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帅克成了装病逃兵
在这样的战争年代,军医们不辞劳苦地想驱除那些附在装病逃兵身上的恶魔,想方设法把他们恢复过来,送往军队。
军医们采用不同程度的酷刑对待装病逃兵或是有此类嫌疑的人,比如那些有肺结核、风湿病、疝气、肾脏疾病、斑疹伤寒、糖尿病、肺炎以及其他疾病的人。装病逃兵遭受的酷刑很全面,并分为如下的等级:
一、严格的节食,每天早晚各一杯茶,连续三天。此外,不论他们怎样抱怨,一律服用阿司匹林,使其出汗。
二、每人需要服用大量奎宁粉剂,以避免他们认为战争就是吃喝玩乐。
三、每天灌两升温水洗胃。
四、用肥皂水及甘油灌肠。
五、用冷水浸湿的床单包裹身体。
有些身体很结实的家伙熬过了这五级酷刑,但最终却被装进简陋的棺材,埋到了军事墓地。但也有一些胆小的人,到灌肠那一步时,就声称自己已完全康复,无须治疗,唯一的要求就是跟随下一个先遣营奔赴前沿阵地。
在守备部队监狱,帅克就跟这类怯懦的装病者一起被关进了一间小屋子。
“我再也受不了了。”帅克旁边床上的一位兄弟说道。他刚从诊察室出来,已经洗了两次胃。这个人装病说自己近视。
“明天我就加入军团。”左边的一个人说道。这个人刚被灌了一次肠,他装病说自己是个聋子。
门边床上那个假装得了肺结核的家伙全身裹着冰冷的湿床单,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他是这个星期的第三个了。”他右边的人说道。然后他问帅克:“你是什么病?”
“我有风湿病。”帅克回答道,结果引来大家一阵开怀大笑,连那个快要死的假装患肺结核的人也笑了。
“不要以风湿病为借口留在这儿,”一个胖子严肃地警告道,“在这儿风湿病就如同冻疮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贫血,切掉了半个胃,还截去了五根肋骨,可没人相信我。我们这儿还有个聋哑人。两周以来,他们每隔半小时给他裹上冰冷的湿床单,还给他灌肠、洗胃。大夫给他开了催吐剂,所有的护士都觉得他挺过来了,可以回家了。可他却没了胆量,害怕这酷刑会折磨死他。‘我不能再装聋作哑了。’他说道,‘我能说也能听见了。’所有的病人都劝他别毁了自己,但他还是坚持自己和其他人一样,能说能听。第二天早上大夫查病房时,他就报告了此事。”
“他坚持得已经够久了!”一个假装自己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了四英寸的人说道,“不像那个假装中风的家伙,只吃了三剂奎宁,一次灌肠,一天的禁食,就承认了。刚开始要给他洗胃,他就说中风已经痊愈。那个说自己被疯狗咬了的人坚持的时间最长。他一会儿乱咬,一会儿嚎叫,他学得真像,可就是没办法让自己口吐白沫。我们都尽力帮助他了。有几次在大夫诊治他之前,我们咯吱他,让他痒了一个小时,弄得他直抽筋,全身发紫,可还是不能吐白沫。真是吓人啊。有一天早上,大夫来查房的时候,他放弃了这一招。他就像根棍子似的站在床边,恭敬地说道:‘报告长官!咬我的那只狗应该不是疯狗。’大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全身直哆嗦,又继续说道:‘报告长官,我根本没有被狗咬,是我自己咬的胳膊。’坦白之后,他们以自残的罪名指控他:为了逃避上前线,他居然想要咬掉自己的胳膊。”
“要口吐白沫的病是很难装的,”那个装病的胖子说道,“比如说癫痫。这儿有个患癫痫的,他总是跟我们说一天装一次发病是不够的,他有时一天装十次。他抽搐着,紧攥着拳头,直翻白眼,满地打滚,又伸出舌头……总而言之,真是活灵活现,装得逼真极了!可突然有一天他身上长了疖子,脖子上两个,背上还有两个。这样一来,他再也无法扭动、在地上打滚了。他的脑袋也动不了,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最后发烧说胡话,在大夫查房时,把自己装病的事都抖了出来。哎,那疖子可让我们也受罪了,因为他招了之后还得躺在这儿。那之后的三天里,又给他供应了新的病号饭——早上是咖啡加面包,中午有汤、馄饨和肉汁,晚上是粥或是汤。我们这些整天洗胃灌肠的饿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家伙吞下食物、咂着嘴、打着嗝,自己只能打着呼噜和饱嗝。就这样,另外三个人受不住诱惑,承认他们的心脏病是装的。”
“最好装的病就是发疯,”有个装病的人说道,“旁边那个病房里就有我的两个老师,一个昼夜不停地嚷着:‘焚烧布鲁诺的柱子还在冒着烟!伽利略的案子要重审。’另一个学狗叫,刚开始是三声慢叫:‘汪,汪,汪,’然后是五声快叫:‘汪汪汪汪汪,’接着再慢点,就这样不停地叫。他俩现在已经坚持三个星期了。起初我也想装疯的,说自己很狂热,宣扬教皇至上。可后来我还是说自己有胃癌,花了十五克朗找小城区大街的理发师为我作证。”
“我认识布雷诺夫的一个烟囱清洁工,”另一个病人说道,“花十克朗他就让你发高烧,烧得你都想跳窗户。”
“这没什么,”另一个说道,“在维尔索维采有个中年妇女,给她二十克朗,她就会让你的腿脱臼,而且你一辈子都将是个跛子。”
“我花了十克朗就把腿弄脱臼了,”窗边那排床上的一个病人说道,“就十克朗,另外还加上三杯啤酒。”
“我的病可是花了两百多,”紧挨着他的一个干瘦的家伙说道,“我几乎吃了所有的毒药。我是一个活生生的毒药库。我曾经喝过氯化汞,吸过汞蒸汽,嚼过砒霜,抽过鸦片,喝过鸦片药剂,吃过撒有吗啡的面包,吞过土的宁,喝过含磷的硫化碳溶液,还喝过苦味酸。我毁了自己的肝、肺、肾、胆囊、大脑、心脏、肠子,但就是没人能查出我得的是什么病。”
门边有个人说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胳膊上皮下注射石蜡。我的一个表兄弟就是那么走运,肘部以下被截肢了,至今再也没有上战场的麻烦了。”
“所以你们看,”帅克说道,“为了效忠皇帝陛下,大家都必须经历这些苦头。多年前,我在团里当兵时,情况更糟。那时,他们常常把这样的人捆起来,扔进洞里,让他们在那养病。那里可不像这儿,既没有这么好的床铺也没有痰盂,仅有一张木板床,病人们可以躺在上面。曾经有个真的患了斑疹伤寒的病人,住在他旁边的是个天花病患者,他们两个都被捆了起来。团里的大夫用脚踢他们的肚子,说他们是在装病。后来这两个家伙都死了,这件事还传到了国会,上了报纸。他们又禁止我们看这些报纸,还搜查我们的手提箱,检查是否有人私藏这些报纸。我运气一直不好,我是团里唯一被发现藏有这些报纸的人。随后我被带到了团部。我们的上校,那个混蛋傻瓜开始对我大吼大叫,让我站直了并告诉他是谁给报纸投的稿,否则他会打掉我的下巴,把我关入大牢。这时团里的大夫来了,在我的面前挥舞着拳头,并用德语喊道:‘你这条死狗,你这个恶棍,你这个臭狗屎,你这个社会主义狗崽子!’我只好看着他们,眼睛眨都不眨,一声不吭。我的右手贴在帽檐顶端,左手贴着裤缝。他们像狗一样在我身边乱窜,不停地乱叫,但我还是无动于衷。我什么也不说,一直敬着礼,左手贴着裤缝。他们咆哮了半个小时之后,上校跑到我面前吼道:‘你是傻瓜吗?’‘报告长官,我是傻瓜。’‘那好,因为他弱智,关他二十一天禁闭。每周禁食两天,一个月不得出营房,戴两天手铐!立即关起来,不给饭吃!把他绑上!让他知道帝国不需要这样的傻瓜。你这混蛋,我们要把报纸从你的脑子里炸出来。’上校乱窜了一会儿后,作出了结论。但就在我被关押的这段日子里,军营里出了好多奇事。上校不准我们读任何东西,哪怕是《布拉格官方新闻》。在餐厅里,甚至都不准用报纸包熏肠和奶酪片。从那时起,士兵们反倒开始认真读起书来。我们团的士兵读得最多。我们读了所有的报纸,每个连还编押韵诗和歌词与上校唱反调。团里一有什么事发生,就会有人把它发到报纸上,标题为‘虐待士兵’。这还没完,他们还给维也纳的议员们写信,要求为他们申辩。于是,这些议员们就不断地质询,说我们的上校是个坏人,等等。有位部长还派了委员会来我们这儿调查此事和另一件案子。来自胡波卡的弗兰塔·亨奇尔被关了两年,因为他在操场上被上校打了一嘴巴,他将此事告到了维也纳议员那儿。委员会走后,上校就把全团士兵集合起来训话,说士兵就要有士兵的样子,必须一声不吭,老实服役。谁要是不听话就是违反纪律。‘你们这些混蛋,你们以为什么委员会就能帮你们?’上校说道,‘帮个屁!现在每个连队都要正步从我面前走过,边走边重复我刚刚说的话。’于是,我们就一个连接着一个连地在他面前走正步,全部向右看齐,手持步枪带,对着上校大吼:‘我们这些混蛋,以为什么委员会能帮我们。帮个屁!’上校一直笑个不停,直到十一连走上前来。这个连踏着正步,脚步声响亮有力,但当他们走到上校跟前时,一句话也没有!一丝声音都没有!上校就像只雄火鸡一样发火了,命令十一连退回去,再重新走一次。结果,他们还是沉默不语,每一排都傲慢地盯着上校。‘稍息!’上校说道,自己则在操场上走来走去,拿着短马鞭抽自己的靴子,又朝地上吐了口痰。突然他停下来,大吼道:‘解散!’然后骑上了他那匹老马出了院门。我们都在等着看十一连的下场。可他们什么事也没有。我们等了一天、两天,一周后他们还是什么事都没有。上校再也没出现在营房里,大家都欢呼起来,还有那些士官和军官。自那以后,我们来了个新上校。听说以前的那位去了疗养院,因为他亲笔上书给皇帝陛下,说十一连早已哗变。”大夫下午查房的时间到了。格林斯泰因大夫一个床一个床地检查,卫生员拿着记录本跟着他。
“马促纳?”
“到!”
“灌肠,吃阿司匹林!波科尔尼!”
“到!”
“洗胃,吃奎宁!科伐里克!”
“到!”
“灌肠,吃阿司匹林!科塔特科!”
“到!”
“洗胃,吃奎宁!
他就这样一个又一个无情、机械、快速地开着处方。
“帅克!”
“到!”
格林斯泰因大夫看着这张新面孔。
“你是怎么回事?”
“报告长官!我有风湿病。”
格林斯泰因大夫已经习惯使用温和的嘲讽语气,这比大吼有用多了。“哦,风湿病,那你的病还真的不轻。恰好在世界大战时期患上风湿,真是巧合呀!我想你也一定感到很遗憾吧。”他对帅克说道。
“报告大人!是这样,我感到非常遗憾。”
“嗯,好吧!你瞧,他还很遗憾呢。在这个非常时期,你虽患有风湿病,却还没有忘记我们,你实在是太好了。在和平年代,这可怜的家伙会像个小山羊一样活蹦乱跳。可战争一爆发,就会立即患上风湿病,膝盖也不能动了。我猜,你膝盖疼吧?”
“报告大夫!很疼。”
“而且你整夜都无法合眼,对吧?风湿是一种危险的、疼得要命的严重疾病。我们这里对风湿病患者很有经验。严格的节食和我们发明的其他治疗方法已证明很有效。你的病在这里很快就会痊愈,要比在皮耶什佳尼温泉[18]那儿快多了,到时候你就能像闪电似的奔赴前线。”
然后他转向卫生员,说道:“请记下,帅克,严格节食,每天洗胃两次、灌肠一次,以观疗效。现在带他到诊察室,给他洗胃,然后灌肠,灌得彻底些,灌到他哭爹喊娘,直到风湿吓得逃之夭夭。”
之后大夫又转身对着所有病床发表了一通演说,里面充满了高尚而富有哲理的道德准则:“别以为我只是个血腥的笨蛋,会相信你们的鬼话。你们的鬼把戏根本欺骗不了我。你们都是在装病,不想去前线。那我就‘将计就计’,好好治治你们。我都收拾了成千上万个像你们一样的士兵。在这些床上躺过的人除了没有一点军人气概之外,其实什么病都没有。当他们的战友在战场上浴血奋战时,他们倒想躺在床上快活,享受医院的病号饭,直到战争结束。但后来他们发现自己盘算错了。二十年后,你们睡梦里想起在这儿跟我装病的情景,也会吓得失声尖叫。”
“报告,长官!”从窗边的病床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我病好了。昨天晚上,我发现我的哮喘好了。”
“你叫什么名字?”
“科伐里克。长官,我还得去灌一次肠。”
“不错!上路前还需再灌一次。”格林斯泰因大夫决定道,“这样你以后就不会抱怨当时我们没给你好好治疗。大家注意,我念到谁,谁就跟着卫生员,去进行自己该有的治疗。”
结果,每个人都按照处方的剂量得到了自己的治疗。要是谁敢向执行医嘱的人请求开恩或是威胁他,说以后可能进到卫生队,落到自己手里就惨了的话,那谁就有好果子吃了。在这方面,帅克却表现得非常坚定。
“别可怜我,”他对给他灌肠的暴徒说道,“记住您的效忠誓言。哪怕是你的亲生父亲或是兄弟躺在这里,也要眼都不眨一下地给他灌肠。您尽量这样想:奥地利就依靠灌肠了,我们必将胜利。”
第二天查病房时,格林斯泰因大夫问帅克是否喜欢待在军事医院。
帅克回答说这是一个公平而高尚的地方。为此,他获得了奖励:在前一天剂量的基础上,外加阿司匹林和三代奎宁粉。他们把这些药溶解后,让帅克马上喝掉。
就连苏格拉底当年喝下他那碗毒芹药酒时都没有像帅克服用奎宁这样泰然自若。格林斯泰因大夫在帅克身上用尽了各种折磨人的招数。就在他们当着大夫的面给帅克裹上湿床单时,大夫问他现在感觉如何。“报告长官!就像是在游泳池里或是海边。”
“你风湿病好点儿了吗?”
“报告长官!好像并没有好转。”
帅克注定要再受新的折磨了。
就在此时,一位已故的步兵将军冯·鲍岑海姆的遗孀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前段时间《波希米亚报》报道的那位军人。报上说他虽然跛脚,却让别人用轮椅推着他去参军,还高呼:“向贝尔格莱德进军!”这一爱国宣言触动了《波希米亚报》的所有编辑,他们号召读者组织募捐,以帮助忠心耿耿的残疾英雄。
冯·鲍岑海姆男爵夫人问过警察总局后,才确定那人就是帅克,并很容易找到了他。她带着女伴和提着果篮的男仆前往城堡区军事医院。
这位可怜的夫人绝对想不到一个人躺在守备部队监狱的医院里意味着什么。她出示探视通行证之后,进了医院。办公室里的医生热情地接待了她。五分钟后,她就打听出那位“好兵帅克”住在三病房,十七号床。格林斯泰因大夫亲自陪同她来看帅克,这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帅克像往常一样,接受完格林斯泰因大夫的处方治疗之后,正坐在床上,旁边围着一群瘦弱饥饿的无病装病者。他们仍不屈服,在“严格节食”的战场上与格林斯泰因大夫顽强地搏斗。
任何听到他们谈话的人,都会以为自己置身于一群美食家、一所高级烹饪学校或是一节美食课之中。
“这些普通的板油渣子,要是温热的话,你就可以吃了。”此时,一个患有“顽固胃黏膜炎”的病人正跟大家说道,“炼板油时,把它炸得干干的,再加点盐和胡椒,我敢说,鹅油渣子都比不上它。”
“你别再说什么鹅油渣子了,”那个得了“胃癌”的男子说道,“没什么能比得上鹅油渣子,相比之下,猪油渣子差远了。当然,做鹅油渣子,你得把它炼成金黄色,就像犹太人那样的做法。他们会宰一只肥鹅,把皮和油脂剔下来炼油。”
“你对猪油渣子的说法是错的,”帅克旁边的那位插嘴道,“当然我说的是用家养动物的油脂,所以叫家用油渣。它们既不是棕色的,也不是黄色的,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颜色,既不太硬又不太软。它们咬起来不应是脆的,否则就是过火了。吃的时候,放到嘴里就化了,而且你会感到有油往下流。”
“你们有谁吃过马油渣子吗?”不知是谁插嘴道,可大家都没有作答,因为卫生员这时跑了过来:“所有人躺在床上!有一个大公夫人来了,别把脏腿伸出来。”
就连真正的男爵大公夫人来了也不会像冯·鲍岑海姆男爵夫人来那样尊贵、有气势。她后面跟了一群随从,就连医院的军需军士长也在其中。他以为鲍岑海姆夫人的这次访问是为了秘密审查账目,还要和他抢油水,然后把他送到战火纷飞的前线。他面色苍白,但格林斯泰因大夫脸色更差。他的眼前总闪过印有“将军遗孀”头衔的探视卡以及与之相关的任何东西:交情、保护、抱怨、调往前线等,还有其他可怕的事。
“这就是您要找的帅克,”他将冯·鲍岑海姆男爵夫人领到帅克的床前,故作镇静地说道,“他很坚强。”
冯·鲍岑海姆男爵夫人在一张备好的椅子上坐下,说道:“捷克士兵,好样的。残疾了也很勇敢,我敬佩捷克兵。”
紧接着她用手抚摸着帅克长满胡子的脸颊,继续说道:“我从报纸上知道了你的事,你是个好士兵。捷克士兵,我给你带来了许多好吃的。约翰,快拿来!”
她的男佣长着一脸络腮胡子,不禁让人想起臭名昭著的大盗巴宾斯基。只见他提着满满一篮子东西走到了帅克床前。而男爵夫人的高个子女伴一脸泪痕,坐到了帅克床上,整平了垫在帅克背后的草枕。在她看来,这些都是应该为患病的英雄做的。
与此同时,那位男爵夫人从篮子里拿出礼物:十二只烤鸡,用粉红色的绢纸包着,上面还扎着一根黑黄色的丝带。两瓶军用烈性酒,上面贴着“愿上帝惩罚英国”的标签。标签的背后是一幅画:弗朗茨·约瑟夫和威廉二世手拉手,像是要做幼儿游戏:小兔子一人待在家,可怜的小兔子为什么不跳,你怎么啦?
随后她又从篮子里拿出三瓶滋补酒和两条烟。她优雅地把每件东西都放在了帅克旁边的空床上,还有一本装帧精美的书——《君主生活故事》。这本书的作者是当今官方报纸《捷克斯洛伐克报》的功勋主编,他对老弗朗茨简直是着了迷。床上还凌乱地放了好多盒巧克力,上面印有相同的标签“愿上帝惩罚英国”,标签后面也有奥地利和德国君主的图像。但在巧克力纸上这两个皇帝已经不是手拉手了,而是背对背坐着。还有一个漂亮的牙刷,带有两排猪鬃毛,上面印有“团结就是力量”,这样,任何用它刷牙的人都不会忘记奥地利。
还有一件礼物,那是前线和战壕里非常需要的东西——一套精致的剪指甲套装。盒子上还印着一颗炸开的榴霰弹,一个戴着钢盔的士兵拿着刺刀往前冲。盒子底下是德文:“为上帝、皇帝和祖国而战!”还有一盒饼干,上面没有图片,但有一首德文诗,盒背面是相应的捷克译文:
您是雄伟的神殿,奥地利!
展开您的旗帜!
它将会迎风高高飘摇!
奥地利永不倒!
男爵夫人拿出的最后一件礼物是一盆白色的水仙花。
这些未开封的礼物都放到床上之后,冯·鲍岑海姆男爵夫人激动得流下眼泪。旁边好几个装病的饿鬼都馋得流口水了。男爵夫人的女伴扶着坐在床上的帅克,也开始哭泣。接着是一片沉寂。突然,帅克打破了寂静,只见他十指相扣,摆出祈祷的姿势,说道:“我们的主啊,将您的名字奉为神圣,您的天国……对不起,夫人,说错了。我的意思是:哦,我们的天堂之主啊,感谢您赐予的这些礼物,我们将会好好享用。感谢您的恩泽,阿门!”
说完后,他就拿起一只烤鸡,在格林斯泰因大夫近乎恐惧的眼神下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看,他多喜欢吃啊,可怜的士兵。”这个已上了岁数的男爵夫人激动地对格林斯泰因大夫轻声说道,“他肯定好了,又可以奔赴战场了。我真是太高兴了,我带的礼物这么适合他。”
然后她又挨个床发香烟和奶油巧克力。发了一圈后,她回到帅克床边,抚摸着帅克的头发,用德语说道:“上帝保佑你们!”然后便带着一大群随从走出房门。
格林斯泰因大夫去楼下送男爵夫人,在他赶回来之前,帅克已把所有烤鸡都分给了大家。病人们一通狼吞虎咽,格林斯泰因大夫回来时只看到一堆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就好像是这些鸡是活生生掉入秃鹫的巢穴后被啃光的,而啃过的骨头又如同被太阳晒了好几个月一般。
军用烈酒和三瓶滋补酒也喝完了,那些巧克力和饼干也同样入了病人的胃。有个家伙甚至喝掉了指甲盒里的一小瓶指甲油,还吃掉了跟牙刷放在一起的牙膏。
格林斯泰因大夫回来后,又恢复了好战的姿势,开始长篇大论。探视者走了,他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一堆啃过的骨头更加证明了他的观点——这群人无药可救。
“好家伙,”他吼起来,“你们要是有一点理性的话,就不会碰那些东西,并会暗自对自己说:‘要是我们把它吃个精光,大夫就不会相信我们真有病。’现在你们所做的已向我证明,对于我的好意,你们并不感激。我让你们洗胃、灌肠,让你们严格节食,而你们呢,又把胃塞得满满的。你们是想得胃黏膜炎吗?你们大错特错了。趁你们的胃还没消化这些食物,我得赶紧帮你们把食物清除掉。这样,你们到死都会记得这件事,而且会告诉你们的孩子,你们曾经是如何狼吞虎咽地吃掉鸡肉,把肚子塞满各种美食;再告诉他们,这些东西又是如何在胃里还没待上十五分钟,就被趁热抽了出来。现在,我要挨个儿惩罚你们,让你们永远记住,我可不像你们那么愚蠢,而是比你们都聪明!另外,我还要正式通知你们:明天我将派人把征兵委员会请来,因为你们在这儿混了这么久,还一点儿病都没有,这一点从你们刚才五分钟之内就把肚子塞得满满的便可得知。一、二、三!向前走!”
轮到帅克向前走时,格林斯泰因大夫看着他,想起今天的拜访,因而问道:“你认识这位男爵夫人吗?”
“她是我的继母,”帅克泰然答道,“我幼年时,她抛弃了我。如今她又找到了我……”
格林斯泰因大夫简短说道:“稍后给帅克再多灌一次肠。”
傍晚,各病床都笼罩着一片哀伤。几小时前,他们吞下了各种美味,而如今他们胃里只剩下淡茶和一片面包了。
从窗口就能听到二十一床传来的声音:“伙计们,你们知道吗?我喜欢炸鸡,不喜欢烤肉。”
有人咕哝道:“给他盖上湿床单”。但他们吃的盛宴被排出后,都太虚弱了,没人作应答。
格林斯泰因大夫说到做到。第二天早晨,从征兵委员会来了几位有名的军医。他们严肃地走过一排排病床,除了“伸出舌头!”这句话以外,什么都不说。
帅克伸出的舌头太长了,以至于做出一个傻乎乎的鬼脸。他的眼睛也瞪了出来:“报告长官,我的舌头只能伸这么长了。”
此举引起了委员会和帅克间一段饶有兴趣的讨论。帅克宣称,他这么让他们检查,是担心他们误以为自己想尽量藏起自己的舌头,不给他们看。
然而征兵委员会的成员们对帅克的病情结论有明显的分歧。他们中有一半人坚持认为帅克智力低下,而另一半人则坚持认为他是一个无赖,视战争为儿戏。
“如果我们治不了你,”征兵委员会主席向帅克咆哮道,“那才真是见鬼了呢!”
帅克看着征兵委员会的这些成员,脸上露出无辜孩子般的天真表情。
年长的医师走近了帅克:“你这头蠢猪,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报告长官,我什么都没想。”
“混蛋,”另一个委员边谩骂,边恫吓,“原来你什么都没想。老天啊,你这头蠢猪,为什么不想呀?”
“报告长官,我不想,是因为当差士兵不可以这么做。多年前,我在九十一团当兵的时候,我们的上尉就常说:‘士兵不应为自己着想,他们的上司会为他们想的。士兵一开始想事情,那他就不再是士兵了,而是肮脏的、可恶的平民。思想不会让你有什么好结果……’”
“闭上你的臭嘴!”委员会主席打断了帅克,怒吼道,“我们都很了解你。这小子以为我们会把他鉴定为白痴。你根本不是白痴,帅克。你奸诈、狡猾,你是无赖、流氓、大混蛋,你懂吗?”
“报告长官,我懂。”
“我已经告诉过你,让你闭嘴。你难道没听到?”
“报告长官,我听到了,我必须闭嘴。”
“天啊,那就闭上!你非常清楚,我给你下命令时,你必须停止胡说八道!”
“报告长官,我必须停止胡说八道,对此我很清楚!”
这些军事长官交换了一下眼色,唤来了军士长。
“把此人带到办公室,”年长的军医指着帅克说道,“等我们的通知和报告。在守备部队,这家伙会受到惩罚,再也不会胡说八道了。这家伙健康得很,他只是在装病,而且还胡说,试图耍弄长官。他认为长官们来这儿是被他当猴耍的,把整个战争当作儿戏、当作笑料。帅克,在守备部队,有人会向你展示战争可不是闹着玩的。”
帅克跟着军士长向办公室走去,在经过院子的路上还不停地哼着小曲儿:
“我总是在想,
战争多有趣。
过了一两周,
就可回家去……”
到了办公室后,值班军官向帅克吼叫着,说像他这样的混蛋应该枪毙。此时,楼上的病房里,委员会正在让这些装病者招认。七十个病人中,仅有两个通过审查:一个病人的腿被炮弹炸掉了;另一个病人真的患了骨头腐烂病。
只有这两个病人没有听到“适合”的结论。其他所有人,包括三个行将就木的结核病患者,都被认定为适合去前线服役。而年长的军医还不失时机地作了一番演讲。
他的演说夹杂着各种誓言,内容简短。说这些人都是混蛋、臭狗屎,如果他们能为皇帝陛下英勇而战,将重返人类社会;战后,他们先前的装病逃避兵役之罪才会被饶恕;然而他自己并不相信这会发生,倒认为迎接他们的将是绞架。
一个年轻的军医问年长的军医自己是否可以说几句,他的灵魂还很纯洁,也不贪腐。他的讲话跟上司的完全不同,充满了乐观和单纯。他是用德语讲的。
他发表了长篇大论,说每个即将离开医院加入前线作战部队的人必须做一名征服者,成为勇士。他深信,在战场上,他们会技术娴熟地使用武器;在军事战斗和个人生活中会让人充满崇高的敬意。他们将成为无敌的勇士,不忘拉德斯基和萨伏伊欧根亲王的荣耀。他们将以血肉之躯来哺育君主的广阔壮丽河山,圆满完成历史赋予他们的使命。他们会无所畏惧、奋不顾身,在团部那饱受战火洗礼的旌旗指引下,奋勇向前,奔向新的荣耀和新的胜利。
后来,在走廊里年长军医对这单纯的年轻大夫说道:“我亲爱的同事,我敢向你保证,这都是浪费时间。哎,即使是你的拉德斯基或萨伏伊欧根亲王也无法让这些混蛋变为士兵。不管你像天使一般还是像恶魔一般对待他们,结果都一样,改变不了什么,他们就是一群恶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