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饮而尽

“您也是来自蓝星的穿越者吗？”

常断玄和梁德轻轻地碰了杯，笑道：

“是也不是。

老夫是中原人，彼岸某处世界的中原，和你同属蓝星大系罢了。

界原行者没有故乡，况且，想用食物的味道来确认同乡的话……老袁，弄个岭东牛肉锅。”

袁天仁闻言，放下筷子，从大袖里凭空取出一个火锅，牛骨南姜清汤底，接着是一碟碟切好的牛肉，吊龙、脖仁、匙柄、匙皮、肥胼、五花趾、胸口朥……还有手打牛肉丸、牛筋丸和干竹荪，末了抛出三盘牛肉炒粿条、三碟沙茶酱，轻轻落到三人手边。

常断玄举筷一指，“试试看，味道如何。”

梁德夹了片胸口朥，在火锅里烫了七八秒就夹起蘸酱，尝了一口，脆嫩爽口，又有鲜甜油香，沙茶酱咸鲜微辣的底味也十分正宗。

“袁老师你也是……”

“非也非也。”常断玄拿着筷子在空中左右挥了两下，否定道。

“老袁出身川陀大系，与蓝星千差万别，偏偏他所在的彼岸世界有一脉泛东国文明传承。

若是不明就里，看他这身道袍鹤氅的行头，说不定还以为他是封建时代的蓝星东国人。

你别看这所学校的学生来自不同世界，你在教室大喊一声为了联盟，被人打爆狗头的概率也不比在蓝星老家的中老年活动中心低。”

常断玄见梁德还不太明白，便为他讲解了一番所谓大系的由来。

空海界原广阔无垠，人力难穷，但伟大的文明，崇大的理念，盛大的奇迹，强大的神魔……这些庞然大物的影响可以穿越遥远的距离，在彼此两岸发芽结果。

此岸世界在彼岸投影无数，其中的古老者，甚至在此岸也有无数孪生世界和平行世界。

就像蓝星大系，横跨彼此两岸，无人知晓其幅员尽处，也无人知晓最古蓝星所在。

彼岸世界是此岸之影，其中的古老者，不但在空海映照下不断分化影中之影，还能动摇此岸，令初生的此岸世界因之变化。

即使是已经发展到诸法绝迹阶段的古老此岸世界，也会接收到来自界外的各类信息，虽然稳固的世界形态难以改变，但会催生出各类与异界关联的小说、游戏、动画、电影等文艺作品、神话传说和怪谈异闻，甚至到了某个程度，此世便会与彼岸接壤，迎来异界降临。

因某个庞然大物的影响而衍生存在的一系列世界，被称作大系。

有围绕某个行星文明衍生的大系，譬如横跨两岸，已知诸界中分布最为广泛的蓝星大系。

有围绕某个生物族群衍生的大系，譬如硅基大系。

有围绕某种奇迹现象衍生的大系，譬如轮回者和类主神空间泛滥的无限大系。

有围绕某位强大神魔或神系衍生的大系，譬如净土大系和黄天大系。

如上种种，数之不尽，根据不同的分类法，分出的系别有所不同，各大系之间也多少有些交集，并非全然无关。

两岸无垠，也不是当前的分类法所能完全概括得了的。

常断玄说得口干，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五加皮酒，一饮而尽。

“老夫尚未神入界原时，曾因被朝廷鹰犬追杀，在故乡世界的岭南隐居数十年，直到仇人老死方才离开，方才打边炉所用的，是我记忆中的信息，看你的样子，味道和你在故乡吃到的并无太大差别。说明你我的故乡世界关联甚深，叫声同乡倒也没错。”

袁天仁饮尽杯中酒，伸手取过酒壶道：“我从没去过什么岭南岭东，刚才是直接调取你故乡关于岭东牛肉锅的信息，用盛无虚这具活尸赏赐的权限虚空造物。

嘿嘿，我辈活得像尸中腐菌，却能运用紫成境界的神通，真是好笑，哈哈，哈哈哈。”

“老袁，正吃着东西，你讲这些败兴的事做什么。”常断玄打断袁天仁，从他手里拿过酒壶给他斟满，“不是说了明天再……”

梁德直起了松松垮垮的上半身，凑近袁天仁面前道：“袁老师，你刚才说，调取了我老家的信息？”

袁天仁端着常断玄倒的酒不动，左手拿过酒壶，举到面前。

“没错，盛无虚这具活尸上储存连通了已知诸界的行者们会同编纂更新的界原空海百科《人间之鉴》，你从自性界原返回后，我撷取了你一点将成未成的真性，以此在《人间之鉴》中搜索到了你的原生世界。

小子，我在盛无虚的活尸里做了一千八百三十二年的奴隶，今时今日终于看到一丝希望，哄骗你这么一个倒霉的毛头小子冒险神入界原，是我失了分寸，我怕再也遇不到一个此岸种的陆学部转学生，我怕再也没有重活的机会……这一杯，我向你赔罪。”

袁天仁拿起酒壶一饮而尽，滴落的酒液沾湿了胡须和衣襟，苍老的脸上，泛起异样红晕，这个老人咳嗽起来，整个形象随着身体震动变得虚实不定。

常断玄连忙抚按袁天仁的后背，将一道晦暗难明的力量传递过去，让袁天仁闪烁的虚影稳定下来。

袁天仁一把将常断玄粗暴推开：“够了，你本就是副职，方才助我借相，阴质又能剩下多少。”

梁德眼神直直地盯住前方，他看的不是空气也不是袁天仁的额头，没有具体的事物，但他抽不出神，挪不开视线，平淡冷漠得不像自己平时油滑腔调的声音从嘴唇里发出：

“我还能回去吗？”

我还需要回去吗……我还需要继续下去吗？

袁天仁突然大声笑了起来，“你还活着，我们都还活着，有什么事情一定做不到？

我不骗你，《人间之鉴》里没有你老家的坐标，但既然有人贡献了你老家的词条，就一定有人去过，只要从这具活尸里出去，你就一定有机会找到回家的路。”

“只是有机会，那就不是一定。”梁德直起的腰身又垮了下去。

“你要谁给你一定？谁能给你一定？”袁天仁猛地凑近梁德，大声道。

梁德深吸一口气，视线向下：“有人告诉我，凡是穿越到这个剑仙遗迹的人都已经死了，盛无虚私立高中里没有活人。”

无论是前世死亡的穿越者，还是被盛无虚斩杀后炼成阴魔傀儡的界原行者……都已经死了，没有任何责任，可以不对任何人任何事负责。

因为没有人可以强求一个死人。

袁天仁扔掉筷子，用手抓着碟子里切好的五花趾牛肉，整只手放进了火锅里。

因为阴质匮乏，老人此刻的形体与凡人无异，滚烫的牛骨南姜汤底在他布满老年斑的松弛手背上隆起水泡，像腐烂的老树皮，在火锅里一动不动，直到五花趾牛肉断生。

袁天仁抓着手里烫好的牛肉，一把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汤汁粘在抖动的胡须上，被严重烫伤的右手微微颤动着。

“很痛，但是味道很好。味道很好，但是很痛。”

老人吃完牛肉，在衣襟上毫不在意地擦干净了手掌。

“能吃能喝还会痛，你告诉我，我是不是还活着？”

“生死当然不在掌中，但是不在掌中的东西，便不能去搏一搏么？死有什么，我只是不想输而已！”

梁德看了看老人的脸，又看了看他的手。

梁德放下钿金竹筷，运起皮膜中炽热的如钢似铁锻体法，右掌皮肤变得像烧红的铜皮，他慢慢把手伸向炭炉，攥住一块烧红的火炭，握紧掌心，感受着来自燃烧物的反馈。

好像毫无感觉，又好像痛彻骨髓。

梁德运转神识连接到自性界原，自动售货机供货管理空间里，屏幕上仍留着两个待决定的选项，那是美式咖啡和他过去一切的交集缘分里，被抽取出的两条非凡特性。

【视死如饴】：加入焦糖糖浆的美式咖啡，略甜，心怀死志的生者饮用后，可指定自身死亡时间（至迟在24小时后），若饮用者未指定死亡时间，将于1小时后准时死亡。死亡方式为心梗猝死，无任何痛觉。注：心无死志者，饮此无用亦无味。

【凡人修仙】：双倍特浓美式咖啡，极苦，心怀斗志的生者饮用后，可指定下一次入睡时间（至迟在48小时后），若饮用者未指定入睡时间，将自然入睡。饮用者清醒期间，完全消除疲劳感，并将饮用者最佳睡眠时间调整为1小时。注：心无斗志者，饮此无用亦无味。

他拼过，也灰心过。

那个加班的晚上，最后的一刻，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握紧的拳头不自觉地用力，烧红的火炭被在掌心碾成了灰白色的余烬。

是这样么，终究会变成灰烬么。

梁德放松了全身的力量，只有掌心的炙痛余温还在跳跃。

他松松垮垮地坐着，用烧伤的手掌，握住了一杯凭空出现的美式咖啡。

另一只手拨开了一次性纸杯的开关盖，按进凹槽。

停了片刻。

梁德揭开杯盖随手扔掉，仰脖一饮而尽。

“太苦了，我太苦了……”

火炭之痛，终会成灰。

伤疤会愈合，记忆会过去，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