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复仇的传统
少年铁木真怕狗的记载,无疑是十分有趣的史实。这种趣味性来自强烈的对比。因为根据《蒙古秘史》的记载,铁木真的先祖“是奉上天之名而生的孛儿帖·赤那”。在蒙古语中,“孛儿帖·赤那”的意思是——苍狼。
在古代游牧民族独特文化的影响下,潜藏在铁木真体内的狼性基因,很快就被残忍的现实——生存的压力以及复仇的责任——唤醒。“复仇的责任”之所以被称为现实,是因为它与生存的逻辑一样,也是古代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换句话说,就像劫掠是贝都因人的风俗一样,复仇是古代游牧民族的规则。
正因为如此,在被同族泰亦赤兀惕人遗弃之后,诃额仑警告年幼的铁木真要“报复泰亦赤兀惕兄弟们所施加的痛苦”。而我们从诃额仑的警告中不难看出,“复仇”是蒙古族长辈经常教育晚辈的课程。
当复仇成为游牧民族的传统之后,它就使游牧社会陷入了恶性循环,因为旧仇往往会催生出新恨,由此周而复始。最典型的例子是铁木真家族与篾儿乞部之间的仇恨。他们之间的仇恨与两个女人有关。
蒙古征伐前夕形势简图
第一个女人是诃额仑,铁木真的母亲。根据《蒙古秘史》的记载,有一天,年轻的也速该正在斡难河边放鹰行猎,正好遇见篾儿乞部的赤列都,他刚从别的部族迎娶一个女子回来。这个女人容颜特别美丽,也速该心里十分喜欢,于是赶紧回家找他的哥哥捏坤太子和弟弟答里台。兄弟三人将这位美丽的妇人劫回了家。就这样,她成为也速该的妻子。她就是铁木真的母亲诃额仑。
第二个女人是孛儿帖,铁木真的妻子。
前面已经提到,九岁的铁木真与特薛禅之女孛儿帖定了亲。后来,因为也速该去世,铁木真回到家,与家人一起共渡难关。铁木真成年之后,就去特薛禅家迎娶孛儿帖。特薛禅十分高兴地把女儿交给铁木真。于是,铁木真带着孛儿帖回家了。然而有一天,篾儿乞部的大队人马将孛儿帖劫走了。他们扬长而去的时候说:“为报抢夺诃额仑的仇,如今捉住了他们的妇人,我们已经报仇了!”孛儿帖成了赤列都弟弟的妻子。
后来,铁木真又率军将孛儿帖抢了回来。孛儿帖那时已经怀了孕,但铁木真并没有嫌弃她。孛儿帖生下了朮赤,铁木真的长子。铁木真立誓要将篾儿乞部赶尽杀绝,以报夺妻之仇。
在古代蒙古草原上,复仇是团结家族和部族的重要方式。因为共同利益的存在,同一家族或部族的成员经常一起行动,因而会有相同的仇人。而相同的仇人又促使同一家族或部族的成员更加团结。
严酷的生存环境无疑也能促进部族内部以及朋友之间的团结。不过,在家族成员各自独立、有了各自的利益之后,团结的目的不再单纯,而是有其他利益考量。当家族内部之间利益发生冲突时,团结将让位于残酷的现实。我们将在后文看到,在这一点上,铁木真的子孙也不例外。
在这种复仇的传统之下,仇恨会呈扩大化的趋势。
在古代游牧民族眼中,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朋友和敌人。他们认可的原则是:敌人的朋友是敌人。因此,在复仇的过程中,帮助或收留敌人的人,都会成为复仇者的敌人,后者的朋友也成为复仇者潜在的敌人。于是,复仇的对象越来越多,仇恨也越积越深。
如果复仇者不是太弱,他总是能够找到盟友。而对盟友来说,助人复仇是发财和扩大势力的机会。原因在于,复仇者总会提供一些好处,比如,他可能放弃复仇所得的财产,也可能给予一些别的承诺。对盟友来说,帮助朋友复仇也是一种美德,可以提升自己的声望。当然,帮助朋友复仇还是理想的侵略借口。
为了从篾儿乞部手中夺回孛儿帖,铁木真找到两个盟友:一个是他的父亲也速该的安答(即结拜兄弟),克烈部的王汗;另一个是他自己的安答,札达兰部可汗札木合。这两个盟友非常看重这次复仇行动。他们把这次复仇看作发财的好机会,并为此制订了详细的出兵计划。根据《蒙古秘史》的记载,札木合带领的军队在约定的时间内赶到了指定地点,铁木真和王汗的军队却迟到了三天。札木合对铁木真和王汗的迟到十分不满,他说:“我们不是曾经说过,‘就是有风雪,也要守约;就是下雨,在聚会的时候也不得落后’吗?我们蒙古人一经应诺,不是就和立了誓一样吗?我们不是说过,‘把不守约的从行列当中赶出去’吗?”王汗回答:“我们耽误了三天,由札木合弟随意责罚吧!”于是,他们商谈了违约的责罚。
最终的结果是,铁木真、王汗和札木合的军队大败篾儿乞部,“把他们的妇人儿女掳掠尽绝……把他们的全体百姓掳掠一空”。铁木真把自己掠夺的钱财和粮草都送给了王汗,以此作为对他的帮助的酬谢。
值得一提的是,篾儿乞部的族长脱脱和他的儿子侥幸逃脱了铁木真等人的这次围剿。他们先是逃到了乃蛮部,后来又逃往契丹人建立的西辽。因此,乃蛮与西辽也成了铁木真的敌人。
铁木真的一番话可以充分说明古代蒙古人是何等的重视复仇。他说,因为有王汗和札木合的帮助,有天地赐予的力量,在苍天的眷佑之下,“我们把男儿必报之仇给报了,把篾儿乞百姓们的胸膛弄穿了,把他们的肝脏捣碎了!我们把他们的床位掠空了,把他们的亲族毁灭了,把他们残余的人们也都俘虏了!”
这番话同时也反映出古代蒙古人复仇方式的另一个重要特点:赶尽杀绝,斩草除根。毫无疑问,这么做主要是为了阻止敌人复仇,因为在有着复仇传统的蒙古草原上,给敌人留下活口就是给自己留下后患。
这一特点可以部分解释为何在征伐的初始阶段,蒙古军队会有屠城、屠村、屠族等暴行。直到帝国已形成一定规模,蒙古统治者自信心和控制力增强,认识到留下活口对帝国的好处之后,暴行的残忍程度才有所降低。
铁木真、王汗与札木合的友谊并不长久。三者的势力都壮大了之后,铁木真与札木合很快决裂。而后,在札木合的煽动之下,铁木真与王汗也反目成仇。
这件事反映了蒙古草原上的政治现实:没有永久的朋友,只有永久的敌人和利益。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他们必须争夺草原上稀缺的水草资源。在过旱或者过寒的气候环境之下,友谊的分量往往比不上一片牧草。
对古代蒙古草原复仇传统的认识,有助于我们理解蒙古人的对外侵略。我们将在后文看到,蒙古人对西夏、金、南宋、日本、伊斯兰世界、基督教世界的征伐,在某种程度上都带有复仇的目的。
无论是生存的逻辑,还是复仇的传统,都要求蒙古人适应战争生活。因此,他们刚出生不久就会被“绳束以板,络之马上,随母出入”,三岁的时候就能自己骑马,跟随大人们一起驰骋,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使用小弓箭和短刀,十五岁长大成人之后,就成了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蒙古骑兵。
同时,蒙古人对地形天生具有很强的记忆力。这是在几千年游牧生活中形成的基因。因为大草原上几乎没有任何路标,而他们却必须在草原上放牧,寻找水源,寻找朋友和敌人,这需要他们培养对地形的敏感度。
另外,无论是出于生存的需要,还是出于复仇的责任,但凡是对外侵略,都需要很多人参与,尤其是各类人才的参与。铁木真在这方面最有心得。每当征服一个国家、民族或地区,铁木真至少会做两件事情:其一,整编被征服者的军队,使其成为蒙古大军的一部分;其二,善用被征服地区的工匠,尤其是制作武器的工匠。关于这两个方面的内容,本书第二篇将有进一步的阐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