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五月，江城（1）

飞驰的高铁上，沈熠双臂紧紧的搂着那只用防尘袋装好的包包，随着车身的晃动缓缓滑入了黑甜的梦乡。

恍惚中，她又回到了六岁那年的夏天。

那一年暮春，奶奶忽然走了。

那是她第一次来到县城，第一次跟爸妈一起生活。

也是最后一次。

天很热，没有太阳，地面犹如置于火上的蒸笼一般。沈熠梳着两只小辫的头皮也在往外冒汗，两条小腿蹭蹭蹭的跟随着姆妈的脚步。

她很开心，因为以前奶奶总是告诉她，姆妈为了生弟弟狠心不要她了。可这次到了县城才知道，原来并不是那样的。

原来自己也是有爸爸妈妈疼爱的。

而且出门之前，姆妈还答应自己，等会要给她买个礼物，随便她自己挑。

可是走了一路，沈熠都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的，虽然县城的一切都让她眼花缭乱。

“快点快点！咱们得快点回家，马上就要下雨了。”

沈熠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看姆妈一脸不耐烦的脸庞，她记得姆妈那时候是个十分娇俏的少妇，瓜子脸桃花眼，一身的细皮嫩肉，因为结婚前在省城的有钱人家当过几年保姆，再加上读过高中算是个文化人，所以一身的穿戴都很时髦雅致。

相比之下沈熠则是一身标准的乡下丫头的打扮，皮肤也晒得黑黝黝的，十分土气。

她永远都记得，自己第一次真正见到姆妈时，她打量自己一番后那句令她刻骨铭心的评价：“穿的这么土气，真是难看死了！”

那句话，一直烙印在她心里。

那天母女两一路小跑到了公交车站，天空传来阵阵闷雷声，大雨眼看就要倾盆而下。

沈熠一双眼睛好奇的四下张望着，忽然，她欣喜若狂的伸出了右手食指，高声道：“姆妈！姆妈——你看那条珠子项链！粉红色的，你看亮晶晶的好漂亮啊——”

在她急切的渴望中，姆妈却只是蛮横的拉着她的小手，用近乎拖拽的方式将她带上了那辆公交车。

沈熠现在都记得，姆妈那时训斥自己的神情，充满了不耐与焦躁：“你这丫头，也不看看这天马上就要下大雨了，这是最后一趟公交车，错过了我们就得走路淋雨回去！还买什么项链呀？改天再买。走！赶紧给我回去！”

就这样，沈熠眼泪汪汪的趴在那扇灰蒙蒙的车窗上，用黑黝黝的小手挥别了那串自己渴望的粉红色水晶项链。

第二天，耐不过她的再三央求，正好要去那边买东西的姆妈又带她来到了这条街。

可是，沈熠并没有等到那个卖项链的小贩。

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串美丽的水晶项链。

但是，姆妈却用这串水晶项链作为诱饵，让她走进了县法院。

六岁的孩子，一直养在乡下。从来没有上过一天学，不认识一个字，她却当着众人的面，奇迹般的说出了一个让众人都为之瞠目结舌的事实。

“我是他们的亲生女儿！我从小生活在乡下，因为我爸爸说他要生个儿子才能继承香火，所以我生下来就被我奶奶抱到了乡下。他们还说我不应该出生，因为我们家只需要男孩……”

车窗外划过一道闪电，火光将沈熠从梦与回忆中惊醒。

时隔十七年，此刻回想起当时姆妈那张冷漠而不耐烦的脸庞，那句令她终身难忘的刻薄评语，还有那串明明只隔着一扇车窗，却永远也不可触摸到的水晶项链；那一刻阴霾发黑的天空与令人窒息的县城法院，众人指着她议论纷纷的神情，还有忽然扑地吐血的爷爷……

她依然禁不住泪流满面。

曾经，她以为长大就能够忘掉过去，忘掉伤痕，忘掉那串得不到的水晶项链。

后来，她告诉自己，那就是一条廉价的塑料项链，那初见时第一眼的美根本就是她的肤浅。

可是，直到现在，她长大了，成年了，那串水晶项链，依然会不时在梦里浮现。

依然那么美好，那么诱人，也依然那么遥不可及。

侧过脸，她伸手拭去眼角的泪痕，在听见手机铃声时木然的接了起来。

“喂！是沈熠吗？我是你爸爸的工头老徐啊！你现在到哪了？我跟你说你爸爸情况很危急，你必须马上赶到江城第一人民医院！”

沈熠振作了一下精神，清了清嗓子，回道：“是，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在高铁上，还有两个小时就到了。”

对方一听她已经在路上，便也没再啰嗦，只是在挂断电话之前又强调了一遍：“你带钱了吗？你爸爸现在住在ICU，可等着钱救命呐！”

沈熠本能的伸手抱紧了手里的防尘袋，近乎本能的点了点头：“带——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