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宋词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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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的意义与特质

唐诗的意义是什么呢?唐诗的特质何在呢?

王渔洋画像

我们既把传统的、谬误的、神秘的各种唐诗观念排除以后,必须重新提出一个唐诗的意义及其特质的解释。我们要了解唐诗的意义,必须从唐诗的特质上显示出来。据我看来,唐诗最少有四种明显的特质:

(一)唐诗是创造底:不是自我们现在才提出唐诗是创造底话,前人已有言之。王渔洋撰《唐人万首绝句选·序》云:


“逮于有唐,李、杜、韩、柳、元、白、张、王、李贺、孟郊之伦,皆有冠古之才,不沿齐梁,不袭汉魏,因事立题,号称乐府之变。然考之开元天宝已来,宫掖所传,梨园弟子所歌,旗亭所唱,边将所进,率当时名士所为绝句耳。故王之涣‘黄河远上’,王昌龄‘昭阳日影’之句,至今艳称之;而右丞‘渭城朝雨’,流传尤众,好事者至谱为《阳关三叠》。他如刘禹锡、张祜诸篇,尤难指数。由是言之,唐三百年以绝句擅长,即唐三百年之乐府也。”


王闿运云:


“三唐风尚,人工篇什,各思自见,故不复模古。”(《王志·论唐诗诸家源流》)


这两段见解是很精辟的:由“不复模古”“不袭汉魏”“不沿齐梁”,可知唐诗是创造底诗;由“宫掖所传,梨园弟子所歌,旗亭所唱,边将所进,率当时名士所为绝句”,可知唐诗是乐府诗。“创造底”与“乐府底”,这是王渔洋、王闿运两氏告诉我们唐诗有这两层重大的意义。往下,我们根据“乐府底”这层意义,又可以说明唐诗的第二种特质。

(二)唐诗是音乐底:王世贞云:“《三百篇》亡,而后有诗骚赋;骚赋难入乐,而后有古乐府;古乐府不入俗,而后以唐绝句为乐府。”由此可知唐诗与音乐的渊源甚深。但是怎样说,唐诗是音乐底?音乐底唐诗又有什么意义?说到这里,不能不先说明历史上的中国人对于文学的态度。中国人对于文学往往抱着两种相矛盾的态度,一是文以载道的观念,一是文以消遣的观念。平常的文人,自然拼命去作载道的文,同时又忘不了消遣的文学。因为载道之文不但不足宣泄情感,且是斫丧情感的,所以他们往往从正宗文学中跑出来,走入民间文学的创作界去。民间文学,是以娱乐为主底,在娱乐的关系上,文学和音乐便自然而然地结合在一起了。只有这种音乐性的文学,才是代表一个时代的情绪的文学,恰好与代表理性的正宗文学相反。故不但那些浪漫派的文人,特别拿富有音乐性的文体来发泄天才,以求笙歌作乐的快感;便是那道学派的文人,亦常常要用富有音乐性的文体,抒发他在载道之文中所不能抒发的情绪与想象。所以每一个时代文学的真价值,总是从音乐性的文体里面充分表现出来。换句话说:音乐性的文学,才是代表中国纯文学的意义和价值。明白了音乐文学的价值,那么,请进而解剖唐诗之音乐性。王灼《碧鸡漫志》云:


“唐时古意亦未全丧,《竹枝》《浪淘沙》《抛球乐》《杨柳枝》乃诗中绝句,而定为歌曲。故李白《清平调词》三章皆绝句。元白诸诗,亦为知音者协律可歌。白乐天守杭,元微之赠云:‘休遣玲珑唱我诗,我诗多是别君辞。’自注云:‘乐人高玲珑能歌,歌予数十诗。’乐天亦醉戏诸妓云:‘席上争飞使君酒,歌中多唱舍人诗。’又闻歌妓唱前郡守严郎中诗云:‘已留旧政布中和,又付新诗与艳歌。’元微之见人咏韩舍人新律诗,戏赠云:‘轻新便妓唱,凝妙入僧禅。’沈亚之送人序云:‘故人李贺善撰南北朝乐府古词,其所赋尤多怨郁凄艳之句,诚以冠古排今,使为词者莫得偶矣。惜乎其亦不备声歌弦唱!’然《唐史》称李贺乐府数十篇,云韶诸工皆合之弦管。又称李益诗名与李贺相埒,每一篇成,乐工争议赂求取之,被声歌供奉天子。又称元微之诗往往播乐府。旧史亦称武士衡工五言诗,好事者传之,往往被于管弦。”


《碧鸡漫志》又云:


“旧说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诣旗亭饮,梨园伶官亦召妓聚燕。三人私约曰:‘我辈擅诗名,未定甲乙,试观诸伶讴诗分优劣。’一伶唱昌龄二绝句云:‘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一伶唱适绝句云:‘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之涣曰:‘佳妓所唱如非我诗,终身不敢与子争衡,不然子等列拜床下。’须臾妓唱:‘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之涣揶揄二子曰:‘田舍奴!我岂妄哉?’以此知李唐伶妓取当时名士诗句入歌曲,盖常俗也。”


从这几段记载,便显见唐人诗歌与音乐的密切关系,不但妓女以得诵名士佳章为荣,名士亦以诗篇得被诸妓歌唱为乐。因为要使诗篇便于歌唱,往往力求浅近通俗,妓女都能诵解,因此,又发生唐诗的第三特点。

(三)唐诗是通俗底:唐人作诗虽不能完全抛弃用典,甚至有些作者如李义山之流,其诗极不易解,但大多数作品,都可说是很通俗的。白居易作诗,必使老妪都能诵解。元稹《长庆集序》云:“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衒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可见诗人的诗已经成为普遍民众的欣赏对象了。唐诗之所以能够通俗,便是由于唐诗之富有音乐性质的缘故。

(四)唐诗是时代底:怎样说唐诗是时代的诗呢?任何文体都具有强烈的时代性;失却时代的意义,同时消失文体的价值。中国文学的变迁,可以文体作代表,分成几个时期:自周到唐,都是诗的时代;宋是词的时代;元是曲的时代;明清是小说的时代。在诗的时代里面,周是四言诗时代,两汉是乐府诗时代,魏晋六朝是古诗时代,唐是新体诗时代。更狭义一点说:唐诗只是绝句诗的时代。(诚如王渔洋所云:唐三百年以绝句擅场。)本来照宇宙间进化的原则,往往是理论愈研究愈透彻,事物愈运用愈巧妙;但是文体却不然。在某种文体新创的时候任人创造,开发,翻新花样,但是用久用旧了,往往愈用愈拙愈坏,不但翻不出新花样,旧花样亦使人生厌了。时间越久,文体越腐。这时便有革命的新文体产生出来,装饰新时代。时代的文学,便是指那时代所用的新文体创造的文学。我们说唐代是诗的时代,便是说唐诗是新体诗流行时代的创造文学。宋诗虽亦是诗,但不是诗的时代的诗。诗的创造时代早已过去了。

以上举唐诗的四种特质,但绝不是说凡是唐诗都备具这四种特质。就诗体言:绝句诗可以说是通俗的,律诗往往是古典的;新体诗都是能合音乐节拍的,创造的;古诗大多是模拟,完全没有音乐性。但就大体上说,唐诗是备具这四种特质,今列一表(见下表)表明各体的特质。

既明唐诗的特质。进一步再拿唐诗与各时代的诗作比较的研究。先应说明的,便是唐诗与汉魏六朝古诗和宋诗的区别。唐诗与汉魏六朝古诗和宋诗,有深切的关系,又有重大区别,这是应知的。

(一)唐诗与古诗。历来对于唐诗与古诗的关系的认识,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说主模拟,谓唐人诗都是从模拟古诗得来的。初唐完全承袭六朝,无论矣。即盛唐之李杜,都是受曹植、谢朓、庾信、鲍照、阴铿辈的影响很深的。(王士祯谓李白“一生低首谢宣城”,杜甫谓“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渔隐丛话》谓“子美早年学建安”,黄山谷谓:“子美句法,出于庾信。”)至于王维、孟浩然、储光羲、韦应物、柳宗元则尽受陶潜的影响。(说见沈德潜《说诗语》)盛唐诗人如是。中唐则韩、白尚学杜甫,其作品与古诗的渊源亦深。晚唐卑靡,则无足论。一说主创造,如前面王闿运说:“三唐风尚,人工篇什,各思自见,故不复模古。”如王渔洋说:“逮于有唐,……不沿齐梁,不袭汉魏,因事立题,号称乐府之变。”如叶燮说:“唐诗一大变。”以上二说,表面似相矛盾。但细心分析,则实无冲突。主模拟说的人实指有唐三百年之古体诗与汉魏古诗脉络相承;主创造说的人,系谓唐之新体诗完全出于创造,并非沿袭。可以说唐人的古诗是受汉魏六朝古诗的影响,关系很深切;但唐人的新诗部分,却与汉魏六朝古诗绝缘,而自成其伟大!

(二)唐诗与宋诗。唐宋之分,人异其说辞。王渔洋谓:“唐诗主情,宋诗主性。”吴高云:“唐诗为比兴,宋诗为赋;比兴优于赋。”(《围炉诗话》)沈归愚云:“唐诗蕴蓄,宋诗发露。蕴蓄则韵流言外,发露则意尽言中。”但叶燮便最反对这种伸唐绌宋的见解,他说:“从来论诗者大约伸唐而绌宋。有谓唐人以诗为诗,主性情,于《三百篇》为近;宋人以文为师,主议论,于《三百篇》为远,何言之谬也。唐人诗有议论者,杜甫是也。杜五言古,议论尤多,长篇如《赴奉先县》《咏怀》《北征》及《八哀》等作,何首无议论?而独以议论归宋人,何欤?彼先不知何者是议论,何者为非议论,而妄以时代分邪?且《三百篇》中,二雅为议论者正自不少。彼先不知《三百篇》,安能知后人之诗也?如言宋人以文为诗,则李白乐府长短句,何尝非文?杜甫《前后出塞》及《潼关吏》等篇,其中岂无似文之句?为此言者,不但未见宋诗,并未见唐诗。村学究道听耳食,窃一言以诧新奇,此等之论是也。”(《原诗》)我们正不必用抽象的肯定字眼来判断唐宋的尊卑。就其关系言,宋诗实受唐诗的影响最深,如宋初杨亿辈的西昆体,乃以李商隐为开山祖,欧阳修、梅圣俞的复古,乃以盛唐为旗帜;虽有北宋之苏轼,南宋之陆游辈,其诗能自立风味,却不能造立宋诗的新境界,所以宋诗终不能脱唐诗的窠臼而成伟大的发展。

至于元诗、明诗、清诗,早已失却时代文学的意义,只能在汉魏六朝诗、唐诗、宋诗底下讨生活,更值不得来论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