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言 思静则心安
王国维(1877~1927),字静安,浙江海宁人。近代中国最早试图以西方哲学、美学、文学理论评鉴中国古典文学的杰出学者,中国人心中最耀眼的国学巨匠之一。其笔下文字如莲花般纯净,思想若嫩荷之抽枝。
对王国维的感觉,在我眼中所见,他更像一个纯粹的艺术家,他对文学的感情更像是对待毕生的爱物,对于文字的精细,恰似他与生俱来的秉性。他的身上无一不散发出一种干净、高贵的气息,他是应该为了这些而存在的。他并不存在于人间,人间烟火之熏染,会教他的容颜黯淡,人间生活之俗世,会折损他的灵性自然。
他是静的,他敏锐的思想恰似一条宽阔却默默流动的河流,具备了狂风暴雨的能力,但更多时候,是温柔以对。
温柔以对的是他的生。他的生平是极其简单的,除却正常的娶妻生子,我没有读到过关于他的任何绯闻。狂风暴雨的是他的死。他平心静气地生活了许久,在五十岁时,采取大风呼啸、大海奔腾般的超乎平常的死法——自沉。他的死虽是悄无声息地沉于塘底,对于世人却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由于他与清室的关系,以及辫子的原因,很多人说他的死是殉清。与他相关的政治是清室,但是对于清室,他在少年之时参加科举就显得很不乐意,却还是在科场坚持参加了考试。虽说为清朝之民,却不赞成清朝之政,辛亥革命之后,王国维便随罗振玉去了日本。
罗振玉和王国维的私交甚好,可惜王国维交友不慎。罗振玉精于政治、腐朽虚荣,但是在学术上却是非常支持王国维的,也可见王国维给人深刻印象的也正是他在学术上的天赋。这也是王国维和罗振玉交往的唯一吸引力。
回国之后再和清室有关系已经是四十七岁之时了。他奉溥仪之诏入值南书房,做了溥仪的师傅。本就看不惯清室之政,心里更不愿意从政,也不具备从政能力与野心的王国维为何会入值南书房,成为溥仪的师傅呢?
除了罗振玉的关系之外,王国维是十分同情清室后来的遭遇的。更何况那时候的溥仪仅仅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对王国维颇为尊重,这也是王国维安心于此的原因。
不少人立足于此,便认为王国维是清室的遗老。若是遗老便应时刻追随溥仪,但是王国维后来并没有随溥仪去天津,而是接受了清华的聘书,专心于自己的学问。
他反对科举,一生治学可以用“弃中亲西——中西合璧——皈依中学——中西合璧”的四段式简单说明。有此见识,又怎会迂腐地殉清?
1927年6月的那天,已经成为一个永不可改变的、悲伤的日子,王国维先生投颐和园昆明湖自尽。那个时候颐和园的门票已经很贵,要一块大洋,正是因为门票贵,所以在此地的人少,等到先生被人救起,早已断气。昆明湖的水其实是很浅的,薄薄的水铺在上面,下面更多的是污泥和烂草,他竟是被烂草和污泥堵住了呼吸而亡。一个在自己的学术生涯中沉浸了漫长岁月的人,何以要用这种窝囊悲凉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殉清、怕死、怕穷,还有各种各样的说法,那些口水犹如漫天黄沙,阵势虽空洞却慑人。一个学贯中西、精心于学问之人,怎会为了这些凡尘俗事想不开,又怎会为这些世俗之事而自杀?
王国维在其遗书中说: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敛,即行槁葬于清华茔地,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于城内居住。汝兄亦不必奔丧,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谨慎勤俭,亦必不至饿死也。
五月初二日父字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何为五十之年,只欠一死?难不成所有的彻悟要以死明生?还是太钟情于一件事情,执着一种情感,偏执一片纯净,死对于这样的纯粹恰恰是殊荣与归宿?
在众说纷纭的死因中,王国维先生的朋友陈寅恪的说法似乎更合情理,于众多功利世俗的猜测之中,我更愿意赞成陈寅恪的。
陈寅恪先生是王国维先生的同事及朋友,他认为王国维是死于自己的学术信仰。人生之苦聚,“无欲”以求“解脱”,如此死法,似乎更合乎他在《人间词话》中的“壮美”一说。王国维先生“死于文化”的提法更叫我心安些,以至于在想到先生死的惨景时不会太过悲哀。
遗书之中的“经此世变,义无再辱”又是什么意思呢?静安先生所害怕的应该是时局的变化,这些变化对自己的精神会有所侮辱,这样的感觉是世人不曾有的。
生存中,活着的状态,更多是大众本能的反应。
而王国维之精神世界,是唯美的,倾近于完美主义。他的情感总是因为温情而细腻,他在清华任教的时候,还时常担心着溥仪的生死,也仅仅就是老师对自己学生的关心,再无其他。
静安先生之情真,情真乃出,情真乃为。
王国维深受叔本华哲学的影响,加上骨子里的悲观主义,似乎他更懂得人性中的原罪,这些懂得,叫他在精神中步步退让。
叔本华就曾说过:“人是自食的狼。”恰似中国有句老话:“自作孽,不可活。”
王国维的步步退让,是让自己完全地站在利益纷争之外,他的学术研究便是他精神的栖息地。
他曾说过:“我们自己消失在空无之中,如同水珠消失在大海里。”
人生繁杂,应以静观之。
人是无法脱离人自身这个特殊的身份的。
不管你再超脱,再大彻大悟,人的欲望总是叫你逃不出这样的桎梏。
不管如何,最终都是空无——黑暗。
静安先生醉心于自身纯洁、内心的干净,所以受不了世道变迁的侮辱。
清朝被推翻,新政府一样教王国维失望,“义无再辱”就是不愿意再改变自己的原则,不愿意再受到精神上的羞辱。
他的坚持,正是他脱离苦海的方式,而殊不知,他的方式也恰是他的苦海。
他的纯粹正是促成他自沉的主观原因。
这个世界上有纯粹的人,但很少。何为纯粹的人?总是坚持自己,在很多事情上脱离于世人之人,脱离于禁锢所有人的传统道德的人,也就是总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来活,完全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它和自私毫无关系,它完全是凭着自己感情来的。
他生活在我们的周围,却又似乎和很多人撇清了关系,但是他这撇清的关系也是存在于这众人的基础之上的,周围明明是成就了他,可是却硬生生地成了他特殊的背景。纯粹的人其实并非是不敏感无欲望,生于浊世,却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这样的心怎么又会是不敏感的呢?多少本是纯粹的人过于注重他人的看法,害怕标新立异,害怕成为滔滔口水污蔑的对象,唯恐成为大众暴力的戕杀对象。
纯粹的人在这世间往往会在世俗的沼泽里,渐渐被黑色的污泥淹没,活着最终变成了在臭泥巴里缓慢腐烂。
而真正拥有了纯粹人生的人,对俗世从不低头,成就了自身作为的人,有了不凡的人生,才能在存活的岁月中有不凡的人生经验。用高贵去生活一生与用不断妥协去生活一生的人,我想这样的人生总是有区别的:一个人内心肮脏,双眼总是怀着不可告人的欲望;一个人心净而貌安,眼睛清亮,恰若一片莲花之盛开。
再读先生之遗书: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敛,即行槁葬于清华茔地,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于城内居住。汝兄亦不必奔丧,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谨慎勤俭,亦必不至饿死也。
无论怎么读遗书中之内容,都看不出这是一位将死之人要留下来的话。语气沉着冷静,并无悲戚之意。
似乎这死对他来说是顺其自然、心安理得之事情。
思自静之,生又何惧,死又何憾?
是由:王国维先生,思静而心安。
王国维先生的《人间词话》是中国古典文艺美学史上的扛鼎之作,具有里程碑式的重要意义,自1908年在《国粹学报》上公开发表以来,颇受众人的青睐与关注。为此,我们重新编辑了这部书,希望从中可以让更多的人欣赏到先生的经典词学理论。此外,我们还精选了数百幅精美插图,以图释文,用直观、形象的方式,帮助读者理解词章的意境。与经典同行,与大师对话,怡情养性、开发性灵、提升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