二

这是一座墓园；谁家的墓园

占尽这山中的清风，松馨与流云？

我最不忘那美丽的墓碑与碑铭，

墓中人生前亦有山风与松馨似的清明——

沙扬娜拉！（神户山中墓园）

三

听几折风前的流莺，

看阔翅的鹰鹞穿度浮云，

我倚着一本古松瞑：

问墓中人何似墓上人的清闲？——

沙扬娜拉！（神户山中墓园）

四

健康、欢欣、疯魔、我羡慕

你们同声的欢呼“阿罗呀喈！”

我欣幸我参与这满城的花雨，

连翩的蛱蝶飞舞，“阿罗呀喈！”

沙扬娜拉（大阪典祝）

五

增添我梦里的乐音——便如今——

一声声的木屐、清脆、新鲜、殷勤，又况是满街艳丽的灯影，

灯影里欢声腾跃，“阿罗呀喈！”

沙扬娜拉！（大阪典祝）

六

仿佛三峡间的风流，

保津川有青嶂连绵的锦绣；

仿佛三峡间的险巇，

飞沫里趁急矢似的扁舟——

沙扬娜拉！（保津川急湍）

七

度一关湍险，驶一段清涟，

清涟里有青山的倩影；

撑定了长篙，小驻在波心，

波心里看闲适的鱼群——

沙扬娜拉！（同前）

八

静！且停那桨声胶爱，

听青林里嘹亮的欢欣，

是画眉，是知更？像是滴滴的香液，

滴入我的苦渴的心灵——

沙扬娜拉！（同前）

九

“乌塔”：莫讪笑游客的疯狂，

舟人，你们享尽山水的清幽，

喝一杯“沙鸡”，朋友，共醉风光，

“乌塔，乌塔！”山灵不嫌粗鲁的歌喉——

沙扬娜拉！（同前）

十

我不辨——辨亦无须——这异样的歌词，

像不逞的波澜在岩窟间吽嘶，

像衰老的武士诉说壮年时的身世，

“乌塔乌塔！”我满怀滟滟的遐思——

沙扬娜拉！（同前）

十一

那是杜鹃！她绣一条锦带，

迤逦着那青山的青麓；

啊，那碧波里亦有她的芳躅，

碧波里掩映着她桃蕊似的娇怯——

沙扬娜拉！（同前）

十二

但供给我沉酣的陶醉，

不仅是杜鹃花的幽芳；

倍胜于娇柔的杜鹃，

最难忘更娇柔的女郎！

沙扬拉娜！

十三

我爱慕她们体态的轻盈，

妩媚是天生，妩媚是天生！

我爱慕她们颜色的调匀，

蝴蝶似的光艳，蛱蝶似的轻盈——

沙扬娜拉！

十四

不辜负造化主的匠心，

她们流眄中有无限的殷勤；

比如熏风与花香似的自由，

我餐不尽她们的笑靥与柔情——

沙扬娜拉！

十五

我是一只幽谷里的夜蝶：

在草丛间成形，在黑暗里飞行，

我献致我翅羽上美丽的金粉，

我爱恋万万里外闪亮的明星——

沙扬娜拉！

十六

我是一只酣醉了的花蜂：

我饱啜了芬芳，我不讳我的猖狂。

如今，在归途上嘤嗡着我的小嗓，

想赞美那别样的花酿，我曾经恣尝——

沙扬娜拉！

十七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十八

我记得扶桑海上的朝阳，

黄金似的散布在扶桑的海上；

我记得扶桑海上的群岛，

翡翠似的浮沤在扶桑的海上——

沙扬娜拉！

1925年8月上海中华书局《志摩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