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的陶醉
——尼采(1844~1900年)
1844年10月5日,尼采出生于普鲁士的洛肯,这天正好也是当时普鲁士国王威廉四世的生辰,于是,父亲便高兴地以国王的名字给尼采取名,而尼采后来则自嘲似的说:“无论如何,我选在这一天出生,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在整个童年时期,我的生日就是举国欢庆的日子。”
18岁时,尼采失去了对上帝的信仰,此后的一生,他都在追寻一位新神。他渐渐变得愤世嫉俗,像一个孤注一掷而全盘皆输的人。在波恩和莱比锡,他突然变得纵欲淫荡,还染上了烟酒等嗜好。但不多久,这些都令他厌倦了,他转而嘲讽当时全国性的嗜酒风,并说酗酒和抽大烟使人不能清醒观察和敏锐思考。
大约在1865年,尼采发现了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犹如发现了一面镜子:“我通过它照见了世界、人生和我自己那被描绘得无比崇高的本性。”他把书抱回住所,逐字逐句、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好像叔本华亲自在对我讲,我感到他的热情,仿佛他就站在我面前,一句句大声地叫喊:放弃、否定、顺从。”那阴沉的基调便永久地铭刻在了尼采的心上,他再也无法找到心境的宁静与安详,却把悲剧性格弘扬为人生的快乐,权当是自我欺骗。
原本,眼睛近视又是寡妇独子的尼采可以免服兵役,但军部仍不想放过他。他骑马摔了下来,胸肌扭伤得很严重,此后一直都没有完全康复,征兵官才不得不饶了他。然而,短暂的军旅生涯让他记忆深刻:斯巴达式的艰苦生活,训令和服从、忍耐和惩戒,都萦绕在他的回忆之中。
尼采凭着几分钢琴家的禀赋和技能,道出了“没有音乐,生活将是一种缺憾”的感叹,由此赢得音乐巨人瓦格纳的垂青。在这位大作曲家的魔力感召下,他隐居到阿尔卑斯山,准备安心为瓦格纳著述。这时,传来了德法开战的消息。
尼采迟疑了,希腊精神,以及诗歌、戏剧、哲学、音乐众女神都已将手伸向了他;但他也无法拒绝祖国的召唤,那里同样充满了诗情画意。他写道:“这里,你们有国家,其起源是可耻的。对大多数人来说,它是永不枯竭的痛苦泉源,是在频繁危机中毁灭人的火焰。但它一声呼唤,我们的心灵立即忘却自己。它以血腥的呼唤,鼓励民众激昂奋发,去表现英雄气概。”
尼采走上前线。他看见军容严整的骑兵,伴随着轰鸣的马蹄声,耀武扬威地穿城而行。当时当地,一种灵感、一种幻象,涌现出了他的全部哲学。
“我第一次感到,至强至高的‘生命意志’决不表现在悲惨的生存斗争中,而是表现于一种‘战斗意志’,一种‘权力意志’,一种‘超权力意志’!”
因患眼疾,尼采没有资格直接参与热火朝天的实战事务,只能做些护理工作。虽然看够了恐怖景象,但他并不真正了解战场上野蛮残忍的实况,却仅凭想象将其强烈地理想化了。一看见血就受不了的尼采终于病倒了,被送回了废墟中的家。从此,他注定只能空有一个坚强的灵魂和一副柔弱的身躯。
1872年初,尼采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著作,也是他唯一一部完整的著作《悲剧诞生于音乐精神》。他感情冲动地告诉人们:
希腊艺术崇拜过两位神——一位狄奥尼索斯是酒神、狂欢之神,它赞美生命,热爱运动、富有癫狂的情绪和灵感、肯定本能、好冒险、毫不畏惧苦难,是诗歌和音乐之神、舞蹈和戏剧之神;而另一位阿波罗则是宁静和安详之神,它满怀审美情趣、擅长理性沉思、高歌逻辑的严整和哲学的静穆,是绘画之神、雕塑和史诗之神。瑰丽的希腊艺术就是这二神的互融,是狄奥尼索斯永不安分的男性之力与阿波罗温文尔雅的女性之美的有机结合。狄奥尼索斯指挥生命大合唱,它的信徒们装扮成半人半兽的森林众神欢腾不息;而阿波罗则导演生命的对白,以一种反思对情感经验的余韵回味良久。
当诗人和哲学家们终结了英雄时代、终结了酒神艺术,尼采却以为瓦格纳重新树起了神话和信仰的旗帜,再一次将酒神的狂热融进了音乐和戏剧之中。
“一种强力脱颖而出,它立足于德国人酒神精神的根基上……也就是说,德国音乐……光芒万丈,在那浩瀚的天幕上,已闪烁着一颗颗明珠,从巴赫到贝多芬,再从贝多芬到瓦格纳。”
瓦格纳的歌剧被毫不间断地夜夜搬上舞台,而受到外行普遍的热烈欢迎,他的崇拜者也变成了大大小小的皇家贵族、公子王孙和悠闲的富人,却挤掉了那些贫穷的真正信徒。尼采明白了,瓦格纳已身不由己地被引入歧途。
“如果还待在这里,我肯定会疯的……我怀着恐怖的心情,等待着一个个冗长的音乐晚会……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正当瓦格纳成果辉煌、受到全世界膜拜时,尼采逃跑了,没留下一个字,他厌倦了这一切,什么浪漫主义娇柔散漫的狂想曲,什么理想主义的欺骗,什么人类心灵的软弱,这些曾在这里赢得了一个最勇敢的灵魂。
尼采逃到了遥远的索伦托,却还是碰到了瓦格纳。瓦格纳刚从胜利的欢庆中清闲下来,满脑子全是他正在写的新歌剧——颂扬基督教仁慈却苍白无力的爱;尼采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再也未与瓦格纳打招呼。“我不可能去承认对自己都不坦诚的‘伟大’。一发现这类事,我就觉得一个人的成功确实不值什么。”
哲学家小传
尼采的双亲都有沿袭久远的教士家世,父亲是牧师,母亲是个清教徒,连他自己也始终是一个犹如石雕般纯朴的传教士。
父亲的早逝使他成了受害者,尼采被信教的家庭主妇们娇养得女性般的脆弱敏感。小时候,他很厌恶邻里那帮坏小子,他们捣鸟巢、偷果子、扮大兵、说假话;同学们叫他“小牧师”,还有人把他描绘成“教堂里的耶稣”;他喜欢避开众人,自个儿阅读《圣经》,或满怀激情地念给家人听,让人听得热泪盈眶。但是,他骨子里有一种近乎神经质的忍耐力和自尊心。一次,有同学不相信罗马英雄斯凯沃拉的故事,他竟点燃一束火柴置于自己的掌心上,直到火柴化为灰烬。
尼采比他自己所想象的更崇拜阿波罗,他并不喜欢狄奥尼索斯的狂野活力,也不喜欢削弱意志的酒、诗歌和爱情。瓦格纳曾对尼采的妹妹说:“你哥哥性情太文弱,是生活得最不惬意的人……有时,我开开玩笑,他就感到非常难堪——每当这时,我就故意开得更凶。”
尼采心情平静的时候,也知道瓦格纳和自己一样没有错。他在神经错乱以后,还常常想起那段珍贵的友谊,仍默默地把自己与瓦格纳捆在一起,因为瓦格纳曾给他带来了最丰富、最有价值的生活经验。偶尔一次神志清醒了,尼采注视着早已逝去的瓦格纳的照片,轻轻地说:“我是多么爱他呀!”
沉醉于酒神的热情和狂欢被凉爽的科学之风吹醒,尼采躲进了“任何专制都不能侵入”的哲学避难所。可他正值壮年的身体和精神却都垮了,临近死亡的边缘,他央求妹妹:“请答应我,我死后,只有我的朋友才准站在我的棺材周围,不允许好奇的人围观。当我再也不能保护自己时,请记住:不准牧师或其他任何人在我墓边散布谎言,胡说八道;让我作为一个诚实的异教徒进入坟墓吧。”
然而,尼采竟康复了;因这场病,他开始珍视健康和阳光,热爱欢笑和舞蹈。
“我所理解的伟大就是热爱命运,不只是要在任何必然条件下咬紧牙关忍受一切,而且要热爱它。”
傲慢的哲学家发觉自己陷入了情网却无法得到回报,他绝望而逃,一路上编造出大量攻击女性的警语:“男子应受战争的训练,女子则应受再创造战士的训练。”“你到女人那里去吗?可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
另一位哲学家却洞悉了尼采痛苦的言不由衷:“十个女人有九个会使他把鞭子丢掉,正因为他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才要避开啊!”
尼采把自己幻化成查拉图斯特拉,有一天,他从山上下来,遇到了一位老隐士,隐士向他讲起了上帝。可当他独自一人时,就在心里这样想:这真的可能吗?那位老迈的贤哲在他的森林里,还未曾听说上帝已经死了!
上帝确实死了,所有的上帝都死了。
很久以前,那些古老的上帝就寿终正寝了。而且,这确实是他们美好又愉快的结局!他们不是在黄昏时苟延残喘而死,恰恰相反,他们是自己笑死的!
一个爱嫉妒的神自己咕哝出了最不神圣的话:“只有一个神,你们不能在我面前信奉其他的神。”
这个老朽蓄髯、狡黠的家伙竟忘乎所以了。
于是,众神哄堂大笑,连座椅也震动了,他们叫喊道:“所谓神圣,难道不就是只有众神,而没有唯一的神吗?”
上帝都死了,查拉图斯特拉要呼唤新的上帝,于是“超人临世”。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我爱他,他决意要创造超越他自己的东西,而后自己毁灭。”
太急剧跳跃的思维使尼采过早地衰竭了,心智失去了平衡,精神彻底地崩溃。他却说服不了手中的笔:“也许,我最清楚,为什么人是唯一会笑的动物:他孤零零的,忍受剧痛的折磨,无可奈何,才发明了笑。”
“我的时代还没到来”,“只有未来的未来才属于我”。
尼采用双肘猛敲钢琴,高唱着,哭喊出他那酒神般的狂想曲。他看见妹妹望着他流泪,就问道:“你为什么哭?难道我们不幸福?”又一次,他听人谈起了书,那惨白的脸上稍微有了点红润,他竟快活地说:“呀!我也写过几本好书。”不过,这清醒的瞬间迅速消失了。
1900年,尼采死了,为天才付出了高昂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