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耕耘总会有收获:一份真诚,一份执著
钱理群
士波寄来了他的书稿,希望我为他的书写几句话。知道士波多年的努力,有了这样的收获,作为一直关心他成长的老朋友,自然非常高兴。又不禁回想起当年和他的“争论”,引发出许多的感慨。
我和士波相识,已经有十多年了。那时我还没有退休,在课堂上讲课时,慢慢注意到有一位年轻人,他总是准时来听课,很认真地在那里记笔记,课后,有时也挤在围上来的学生中,听别人和我对话,自己却很少发言。但有一天,他却突然塞给我一堆文稿,并附了一封诚恳的信。我就这样认识了士波,他说他虽然是学理工的,却酷爱写作,并且有志献身于文学事业。我仔细地读了他的作品,并且写了一封长信,谈的其实是我的一贯的观点:文学,最好是作为业余爱好,不要随意将其作为专业。这倒不是(或者主要不是)因为学文学有危险,而是因为文学从本质上说是有“余裕”的产物:这是鲁迅说的。周作人也引述过章太炎的一个观点:最好是有一个稳定的职业,有碗饭吃以后,才去搞文学。以文学作吃饭的工具,反而要失去写作的自由。因为你要将自己的作品转换为商品,就必须考虑市场的需要,在政治上也不得不有所顾虑。所谓“自由职业者”其实是不自由的。因此,我认为士波既然已经学了工,就应该以工为业:在我们国家,学工的职业是最有保障的。吃饭无问题,就可以利用业余时间,读自己想读的书,写自己想写的小说,但不以发表为目的,着眼于享受更为丰富的精神生活,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这或许是更为理想的人生。——总而言之,我想打破士波的文学梦。
可以想见,我的信给了他多大打击。他没有回复,却照样听课。不久,又送来一叠文稿:显然是在用行动来和我“争论”。我这回不再回信劝阻了,用沉默继续“争论”。但我又因此想起了也是我经常说的话:如果真迷恋上文学,离开文学就活不下去,也不妨以文学为专业。或许士波真的就是个“文学迷”?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因为文学而多有来往,成了朋友了。
他依旧不断地送来或寄来他的文稿,我也一律不作回应:我还是想给他泼冷水。后来他大学毕业了,面临着人生道路的选择。他想考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在他再三请求下,我写了推荐信,结果未能如愿。我又乘机劝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吃专业饭,以文学为业余爱好。他也真的听了我的话,勉强去西安某个单位上班了。我也因此放心了,以为他可以回心转意了。
但大概在一两年后,我收到他一封信,说他还是辞去工作,回到北京,加入了“北漂族”。但他没有说要来见我,大概是想自己“混”出个名堂再来相见吧。我却因此而深受感动,甚至是震动了。
在有一段时间里,在我写作的间隙,脑海里就会跳出士波的面影:小小的,黑黑的,一脸的固执。我突然意识到,他成了“精神流浪汉”了。记得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我就关注到这个北京城里的新群体,指出:“这批精神流浪汉出现在八九十年代的中国的商品潮中,这个事实本身就足以证明:精神的超物质的追求是出于人的本性、本质,当大多数人趋向于物质享受时(这本身也是正常的,无可非议的),也总有人会作出逆向的选择,更渴望精神的丰富;尽管是极少数,而在我们这样的十三亿人口的大国,也会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量”。我也终于明白:士波对文学的迷恋的背后,是一种精神的渴望和追求;他和我的“争论”,其实是表明他不愿意按我给他的设计:追求有稳定的职业,高雅的业余活动和中产阶级的生活,而另有选择:在精神的丰富中寻求人生的意义,即使因此生活颠沛,也在所不惜。
我也发现了自己的矛盾。我显然同情,甚至赞赏这样的精神流浪汉,因此呼吁要“保留一块精神流浪汉的精神圣地”,我也以在北大课堂上坚持精神的传递为自己的职责,甚至极动感情地说:无论如何也要“坚守这一块精神的最后的立足之地——如果再退一步,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说不定士波正是受了我的“蛊惑”而走上“精神流浪汉”的不归路的。但像士波这样真的要实行了,我却因为这条路上可能遭遇的曲折、磨难而不忍了,甚至要劝阻了,而且关系越密切越要阻拦。这大概也是我身上的哈姆雷特气质的一个暴露吧。而且我真的不知道我这样和士波不断“争论”,这样一再阻扰,是对还是错。——其实,我和许多类似士波这样的青年的交往中,都充满着这样的矛盾:或许我这样的浑身矛盾的知识分子,就不该和青年有过多的接触?……
以后我也真的没有和士波联系了,我实在太忙,顾不上来,更潜在的原因,是我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再干预他的生活,路应该让他自己走了。当然,他如果需要我的时候,我还会助一臂之力的。——我和许多青年(包括我的学生)的关系都是如此,到一定时候,我都会对他们说:你应该远离我而独自飞翔了。但我依然默默地关注着他。特别是他在一个杂志上任职,按时把杂志寄给我,我总是在杂志上寻找他的文章。有的用的笔名,但我能猜出是他写的。我发现,开始他只是这份杂志的发行,后来成了编辑,发表的文章也越来越多。更重要的是,我发现他写的文章,虽然都很短(这是杂志要求的),但都很扎实,是实实在在地传播新文化、新精神,那么,他也在向更年轻的大学生(这是这份杂志的阅读对象)进行精神的传递了:我真的感到欣慰。有一天,他作为杂志记者来我家进行专题采访了,我自然竭力配合,也终于放心了:他已经在社会上站住了。他后来给我来了一封信,谈到这其间“所经历的艰辛和困苦,自是不一般的。其中,在求职过程中,我所凭借的就是努力,一步一个脚印,苦练内功,做好工作,我也懂得了人生要靠自己。我也很感激有这笔苦难的财富。而我现在所从事的,也是自己所喜欢的事情。我以后要做的,就是在这一行干出成就来”。读了这封信,我就更放心了:他在精神上也开始走向成熟了。
一切的播种都会有收获,人生总是有意想不到的惊喜。突然有一天,士波告诉我说,他考上了北京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没想到他在社会上闯荡了那么多年,还能再次考上北大,一圆自己的文学梦想。当然,仔细想起来,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在士波身上有一股韧劲,那就是持之以恒的努力,永远不放弃自己的梦想。有了这种锲而不舍的奋斗精神,还有什么事情做不成的呢?
通过这些年的接触,我发现在士波身上有很多可贵的品质,比如他总是热情帮助别人。他说自己写这本书的目的,也是为了帮助那些考研的人。这虽然跟他的文学梦想相去甚远,但是就像他这些年来一直做的事情一样,都是很有意义的。我喜欢和欣赏这样的年轻人。
钱理群:北京大学中文系资深教授,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最具影响力的人文学者之一。他以对20世纪中国思想、文学和社会的精深研究,特别是对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历史与精神的审察,得到海内外的重视与尊重。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鲁迅、周作人研究与现代知识分子精神史研究。代表作有《心灵的探寻》《与鲁迅相遇》《周作人传》《周作人论》《大小舞台之间——曹禺戏剧新论》《丰富的痛苦——堂吉诃德和哈姆雷特的东移》《1948:天地玄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