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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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部

“你们当中有谁在过节之前来我家补考了,立刻起立!”

只见一个穿着教袍的神父,一脸松弛的皮肤,脖子上还挂着重重的十字架,正怒气冲冲地看着自己的学生们。

他那双凶狠的小眼睛像锥子般盯着刚刚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六名同学——四名男生,两名女生。孩子们怯生生地看着神父。

神父冲两个女生挥了一下手,说:“你们俩坐下。”她们俩听后,忙不迭地坐下了,暗自松了口气。

随后,神父的目光集中到了其余的四个男生身上。

“你们到我这儿来!”瓦西里神父站起身,挪开椅子,向挤成一堆的四个男生走过去。“小混蛋们,你们当中谁抽烟?”

这四个孩子小声地答道:“神父,我们都不会抽烟。”神父听了,脸顿时气得通红。

“你们这群混蛋,竟说都不会抽烟,那是谁把烟末撒到了面团里?不会抽烟?我现在倒要看看!把衣服口袋都翻过来!动作快点!听到我说的话没有?快翻过来!”

其中三个男生开始掏自己的衣服口袋,并把里面的东西放到了桌子上。

瓦西里神父认真地检查起这三个男生衣服上的缝隙,他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寻找烟末的蛛丝马迹,可是仍然一无所获。接下来,他开始检查第四个男生,这个男生长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穿着一件灰色的衬衫和一条蓝色的裤子,裤子的膝盖处已经打了好几个补丁。

“你怎么像块木头似的,站着干什么呢?”

黑眼睛的男孩看了看神父,目光中隐藏着一种仇恨,他小声说:“我的衣服没有口袋。”说着,他的手不自觉地摸了一下缝合的衣袋。

“没有口袋!你以为我猜不到,谁会做出那么卑鄙的事情——把复活节的面团用烟末给糟蹋了!你是不是觉得,现在还可以继续留在学校?不,我亲爱的小东西,这回我可不会轻饶了你。上一次要不是你母亲苦苦哀求,你怎么可能留下。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滚,快滚出教室!”话音刚落,神父便硬生生地揪住小男孩的一只耳朵,拖着他来到走廊上,随后转身走进教室并把门关上了。

教室里死一般的沉寂,孩子们都吓得缩成了一团。谁都搞不清楚:为什么保尔·柯察金会被神父赶出学校?知情者恐怕只有谢廖沙·勃鲁扎克一个人,他是保尔的好伙伴,他亲眼目睹了事情发生的经过。那是在复活节的前一天,班级有六名考试没过关的学生去神父家补考,大家在厨房等待考试的时候,保尔往复活节要用的面团里撒了一把烟末。

保尔被赶出来后,在学校大门前的最后一级台阶上坐了下来。他琢磨着,回家后该如何向母亲交待呢。他的母亲在一个税务检察官家里当女佣,天天从清晨忙到半夜,还要替他操心。

想到这儿,保尔的眼眶充满了泪水,喉咙也哽咽了。

“现在我该怎么办呢?这一切都怪那个可恶的神父。可我为什么给他撒烟末呢?这都是谢廖沙怂恿我的,他当时说:‘咱们给这个歹毒的讨厌鬼撒点东西吧。’于是我们俩就这么做了。可现在谢廖沙安然无事,而我则有可能被开除出校。”

保尔和瓦西里神父之间很早以前就不和了。事情起源于保尔和同学米什卡·列夫丘科夫的一次打架,当时,老师为了惩罚保尔,将他留在学校不准吃午饭。为了不让这个不安分的学生在空教室里胡闹,老师把他领到了高年级的教室。保尔就坐在了教室里的最后一排长椅上。

给高年级授课的老师清清瘦瘦的,穿着一件黑外套,他正给学生们讲解地球和其他星球。保尔听他讲道:我们的地球在数百万年以前就已经存在了,而且星星和地球存在的时间差不多。保尔听了,惊讶得目瞪口呆。他差点儿想站起来反驳老师:“这和圣经上写的不一样。”但是由于害怕挨训,他最终没敢吱声。

《圣经》这门课保尔学得相当好,神父经常给他打五分。所有的祈祷词、《新约》和《旧约》,保尔都能倒背如流,甚至在哪一天上帝创造了什么,他都了如指掌。关于这个问题,保尔决定要详细地询问一下瓦西里神父。就在后来上圣经课时,神父刚一坐到椅子上,保尔就迫不及待地举手想要发言。神父同意后,他站起来,说道:“神父,为什么高年级的老师说,地球在数百万年以前就存在了,而不像圣经里说的只有五千……”话音未落,瓦西里神父的尖叫声便打断了他的话:“你胡说八道什么,你这个混账东西,你就是这么学习圣经的吗!”

保尔还没反应过来,神父就揪住他的两只耳朵,将他的头使劲地往墙上撞。不一会儿工夫,他就被撞得鼻青脸肿。保尔被神父的举动吓得惊惶失措,可神父并没有就此罢休,他又一把将保尔推到了走廊上。

保尔狼狈地回了家,到家后又被母亲数落了一番。

第二天,母亲前往学校请求瓦西里神父的原谅,希望他让保尔重返学校。从那以后,保尔的心中就埋下了仇恨神父的种子。不过他对神父是既恨又怕。这件事发生之后,保尔开始无法容忍任何人欺侮自己,而且他心中一直牢牢记着神父的那顿无端毒打。保尔从此后变得暴躁而孤僻。

不过,神父可没有放过保尔,总是没事找事地欺侮他:要么无故地把他赶出教室;要么为了不起眼的小事,让他连续几个星期站在墙角受罚;要么就对他的功课不闻不问。正因为这样,保尔才被迫在复活节前夕,和几个考试不及格的学生一同去神父家补考。就是那天,保尔在神父家的厨房里毁坏了过节用的面团。

当时谁都没有发现,但还是让老奸巨猾的神父一下子就猜出是何人所为。……下课了,同学们蜂拥而出,跑到操场上,将保尔团团围住。可是保尔愁眉不展,坐在那里一声不吭。谢廖沙·勃鲁扎克没有从教室里出来,因为他觉得,在这件事情上自己也有责任,但是他却没有能力帮助自己的朋友。

教师休息室的窗户敞开着,学校校长叶夫列姆·瓦西里耶维奇的身子从窗口探了出来,他用浑厚低沉的嗓音喊道:“叫柯察金立刻来我的办公室!”

保尔听到后,浑身一抖,心跳也加快了,他慢腾腾地朝教师休息室走去。

车站餐馆的老板是个中年人,脸色苍白,两眼无光,他扫了一眼站在旁边的保尔,问道:“这个孩子多大了?”

母亲如实回答说:“十二岁了。”

餐馆老板一听,说:“那好,让他留下吧。条件是这样的:每个月给八卢布的工钱,当班时管饭。干二十四小时休二十四小时,但要牢记一点:手脚要干净,可不许偷东西。”

母亲惶恐地说:“不会的,不会的,他不会偷东西的,我向你保证。”

老板用命令的口吻说:“那好吧,今天就让他上工。”说完,他扭头对站在一旁的一个女服务员说道,“季娜,你带这个男孩去洗碗间,告诉弗洛霞,让这小子顶替格里什卡的工作。”

这个叫季娜的女服务员将切火腿的刀放到一边,然后朝保尔点了点头,便带着他穿过店堂,走进通向洗碗间的侧门。保尔紧随其后,他的母亲也匆匆忙忙地跟在他们身后,同时小声地叮嘱保尔:“保夫鲁什卡[1],你可要好好干哪,千万别给我丢脸啊。”母亲满眼忧郁地目送儿子离开后,才朝大门口走去。

洗碗间里正在紧张地忙碌着:桌子上的盘碟刀叉堆积如山,几个女工肩上搭着毛巾,正在逐个地擦拭餐具。洗碗间的另一边,一个大男孩正在两个大茶炉跟前忙来忙去,这个男孩看上去年纪比保尔略大些,一头栗色的头发乱蓬蓬的。

洗碗间弥漫着热气,而且热气还在源源不断地从一个用开水洗餐具的大木盆里冒出来,使得整个洗碗间雾气腾腾的。保尔进来后,完全看不清女工们的脸。他待在原地,手足无措。

女服务员季娜朝一个正在洗餐具的女人走过去,然后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说:“哎,弗洛霞,给你带来一个新伙计,让他顶替格里什卡。你告诉他要干哪些活儿吧。”

季娜说完之后,又转向保尔,指着那个叫作弗洛霞的女人说:“她是这里的头儿。她会给你分配活儿的。”交待清楚后,季娜就回前厅了。

“知道了。”保尔低声回答后,用疑惑的眼神瞧了瞧站在眼前的弗洛霞。这个女人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从上到下地打量着保尔,好像在判断他能干些什么活儿。打量片刻后,弗洛霞卷起胳膊上滑落的袖子,用悦耳动听的嗓音说:“亲爱的小家伙,你每天的任务就是:首先要烧开这口锅里的水,要保证它从早到晚都要有热水,烧火的木柴当然要你自己去劈;然后你还要看好这两个大茶炉;再有,哪儿要是需要,你还得帮忙洗洗刀叉,倒倒脏水什么的。活儿可不少啊,亲爱的,你准会忙得满头大汗的。”弗洛霞一口科斯特罗马方言,总是把“a”音读得很重。保尔听到她的乡音,再看到她那红扑扑的脸和翘起的小鼻子,心中感到说不出的亲切与愉悦。

保尔心里暗想:“这个姑姑看起来挺好的。”于是他壮起胆子问弗洛霞:“姑姑,那我眼下干点什么活儿呢?”

保尔话音刚落,洗碗间立刻传来一阵哄堂大笑,将他的话淹没其中,弄得保尔莫名其妙。

“哈—哈—哈!……弗洛霞突然冒出个侄子来……”

“哈—哈!……”弗洛霞笑得比任何人都欢。由于这里热气弥漫,所以保尔无法看清楚弗洛霞的脸,实际上,她只有十八岁而已。

保尔顿时窘迫不已,他转身面向那个大男孩问道:“你说,我该干点什么呢?”

那个大男孩笑嘻嘻地回答说:“这个问题你得去问你姑姑,她会给你说清楚的,我只是个临时帮忙的。”说完,他一溜烟跑到通往厨房的小门里。

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工见此情景,对保尔说:“到我这儿来,帮我把叉子擦干净,”然后又说道,“你们有什么可笑的?这孩子说什么了?呶,拿着,”说着,这个女工递给保尔一块毛巾,“用牙齿咬住毛巾的一头,用手拉紧另一头。这样来回擦拭叉齿,千万不能留下一丁点儿不干净的东西。这里对这方面要求可严了。来这儿吃饭的都是十分讲究的老爷们,他们总是很认真地察看叉子,要是发现刀叉不干净,我们可就遭殃了,女老板准会立马解雇你。”

“哪有女老板?”保尔有些不明白。“我只看见这里有一个男老板,刚刚就是他雇我的。”

洗碗女工一听,笑出了声,她说:“我们这儿的男主人纯粹是个摆设,简直就是个窝囊废。在这里一切都得听老板娘的。她今天恰好没在。等你工作几天,就会看到她的。”

这时,洗碗间的门被推开了,三个堂倌走了进来,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大摞用过的餐具。

其中一个人说道:“抓紧干活啊,十二点的班车即将进站,你们怎么还不紧不慢的。”只见说话的这个人长着宽阔的肩膀、斜吊的眼睛、四方的大脸。

这个人看见了保尔,便问:“这家伙是谁?”

弗洛霞回答道:“他是新来的伙计。”

“啊,原来是个新来的,难怪如此,”说着,他把自己那双有力的大手放在保尔的肩膀上,把保尔推到了大茶炉跟前,然后说道,“这两个大茶炉你应该时时刻刻照看好,可是现在你瞧瞧,一个已经熄火了,另一个火也快要灭了。今天就这么算了,如果明天再让我看到发生这种事儿,你就准备挨耳光吧,听懂了吗?”

保尔听完,二话没说,立刻跑去忙活这两个大茶炉。

就这样,保尔开始了他的劳动生涯。这是他头一天上班,所以干起活来格外卖力。因为他现在心里明白,在这里可与在家里截然不同。在家里不听妈妈的话倒没什么,可是在这里,那个斜吊眼已经把话说得一清二楚:如果不听话,就得挨耳光。

瞧,保尔正在不停地忙活着:他先把靴子脱了下来,然后套在烟囱上,并用嘴使劲地把火吹旺。在他的努力之下,两个容量为四桶水的大肚茶炉终于冒出了火星。接着他又忙活起来:提起脏水桶,飞奔到污水坑旁倒掉;往烧水锅底下添柴火;用烫手的茶炉壁烘干湿毛巾。总之,吩咐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保尔一直不间断地忙碌到深夜,才疲惫不堪地向下面的厨房走去。年纪大的洗碗女工阿妮西娅看着保尔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心疼地说道:“不知从哪儿找来这么个孩子,干起活来像个疯子一样卖命。看来家里是迫不得已,才让他外出做工的。”

弗洛霞附和道:“是啊,这小家伙挺不错的,眼里有活,不用别人督促。”

卢莎与她们的意见不同,反驳道:“谁刚来不都是这样,我瞧他,过不了多久就会偷懒的。”

保尔通宵未眠地工作了一整夜,到了第二天早上七点钟,一个眼里流露出放肆眼神的胖脸男孩前来接班。疲惫不堪的保尔将已经烧好的茶炉交给了他。

这个男孩看到保尔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茶炉也烧好了,便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把双手插进口袋里,用白眼仁斜瞟了一下保尔,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口唾沫,用傲慢而不容反驳的语气说:“哎,你这个饭桶,明天六点钟来接我的班!”

保尔反问他:“为什么是六点?规定可是七点交接班。”

“别人几点接班我不管,你必须六点钟到。你要是再说废话,我就叫你满地找牙。你一个新来的,好像多了不起似的,刚来就敢跟我顶嘴。”

已经交完班的洗碗女工们好奇地聚拢过来,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两个小男孩斗嘴。胖脸男孩放肆的口吻和叫嚣的举止使保尔大为恼怒,他向这个接班的男孩迈进一步,打算好好收拾他一顿,但是由于担心头一天上班就被赶走,所以保尔勉强克制住了自己。他铁青着脸对那个胖脸男孩说:“你最好规矩点,别太放肆了,否则有你受的。我明天就七点钟来,要知道打架我可是老手,你要是想动手,我就奉陪!”

这个胖脸男孩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吃惊地看着这个一头乱发的保尔。他没有料到会碰到这么一个硬茬,有些不知所措,便小声嘟囔道:“哼,好,咱们走着瞧。”

第一天的上工总算顺利地结束了,保尔一路上心情极好,因为他获得了做人的尊严,于是带着这种感觉步履轻松地往家走去。现在他觉得,自己是个有颜面的、依靠工作换得休息的人了,如今谁也不能再说他是个吃闲饭的寄生虫了。

天空中,初升的太阳已经慢腾腾地爬到了锯木厂那高耸的厂房上面。保尔家的小房子已经近在眼前,它就坐落于列辛斯基庄园的后面。

“这个时候,妈妈大概已经起床了,而我却才收工回家,”保尔一边想着,一边加快了速度,同时还吹起了口哨。“虽然我被学校开除了,可结果倒也不那么糟糕。一切都怪那个讨厌的神父,他总是不让我好过,现在可算不用看他的脸色了,真想朝他脸上吐两口唾沫,”保尔这样想着便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家门口,他推开篱笆小门,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对了,那个一头黄毛的家伙,改天非揍他一顿不可。”

保尔走进院子时,母亲正在那里烧茶水。她看到儿子回来后,一脸担忧地问他:“干得怎么样?”

保尔对母亲笑了笑,说:“挺好的。”

接下来,母亲似乎想提醒他什么,不过他马上就明白了:因为哥哥阿尔焦姆的高大背影已经出现在房间的窗户旁。

保尔紧张地问妈妈:“怎么,我哥哥回家了?”

妈妈告诉他:“你哥哥是昨天回来的,现在留在这里不走了,他将去机务段干活。”

保尔忐忑不安地打开了房门。只见一个健硕伟岸的身躯坐在桌旁,背对着保尔。听到动静后,这个人回过头,他那黑黑的浓眉下两道严厉的目光射向保尔。

“怎么,撒烟末的勇敢小子回来了?行啊,你可真了不起啊!”保尔猜测,跟哥哥的这场谈话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保尔心想:“看来阿尔焦姆什么都知道了,他有可能会骂上几句,弄不好还会揍我一顿。”

保尔一直都十分惧怕哥哥。

但是,阿尔焦姆显然并不打算揍他。他坐到板凳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一种捉摸不透的眼神审视着保尔,这种眼神说不上是嘲讽,还是鄙视。

过了一会儿,阿尔焦姆揶揄他说:“这么说,你已经读完大学,学业有成了?所以为了体验生活,刷碗去了?”

保尔听后也不辩解,只是用眼睛盯着一处裂开的地板,认真研究那里探出来的一个钉子帽。阿尔焦姆也没有再说什么,他从桌子旁边站起身,向厨房走去。

“看来我逃过一劫,不会挨打了。”保尔轻松地呼了一口气。

在一家人坐下来喝茶的时候,阿尔焦姆心平气和地向保尔问起被学校开除的经过。保尔把情况如实地讲述了一遍。

母亲忧心忡忡地说:“你总是这么闯祸,以后可怎么办哪。”母亲接着又抱怨道,“唉,我们拿他怎么办呢?也不知他生得像谁?我的上帝啊,我还得跟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受多少折磨呀!”

阿尔焦姆把面前的空茶杯推到一边,转向保尔,严肃地说:“我的老弟,你也闹够了,过去的事儿咱们就算了。从现在起,你要时刻保持警惕,在工作中别偷奸耍滑,做好该做的事儿。如果你再惹出麻烦,我可对你不客气了。记住这一点!你给妈妈增添的烦恼够多了。你这个捣蛋的小鬼,到哪儿都会惹出祸端、闹出麻烦。但是你现在应该收敛了。你先在那儿做一年工,一年后我再去求求人,收你到机务段做学徒,整天倒脏水能有什么作为,还是要有一门手艺在身才行。现在你的年纪太小,过一年之后我去求情,兴许能接收你。我目前调到这里来工作了。不能再让妈妈出去做工了,她一辈子看人脸色,给人当牛做马,受够了气。保尔,你也要有志气,活个样子出来!”

说完这番话后,阿尔焦姆那高大的身躯站了起来,他穿上挂在椅背上的外衣,然后对母亲说:“我有事情,要出去一会儿。”他弯下腰,走出房门,大步向外走去。当他走到院子里,经过窗口时,又说了一句,“保夫鲁什卡,我给你带礼物回来了,是一双靴子和一把小刀,妈妈会给你拿出来的。”

车站餐馆每天都是二十四小时营业。

这里是交通枢纽中心,汇集着五条铁路。每天车站里都人满为患、喧闹不止,只有半夜时分,在两班火车间隔的时候,才会有两三个小时的安宁。在这个火车站,数百列专车从外地开来,然后又开往全国各地。一些专列是刚从前线回来,而另一些专列则是奔赴前线。从前线运回来的是残肢断腿的伤员,而运往前线的则是统一着装的大批新兵。

保尔在车站餐馆一干就是两年,成天忙个不停。在这两年期间,他只接触过厨房和洗碗间这两个地方。在宽敞的地下厨房里,每天的工作总是忙碌无闲。在这里,总共只有二十几个人干活。而十个堂倌总是不停地穿梭于餐厅与厨房之间。

保尔的工钱已经由八卢布涨到了十卢布。两年的时光,让保尔长高、长壮了不少。不过,在这两年里,保尔可吃了不少的苦头。他先是在厨房烟熏火烤地当了半年的小厨工,然后又被撵回了洗碗间:就因为那个说一不二的厨子头不喜欢保尔这个倔孩子,常常扇他耳光,后来担心保尔用刀捅他进行报复,所以把他调回原处。如果不是保尔每天超负荷地卖命干活,他早就被踢出餐馆了。在这里,保尔干的活儿最多,而且不知疲倦。在餐馆吃饭的高峰时段,保尔干起活来就像个疯子,他常常端着托盘,一迈就是四五级台阶,向下冲到厨房里,然后又从厨房往上跑。

当餐馆的两个大厅终于不再忙活时,已是夜深人静时分。每当这个时候,楼下厨房的储物间里就会热闹非凡,堂倌们常常在这里聚众赌博,他们热衷于玩“二十一点”和打“九点”。保尔不止一次地看到,赌桌上堆着大量的现钞,他对这些巨款并不感到意外。保尔知道,这些钱是他们每个人当班额外挣的收入,一般值一天的班,他们就能得到三十到四十卢布的外快,而这些外快是由一个或半个卢布的小费逐渐积攒起来的,但是他们一旦有了钱就去买醉赌博。保尔对他们的这种行为十分憎恶。

“这帮可恶的赌棍!”保尔心中愤愤不平地想,“拿阿尔焦姆这样一等的钳工来说,每个月只能挣到四十八卢布的工钱,而我只有十卢布。而这帮家伙一天一夜就能捞那么多外快,凭什么?他们只不过跑跑腿,把餐具端来端去而已。这帮家伙捞到钱后,就又喝又赌地挥霍掉了。”

保尔把这些堂倌和那些老板归结为一类人,都是与自己这些劳苦大众相对立的一派。这帮坏家伙,在这里像奴才一般,点头哈腰地伺候客人,要知道,他们把自己的妻子儿女都安排在城里,过着有钱人的日子。这些堂倌经常把穿着学生制服的儿子和养得雍容富贵的老婆带到这里来。保尔心里想:“这帮堂倌的钱袋大概比那些老爷们的还要鼓呢。”保尔对于每天夜间发生在厨房暗角里和餐馆储物间里的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了,因为他很清楚,任何一个洗碗女工和女招待,要想在这里长久地干下去,必须要以几个卢布的代价把自己的身体出卖给这里每个有权有势的家伙。

保尔窥视到了生活当中最阴暗的角落,目睹了生活当中最底层的状况——那里散发着腐烂的霉味和泥沼地的潮湿气味,所以他十分渴求新事物,渴望新体验。

阿尔焦姆打算让弟弟去机务段当学徒的事情并没有如愿,原因是车站拒收十五岁以下的童工。但是机务段那座熏得黑漆漆的石头房早就牢牢地吸引了保尔,他做梦都希望摆脱车站餐馆这个鬼地方。

保尔一有空就跑去找阿尔焦姆,并陪他一起检查车厢,还帮他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

自从弗洛霞从餐馆离开后,保尔愈加觉得日子百无聊赖。性格开朗的弗洛霞不在这里工作后,让保尔强烈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友谊是多么亲密与珍贵。现在每天早上保尔一迈进洗碗间,首先听到的就是那些逃荒到这里做工的女人们之间的叫骂声。面对这样的场面,孤独和空虚的感觉更加萦绕于保尔心中。

现在夜深人静,到了夜间休息的时刻。保尔往炉膛里添些柴火后,就在敞开的炉门边蹲了下来。他眯起两只眼睛,望着炉膛里窜来窜去的火苗——炉子里散发出来的暖气烤得他十分舒服。此时洗碗间空无一人。

不知不觉中,保尔的思绪飘到不久前的那个夜晚,飘到了弗洛霞身边,当时的一幕幕情景又在他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来。

事情发生在一个周六的深夜,当大家都在休息时,保尔顺着楼梯往下面的厨房走去。在楼梯拐弯的地方,他出于好奇爬上了柴堆,想瞧瞧正在聚赌的那个储物间。此时那里正赌得热火朝天,扎利瓦诺夫坐庄,他由于兴奋过度而满脸通红。

这时,楼梯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保尔回头看到堂倌普罗霍尔正从楼上走下来。保尔赶紧藏在楼梯下面,想等他走进厨房后再出来。楼梯下面漆黑一片,普罗霍尔根本看不到保尔躲在里面。普罗霍尔走过楼梯的转弯处,继续下楼,保尔瞄到了他的宽肩膀和大脑袋。接着,又有人从楼上轻声而匆忙地跑下来,一个熟悉的嗓音传到了保尔的耳朵里:“普罗霍尔,稍等一下。”

普罗霍尔停住脚步,转过身向上望去。他对楼上的人嘟囔了一句:“什么事?”

楼梯上传来下楼的脚步声,保尔看到这个人原来是弗洛霞。她拉住堂倌的衣袖,用压低的声音,吞吞吐吐地说:“普罗霍尔,我想问你,中尉给的那些钱在哪儿?”

普罗霍尔一下子抽回自己的手,对她凶狠地咆哮道:“你说什么?钱?我不是给你了吗?”

“但是中尉给的钱是三百个卢布。”弗洛霞压抑的嗓音中略带哭腔。

普罗霍尔一听,讽刺地对她说:“你说什么,三百个卢布?难道你想都要去?好太太,你不觉得这笔钱对于一个洗碗女工来说太多了吗?我觉得,给你五十个卢布就已经够多的了。你也不想想,你有多么幸运!那些纯洁又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小姐,还不一定有你走运呢。你得谢天谢地啦,只陪睡了一宿,就能挣到五十个卢布。现在可没有那么多这样的傻瓜,我顶多再出一二十个卢布给你。要是你知道好歹,以后会有很多发财机会的,我会给你当靠山。”普罗霍尔说完,转身就进了厨房。

“你这个混蛋!畜生!”弗洛霞一边追着他,一边骂道。追了两步后,她便停了下来,趴在柴垛上低声哭泣起来。

保尔站在楼梯下面的暗影里,听到了这场谈话,又亲眼目睹了浑身颤抖的弗洛霞不停地用头去撞柴垛。此时此刻,他感到一种无法言表的痛楚揪紧了自己的心脏。保尔没有出来,也没有出声,他只是死死地握紧楼梯的铁栏杆。保尔的心里十分痛惜:“这些没良心的家伙,把弗洛霞也给出卖了。唉,弗洛霞!我的弗洛霞……”

保尔内心深处更加憎恨普罗霍尔了,而且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厌烦透顶。他心想:“哼,我如果力气够大,非一拳打死这个混蛋不可!为什么我不像阿尔焦姆那样高大强壮呢?”

炉膛里的火光时隐时现,红色的火苗不断地跳动着,与周围一圈蓝色的火焰交融在一起,形成一条长长的火舌。保尔看着它,觉得似乎是一个人吐出了自己的舌头,正在嘲笑他。

房间里寂静无声,只有炉膛里的噼啪声和水龙头的滴答声不时地传入耳内。

克利姆卡把最后一只擦得明晃晃的平底锅放到架子上后,便擦干净了双手。此时厨房里空荡荡的,值班的厨师和打下手的女工们已经在更衣室里睡着了。每天夜里,厨房都会有三个小时的安静时间。克利姆卡经常利用这段时间,上楼去找保尔聊天。这个小厨工早就与保尔结成了好朋友。克利姆卡上楼后,看到保尔正蹲在炉前发呆。保尔通过墙上的影像发现一头乱发的克利姆卡来了,他头也没回,就对这个熟悉的身影说:“克利姆卡,快坐下吧!”

克利姆卡爬上摆放整齐的柴垛,并在上面躺了下来。他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保尔,笑着说:“你在那儿干吗呢?对火施魔法吗?”

保尔极不情愿地把视线从火苗上移开,转而用那双熠熠发光的大眼睛凝视着克利姆卡。克利姆卡从他的眼神中感受到一种无法言传的忧郁。他还是头一次在这位好朋友的眼神里看到这种哀愁。克利姆卡问他:“保尔,你今天与以往不一样。”他沉默片刻,接着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保尔从地上站起来,来到克利姆卡的身边坐了下来。

保尔语气低沉地说:“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克利姆卡,待在这里真让我难受死了。”说着,他将膝盖上的两只手握成了拳头状。

克利姆卡用胳膊肘支起身子问道:“你今天遇到什么事了?”

“你觉得我今天有点反常?其实从我来这儿打工的第一天起,我心里就一直觉得不痛快。你睁大眼睛瞅瞅这里,我们在这里是一种什么样的待遇!我们每天累死累活地做工,可换来的却是什么呢?谁想揍你就揍你一顿,连个保障都没有。你和我被老板雇来,是来做工的,不是来挨打的,可是现在谁都有权利打我们,只要他们有力气。我们哪怕拼了命地忙活,也不能把所有人都伺候满意,而只要有一个人不满意,他就会给你一巴掌。你就算竭尽全力地做好所有的活儿,而且东跑西颠的,尽量不让人挑出问题,但也还是会有闪失的时候,到时候又会被痛打一顿……”

克利姆卡听了保尔的话后大吃一惊,他急忙打断保尔,说道:“你说话别这么大声,要是有人经过这里,听到可就糟糕了。”

保尔随即跳了起来,说:“让他们听见我也不怕,我是迟早要离开这里的。我哪怕在大街上铲雪也比待在这里强。这儿就是一座坟墓,到处都是坑蒙拐骗,而这些骗子的钱要多少有多少!他们对待咱们就像对畜生一样,而对姑娘们,他们更是为所欲为。如果哪个姑娘稍有姿色,却不肯听他们摆布的话,这个姑娘就会被他们立马赶走。你说,她们哪有地方去啊?雇来这里干活的都是些无家可归无饭可吃的难民。她们为了生存只好留在这里,在这儿最起码还能混口饭吃。为了不饿肚皮,她们只能任人摆布。”

保尔愤愤不平地说出这番话,这让克利姆卡担心极了,他生怕有人听到他的这番言论,连忙把通往厨房的门关上,而保尔仍在不停地宣泄着心中的愤恨。他又接着说道:“克利姆卡,就说你吧,人家打你时,你一声不吭。你干嘛不敢出声呢?”

保尔不再言语了,他在桌子旁的一把木凳上坐了下来,感觉有些累,便用手掌支撑住脑袋。克利姆卡又往炉膛里加了一把柴火,然后也在桌旁坐了下来。他问保尔:“咱们今天不读书了吗?”

保尔回答说:“今天没书可读了,书亭关门了。”

克利姆卡一听,惊讶地追问道:“为什么,难道书亭今天休息?”

保尔接着告诉他:“卖书的被宪兵逮走了,据说他们在书亭里搜到些什么东西。”

克利姆卡疑惑不解地问:“为什么抓他呀?”

“听说是因为政治问题。”

克利姆卡满脸不解地看了看保尔,问:“什么是政治呀?”

“鬼才知道!听说,政治就是指反对沙皇。”保尔一边耸着肩膀,一边说道。

克利姆卡听后,全身吓得不禁颤抖了一下,说:“难道真有这样的人?”

保尔回答说:“我也不清楚。”

这时,洗碗间的门开了,睡眼蒙眬的格拉莎走了进来。她对这两个人说:“孩子们,你们怎么还不睡觉?趁着现在火车没到,还能睡上一个小时。快走,快去睡觉,保尔,烧水的锅我会帮你盯着的。”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保尔比预想时间更早地离开了餐馆,这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

事情发生在寒冷的一月,有一天早晨,保尔值完班,准备下班回家,但是接班的小伙子一直不见踪影。保尔就去找老板娘说明了这一情况,并要求回家,但是老板娘不同意让他下班。没办法,疲惫不堪的保尔只好留下来,再连干一班。干到半夜时,他已经累得毫无力气了。在夜间休息时,别人都入睡了,而他还得将几口大锅全部注满水,并要在三点钟的夜间火车到来前烧好开水。保尔将水龙头打开后,发现没有一滴水流出来,原来水塔里已经没有水了。当时他没有关上水龙头,便躺在了柴垛上,没想到由于过度疲劳,他一躺下便睡着了。

过了几分钟,水龙头发出声响,并流出水来,转眼工夫,水就注满了整个水桶,并溢了出来,水一直流到了洗碗间的地板上。此时洗碗间里,就像平时一样,空无一人。水积得越来越多,满地的积水又顺着门下的缝隙流进了餐馆大厅。一股股的水流从睡得正香的旅客们的行李下面悄然流过,熟睡的人们对此毫无察觉。直到一个睡在地板上的旅客被凉水浸湿才惊醒过来,他一跃而起,并大声喊叫,这才吵醒了其他旅客。大家见状,立刻手忙脚乱地抢救自己的行李。顿时餐馆里乱作一团。而水依然流个不停,越积越多。

当时,普罗霍尔正在隔壁大厅里收拾桌子,他听到旅客的叫喊声后,立刻冲着喊声跑过去。他跨过积水,跑到门口,使劲一拉门,没想到门后的积水瞬间全都涌进了大厅。

叫喊的声音更大了,惊动了其他值班的堂倌,他们一起跑进了洗碗间。普罗霍尔怒气冲冲地扑向正在酣睡的保尔。

普罗霍尔的拳头如雨点般,一个接一个无情地落在保尔的头上,他顿时被打得晕头转向。保尔被这顿拳头打醒了,却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觉得眼冒金星,全身上下疼痛难忍。

遍体鳞伤的保尔好不容易才回到家里。

清晨,阿尔焦姆双眉紧蹙,阴沉着脸,详细地向保尔询问了事情的经过。

保尔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阿尔焦姆。

阿尔焦姆低沉地问:“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是普罗霍尔。”

“好了,你躺着休息吧。”

说完,阿尔焦姆将他的羊皮大衣披在身上,什么也没交待就离开了家。

一个不认识的工人向格拉莎询问:“我想见一下堂倌普罗霍尔,可以吗?”

格拉莎回答道:“请稍等一会儿,他很快就会过来的。”那个身材魁梧的人将身子倚在门框上,说:“好,我等他。”

普罗霍尔端着摞满餐具的托盘,用脚踹开门,走进了洗碗间。

格拉莎指着他说:“这个人就是普罗霍尔。”

只见阿尔焦姆上前一步,一只手重重地压在普罗霍尔的肩膀上,两眼逼视着他,问:“你为什么打我的弟弟保尔?”普罗霍尔想挣脱这只有力的大手,但是却被阿尔焦姆的一记重拳打倒在地。他试图从地上爬起来,不料又挨了一拳,比头一拳的力道更狠,这第二拳把他打得再也动弹不得,如同钉在地板上一样。

洗碗女工们见此情景,都害怕得躲到旁边。阿尔焦姆转身向门口走去。

普罗霍尔被打得头破血流,在地上滚来滚去。当天晚上,阿尔焦姆从机务段下班后没有回到家中。母亲从别人口中得知:阿尔焦姆被宪兵队关了起来。

阿尔焦姆是在六天后被释放回来的。他回家时已是晚上了,母亲早就躺下睡着了,而保尔还没有睡觉。阿尔焦姆向躺在床上的保尔走去,来到他的身边后,关切地问他:“老弟,你的身体怎么样了?都恢复了吗?”说着,阿尔焦姆就在保尔的身边坐了下来。“生活中会有许多不如意的事,”阿尔焦姆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这也没什么,你就到发电站去上班吧。我都替你安排好了,在那里你可以学点技术。”

保尔听后,激动得将阿尔焦姆的大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