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解围:“这是我加入学生联合会的申请,望批准。”
1.
这个年过得很快,也很冷清,十几天里,顾常青就回来了那么几次,每次都行色匆匆,连顿饭都来不及吃。而最后一次就在昨天,他回来拿箱子,说要到外地进行调查。
顾终南心有疑惑,什么事情这么紧急,连轴转了这么多天,还需要局长亲自去跑一趟?
他这么想,却没多问。
能进刑侦调查局的案子都不简单,大多涉及机密,他也不是小孩子,没那么强的好奇心,只是在顾常青临走之前说了一句“注意安全”,接着就开始晃晃荡荡打发时间。
太闲了。
顾终南叹了口气,比起从前,现在真是太闲了。
披着黑长大衣,脖子上挂着六儿,顾终南走在街上,得到了比平时更高的回头率。外头风冷,他想了想,把大衣扣上,将六儿包在了衣服里面,单手将它托着,抱孩子似的。
六儿的体温偏高,抱着暖和,顾终南低头望它,六儿对上这个眼神,把他抱得更紧了。
“现在知道黏着我了?她去学校你才知道黏着我,她在家的时候你怎么不来找我?”顾终南轻拍了它一下,“真是儿大不中留,白养了你这么多年。”
说来就气,自那夜之后,六儿得空就往陆青崖的院子里跑,几乎要在那儿住下了,也不知道它到底是谁的猴儿。顾终南每日都要去那儿把它提溜回来,早先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他总背着陆青崖在院子外边蹲等抓猴儿。后来她发现了,他尴尬了一阵也就缓过来,之后也会名正言顺进去坐坐,说几句话,然后再把那个毛团子带回屋里。
“老在外边跑,你要是丢了怎么办?嗯?有没有想过自己如果跑丢了怎么办?”
六儿听不懂,但大概能够感觉到顾终南心情不怎么好,它眨眨眼,用脑袋蹭了蹭他的下巴,撒了会儿娇。这是它所总结出来的经验,对付顾终南最合适了。
果不其然,顾终南撸了它的脑袋一把,没再说它没良心。
“那个墨块你送人了?花了那么多心思做了这么久,说送就送,你也够大方的。你怎么不给我也送一块?”
刚到营房门口,顾终南还没进去,就听见陈柯君的声音。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大概能猜到,会让她因为对方送了别人东西就起这么大的反应,在她对面站着的八成是李四季。
“我……”
“行了行了,我就随便说说。”意识到自己之前火气过盛,陈柯君深呼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心情,但到底平复失败了。
李四季是个文化人,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制墨为生,大抵是这个原因,他的身上常年都带着点墨香。陈柯君原先不了解这些东西,再精致的墨块在她眼里也和煤球没区别。什么炼烟蒸墨,什么锤打墨坯,什么轻胶十万杵,她从没想过做个墨块还有这么多工序。
想到这里,她赌气似的:“我又不读书写字,墨块那种东西,你送了我也不会用。”
明明是要被磨掉的,他还那么用心地在墨块上雕了画,山峦重重,中有鹿影,别提多费功夫了,即便是陈柯君这个外行也忍不住被那工艺品一般的小东西吸引。
可就是花了那么多时间做出来的东西,他直接就送了人。
“这个年代了,还有人自己麻里麻烦用古法做墨块的,李四季,你真是个宝贝。”
分明她这是句醋话,却不料他半点儿没听出来,反而皱了皱眉。
李四季生得一副少年模样,眉目清冷却不淡漠,身形消瘦却不羸弱,给人的感觉如同寒天雪地里的松柏,积雪压身也不折傲骨。
他将眼镜往上推了一下:“不能这么说。近些年来,东西文化冲撞厉害,年轻人都追逐摩登,西服洋装换了长袍高领,古法文化看起来的确都成了过时的玩意儿。但作为文化的载体,物质或非物质的文物都是一样的,保留不易、修复不易、传承不易,要失去却是轻而易举,而这古法制墨……”
陈柯君不懂这些,听了一番说教,她只觉得心口更闷了:“这么宝贵,那你还随便送人?”
“不是随便,过几日是她的生辰,我想了许久才想到要送什么。”李四季微顿,“当年我去长津大学求学,中途李家徽墨厂经营不善,几近倒闭,我因此提交退学申请,是青崖知晓之后,组织学生会出资,才将它保了下来。”
青崖?
听到这个名字,门外的顾终南有那么一丝的疑惑,可他懒得多想,很快就把这丝疑惑抛去了脑后。
“当时她尚年幼,心力却比许多成人都强大,实在令人欣赏。她不只是我的朋友、我的知己,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我的恩人。况且,她虽为女子……”
陈柯君借题发挥打断他:“行了,什么叫虽为女子?女子怎么了?你……”
她其实知道他没那个意思,话说到一半,毒蛇信子又收了回去。
“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说完,她甩手转身,一脚把门踹开。
而顾终南连忙后退一步,险险躲开那扇差点儿砸上他脸的木门。
陈柯君斜眼朝顾终南一瞥,接着半步不停地走了过去,而顾终南摸摸鼻子,心道又不是我惹的你,对我摆脸色做什么?
看见门外的顾终南,李四季有些意外,却仍对他笑了笑:“少将来了。”
相对而言,顾终南望向李四季的表情显得有些尴尬,不愿意和人多说似的。可他想了想,还是把六儿从怀里拉出来塞给了李四季。
“你先帮我照顾着,我去找她。”
从暖和的衣服里一下子被扯出来,六儿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整个身子冷得激灵了一下。但很快,它抱紧了李四季,并且熟练地又钻进了他的衣服里。这一连串动作看得顾终南没忍住轻弹了下它的后脑勺。
“好好待着,我晚点儿来接你回家。”
说完,他和眼前人打了个招呼,转身就追出去。
2.
陈柯君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没了影子,可顾终南知道她会去哪儿。
营房建在近郊,位置偏僻,或许是周围人烟稀少的缘故,这儿时常有些野生的小动物乱窜,尤其是后边那座矮山。矮山里树木繁茂,野兔野鸡野鸟什么都有。
顾终南刚走到山边就听见了鸟铳的声音。这枪威力不大,至多也就打打巴掌大的小东西,但声音响得很,老远就能听见。
他朝着声音来源处走去,果然看见蹲在草丛里捡鸟的陈柯君。
“打鸟呢?”
陈柯君头也不回,扯着那只鸟把它的腿儿绑在绳子上就往前走。
顾终南背着手跟在她的身后吹口哨。他吹得不好,声音断断续续,一会儿有气一会儿没气,音也不在调上。
就这么跟了一会儿,陈柯君终于忍不住了。
她转身推他:“起开。”
“这山又不是你家的,你让我走我就走?我偏不走!”
陈柯君满肚子的火气:“要么起开,要么和我打一架。”
她是山匪出身,在进入军队、遵守纪律之前,几乎每天都在靠拳头过日子,一招一式都带着狠辣的匪气,没有多余的花架子,出手就是要把人揍趴下的。
顾终南轻咳两声:“至于吗,不就是李四季送了人家一个礼物?那本来也不是做给你的,你没事儿为这个吃什么弹药呢?”
“我让你说话了吗?”
“那你不也没让我别说话吗?”
“闭嘴!”
顾终南识趣地安静了一会儿。
陈柯君见他不再回话,也不好再发作,于是瞪他一眼,发泄似的吐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这会儿身后没有口哨声了,可顾终南开始踏起了步子,像是跺脚一样,一二一,一二一,极有规律又极重,一听就知道是故意的。
她懒得管他,停步蹲下,抬头瞄准,对着树枝上的麻雀就是一枪。在麻雀被打落的那一刻,她的身后传来了响亮的掌声。
几番下来,陈柯君几乎都要被他气笑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
顾终南指了指自己的嘴,摇摇头,摊手,满脸无辜。
“行了,想说什么就说呗,什么时候我叫你闭嘴你就真闭了。”
“刚才不就真闭了吗?”顾终南上前几步,把那只麻雀捡起来,从她手里接过绳子,麻利地把鸟腿捆起来,完了和她确认道,“这可是你要我说的。”
陈柯君随意地点了个头。
顾终南定了定:“我说,你要么别再这么追着人家了,李四季不喜欢你,你又不是看不出来。你也不是没人要,每天上赶着贴在人家那儿,何必呢?”
陈柯君翻个白眼就往前走:“我改主意了,你还是闭嘴吧。”
“怎么,你就这么爱招人烦?”
“管得着吗你。”
她走了几步,背后的人都没动静。
陈柯君觉得奇怪,但也不在乎,反正顾终南在这儿也只会火上浇油,不跟上来更好。
然而,刚想到这儿,她便听见身后响起了脚步。他的步子极快,快得让她反应不过来。顾终南拉住她的动作很突然,她原先步子向前,被他扯得一个没走稳,差点儿摔一跤。
站稳之后,她刚想发火就被顾终南抢了先。
“你就不能不喜欢他吗?”他这句话说得急,声音却压在喉咙里,显得低沉。
比起莫名暴躁的顾终南,陈柯君反而平静下来。
“不能。”
她轻笑,把手从他的手里抽了出来。
“有些话说明白了没意思,所以大家心里懂了就行。”她拿衣袖细细擦着手里的鸟铳,声音轻飘飘又漫不经心,偏偏如风刀薄刃刮进他的心口,“你是一柄刀,而一柄刀要找的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另一柄刀。顾终南,你需要的,从来都是刀鞘。”
这句话砸在了顾终南的身上,砸得他脑子一蒙,无论如何都回不过神。
“我什么脾气你也知道,很多时候,我就是奔着南墙去的,它挡我,我就把它拆了。我要往哪儿走是我自己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能劝得动我的人,只是那个人不会是你。”
他一时怔住:“我……”
“行了。”她把鸟铳背好,打的那两只鸟却挂在了他的手上,“拿回去炒了吧。”
顾终南下意识追问:“你去哪儿?”
“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当然是回去找小四季。”
背着他摆摆手,脑后的高马尾在她做动作的时候轻晃了晃。
陈柯君始终没有回头,也没多在意顾终南是何反应。
她只是按照自己的节奏走着自己的路,看上去不管不顾,好像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
然而,下坡之后,陈柯君的步子渐渐慢下来。她想起李四季从前和她说的一句话。
他说,两个人能不能在一起,看命看运不由人,强求不来。她知道这是他的拒绝,只是当时揣着明白装糊涂,假装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过,但那次之后,她时不时会想起来。
她想,怎么就不由人了呢?
她会喜欢上他,从来不关什么命什么运的事儿,只因为她遇见了他。不论是在哪儿遇见的他,只要是陈柯君遇见了李四季,她一定都能喜欢上。
不是命也不是运,这分明只关人的事情。
陈柯君低了眼睛,恍惚间回到过去。
那时的世道比如今更乱,山匪横行,流民遍地。
山匪的名声不好,可不是所有山匪都不是好人,虽然少,但在面对外来侵略时,与军区同仇敌忾的寨子也还是存在的。
然而,那年大当家被人药死,寨子里变得混乱,大家不再讲究道义,开始像隔壁山头一样,到处搜刮,打家劫舍。她不愿看见寨子变成这样,试图争权重新整管,不料因此被人暗算,断了条腿。
不久,西北军区剿匪,她听见消息,想来投军,却被拦在了门外。
现在想想,当时局势敏感,他们对她防备和不信任也是合情合理。但她当年偏激,在接收到看门士兵鄙夷的眼神之后,她拖着伤腿,恨不得崩他一枪,回寨子里算了。
可就是这时,李四季背着医药箱走向她。
他注意到了她腿上的伤,问她伤处如何,问她来意如何,问完略作思虑便将她带进大厅,递给她一杯茶。那是个瓷杯子,里面的水很热,杯子捧在手上,能直直烫到心里。
接着,他对她轻笑:“天气冷,暖暖手吧。”
那天其实很重要,是她生命里的转折。
可现在想想,对于那一天,她记得最清楚的,不是后来顾终南和她的谈话,而是李四季递来的那一杯热茶。
站在营房外,陈柯君顿住脚步,她忽然生出了错觉,错觉时间一瞬间凝成了个小点,而过去那一幕,也就在小点里重现。
当初顾终南没有立刻接受她的投军请求,只以合作为名,将她暂时收进军中。
谈妥之后,他像是好奇:“你为什么一直握着这个空杯子?”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居然一直握着那个杯子。
她若无其事地勾唇:“不做什么,只是喜欢。”
“哈哈!”顾终南朗声道,“那不如你把它带走?”
闻言,她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杯子。
轻笑一声,她回了句——
“好。”
3.
从营房回家之后,顾终南明显变得沉默了些,他在屋子里待了几天,实在闷了就在门口转个圈儿,别的地方哪儿也没去。
陈伯见他反常,担心地问了句,他却只是摆手:“没什么,最近天冷,懒得动弹罢了。”
陈伯见问不出来,也就不再多话,只是晚饭时又问了一声六儿。
这次,顾终南停顿的时间比之前更长了些。
“六儿放在营房了,那儿有些远,雨天难跑,我过些时日再去接它。”
陆青崖坐在一边,望他一眼。
即便她并没有那么了解顾终南,听见这句也还是觉得奇怪,这不像他会说的话。
他察觉到她的目光,扯出个笑:“怎么了?”
陆青崖摇摇头:“你今天一直在吃眼前这道菜。”
“嗯,这道烧得不错。”
那是一碟清炒芽白,如果她没有记错,顾终南前几日还和陈伯说过少买一些。陆青崖知道,他并不爱吃这个。
说完之后,顾终南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略作停顿,放下筷子:“我饱了,待会儿有事得出去一趟,你们慢吃。”
等他离开之后,陈伯摇头叹气:“少将近日闷闷不乐,莫不是因为调度总指挥那件事?”
陆青崖闻言不语。
她不知道顾终南是怎么回事,但下意识觉得他不是会在乎这些的人。
吃完放下碗筷,陆青崖转向陈伯:“我下午要去学校一趟,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不用给我留饭了。”
“陆小姐今天有课?今儿个不是礼拜日吗?”
“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陆小姐早去早回,说来锅炉整日都在烧水,饭菜放在隔板上也不碍事。”陈伯笑得慈祥,额上和眼尾的皱纹很深,精神极好,只是背脊微微有些弯了,看上去略显老态。
陆青崖怔了怔,微笑点头。
她想起从前,父亲也是这样,不管她回家是早是晚,都要和她一同吃饭。她那时不大懂事,有一次和朋友出去踏青,回得晚,吃过了,到家看见桌上盖好的几碟菜,还埋怨道说过不必等她。
有些事情,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却再盼不见了。
外边飘着雾雨,或者说是飘着一些水汽,伞面都打不湿,只轻轻盖在上面,许久才凝成稍大一些的水珠。
这把伞是新做的,桐油味还没散,伞线用同色满穿,柄上吊着一个小坠子。
走到一半,陆青崖换了只手撑伞,她的指尖冻得通红,指甲盖几乎变成了紫色。这天儿真冷,她将手拢在唇边呵了口气,迈步进了教学楼。
教学楼里没风,比外边稍微暖和一些,陆青崖握着收好的伞,像是握着把剑,停在一间办公室门口,她轻敲了敲。
“请进。”
门内传出张副校长的声音。
“青崖来了?”
几乎是在门被推开的那一刻,张副校长同时站了起来。
陆青崖将伞靠着墙边放好。
“张叔叔今天叫我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是这么回事。”
张副校长依然是油头西装,一丝不苟,就连脸上的微笑都和平日里没有区别。可是陆青崖总觉得不对劲。
像是一种直觉,她觉得张副校长有什么地方和过去不一样了。
“近些时日,大家推选我为长津大学的新校长,通知大概下周就会发下去。”
张副校长尽可能保持着平稳,可语气里依然透出些藏不住的得意。这对于他而言的确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这样的口吻还是让她稍微有些不适。升任值得喜悦,可毕竟是师者,若是升任带来的喜悦感大过于升任带来的责任感,那么这味道就有些变了。
陆青崖平淡道:“恭喜。”
“谢谢你的祝贺,可这校长的事情,是真多啊。”张副校长绕着弯子,“青崖,你知道吗?我最近接手了许多事情,也开了大大小小很多个会。老师们聚在一起,商量讨论,越看越觉得有一件事情不应当做。”
陆青崖不接话,她只是安安静静站在那儿,仿佛一个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听客,你讲或者不讲,都激不起她半分兴趣。
等了会儿,张副校长没有等到陆青崖接话,只得绕过去沏了一杯茶,借着这个动作缓了缓,又自己讲下去。
“青崖,如果我没有记错,华夏学生联合会应当是由你和另一位姓方的同学一起组织起来的,对吧?”
“华夏学生联合会是由全国十余所高校一同建立,长津大学只是当初推选出的总据点。而目前联合会组织的所有活动,都是由方主席负责管理,我负责协助,算不上是我们组织起来的。”
张副校长拍拍她的肩膀:“青崖这就谦虚了嘛。我记得,当初你才是被推举出的主席,只不过方同学大你两届……”
“方主席实力非常,办事也更加果断。”陆青崖借着张副校长的停顿,插了一句,“副校长有什么事情吗?”
张副校长一滞,脸色有些不大好看:“首先你也知道,我下周就要升任了。所以,你以后叫我,若不是叫叔叔,那便要叫我张校长。”
他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端起茶杯。
那茶是刚沏的,掀开杯盖还冒着热气。
他吹了一口,声音极轻极慢,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还有,今天叫你过来,主要的事情,是学校出于学生安全问题的考虑,打算解散学生联合会。”
室内的温度和室外相差颇大,窗上被糊了雾气,越来越模糊。
那句话刚刚落下,陆青崖便没忍住:“什么?”
“你们毕竟还是学生,许多事情考虑不周,就像上次游行途中生出的意外,这次是受伤,下次呢?如果有学生因为这样的活动丢了命怎么办?学生联合会有能力负责吗?”
“可是……”
原先端在手里的杯子被重重一搁,张乌酉扬了声音:“青崖,这是通知,我不是来和你商量的。”
隔着办公桌,陆青崖和他对视。
她深深吸了口气。
张乌酉的理由看似有理有据,作为校方的确应该保护学生的安全,可保护学生安全和阻止学生做事是两个概念。如今国家混乱,有志青年纷纷集合,在各种领域尽着自己的一份力,在这样的环境里,没有哪个是绝对安全的。
更何况,身处乱世而不争,那才是真正把自己和国家都置身于危险当中,并且那样的险况恐怕会比如今更甚百倍。
陆青崖组织了言辞,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可张乌酉只是坐在那儿喝茶,一副没听见的样子。
她心底一冷,嘴上的话便硬了几分:“张校长作为大学校长,还分不清如今局势吗?如若分不清,那么日子久了便难免遭人诟病;如若分得清,那么您强烈要求解散学生联合会这一点就很难解释了。毕竟您所给出的理由略显牵强,而实际目的谁知道呢?”
张乌酉一拍桌子:“放肆!”
“如今内忧不论,但对外虎狼在侧,华夏在他们眼里便是块肉饼,谁都想来叼一口。若我们再不团结起来,采取措施,那么国家会如何?分崩离析,甚至不需外强过多费力……”
陆青崖的话音止在了茶杯破碎的声音上。
那茶杯碎在她的脚边,热茶溅在她的鞋面,水渍茶叶沾在她的长裙裙摆上。
陆青崖也不晓得自己是太激动还是太生气,她的手指微微发抖,却仍强作镇定。
“这个结果我不能接受,学生联合会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我们曾经办成过许多事情。这也不是几个人的小团体,华夏学生联合会解散与否,不是一所大学、一两句话就能决定的。”
办公室里,气氛一时陷入僵持。
就在这时,门被轻叩了三声。
张乌酉整了下衣领:“请进。”
门被人从外推开,有光从窗户洒进来,正好照在来人身上。
顾终南从那儿走来,带着抹笑,看起来漫不经心,身上却若有似无散发出上位者的威势,随着他一步步走近,张乌酉的气场也在渐渐变弱。直至顾终南停步,低头,睥去一眼。
那一眼很微妙,像极了猎鹰捕食时的目光。
他没同张乌酉打招呼,只是放了一份东西在办公桌上。
“这是我的入学申请。”
张乌酉不自觉松了口气,他拿起那份文件,刚想笑着说些什么,就被顾终南截断。
顾终南有意无意看了陆青崖一眼,接着,拿出另一份。
他把那份文件递给了陆青崖。
“还有,这是我加入学生联合会的申请。”
陆青崖一时失神,顾终南却大大咧咧笑了出来。
笑完,他像是觉得不够严谨,于是敛了笑意郑重其事地行了个军礼。
“望批准。”
4.
顾终南今年才二十一岁,长津大学里,比他年纪大的大有人在。
可陆青崖没想过顾终南会来这儿读书,即便他申请的只是旁听生的名额。
“旁听生”这一位置是当年陆元校长为一些勤奋好学却条件不足的学子特别设立的,要求降低了许多,学费仅为正常收取的三分之一。虽然旁听生得不到毕业证,只能拿一纸证明,说自己曾在这儿学习过,但接收到的知识与录取生无异,而这才是学习中最重要的一点。
坐在回程的汽车上,陆青崖对着手上空白的纸张有些好笑,这就是他所谓的“学生联合会申请书”,难怪方才他不让她打开看。
不过,谁能想到,顾终南只凭着这几张不知从哪儿捡来的草稿纸,就把张乌酉唬得一愣一愣,收回了限制学生联合会行动的决定呢?
陆青崖笑意清和:“谢谢。”
顾终南打着方向盘。
他开车很稳,也很认真,表情却轻松。
“不用。”说完,他停顿了会儿,“那个张乌酉你最好提防着点儿,有人看见他从后门进出日本领事馆,并且不止一次。”
陆青崖本该意外的,但或许因为下午发生的那桩事情,这个意外反而让她觉得一切的怀疑和异常都说得通了。
“进出日本领事馆并不能说明什么,即便是我的人,也常要同那边打交道。但他最近的行为有些异常,局里正在调查,也顺着他这条线,查到了平都齐家。”
陆青崖拧眉:“那个齐家?”
顾终南点头:“那个齐家。”
平都临近东北,在东三省以南。如今东三省与苏俄贸易往来繁多,军事方面又有号称北虎将的郭景林将军坐镇,于是安和富裕,加之东北地广人稀,一时间,周围省份因为混战和灾荒受牵的民众大量拥向东三省。
然而,灾难中有一所宅子安然不倒,仿佛独立于乱世里,半分没有被波及。
那就是齐家。
齐家是平都本地的大家,论起历史,甚至能追溯到唐朝,而现任齐家家主在清朝时曾任都督,便是到了现在,大家也都尊称老爷子一声“门座”。
说来奇怪,平都和长津离得远,那张乌酉和齐家在明面上也扯不上关系,可偏偏最近张乌酉给齐老爷子打了通电话。那电话被监听过,没有什么异常,唯一的不对劲,就在于两个不该认识的人竟然如此熟稔。
的确,他们不该相识,可这与局势又有什么关系呢?
正当陆青崖为此不解之时,顾终南讥讽道:“齐家曾经暗中招待过日本的仁和亲王,就在前年七月。齐家献上银钱与美女,在我们与日本打仗的时候,他们享乐三日,听说场面热闹快活,哄得仁和亲王很是开心。”
陆青崖大惊:“什么?”
“我们得到消息时,那边已经把一切都处理妥当了,没留下一点儿证据。齐家根基深厚,国家动荡几番,他们却安然无事,如今打的大概是和从前一样明哲保身的主意。”
陆青崖听得愤怒,一时间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怎么不可以?”顾终南笑着,眼神却越发冷了,“他们是贵族,是大家。别人的命,哪比得过他们口袋里的钱?”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陆青崖的心也因为顾终南这句话而变沉,像是被蒙上了一块浸湿的棉布,她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过来。
“不过——”顾终南话锋一转,“不过没什么,他们最怕的就是被人知道,而我们已经知道了。知道了就会有办法解决,不必担心。”
车子路过歌舞厅,店外霓虹灯乱闪,陆青崖被晃了眼睛。她揉一揉,再看顾终南,许是因为视线模糊,她看见他带着重影。
光影幢幢,那些重影最后合成一个人。
接着,他停下车,回头冲她笑。
“到了,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