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黑格尔与谢林
这一部分收译黑格尔和谢林两人通信二十五封,计黑格尔致谢林十一封,谢林致黑格尔十四封。谢林的年龄虽然比黑格尔小五岁,入图宾根神学院迟两年,但却是少年得志。这时,为封建专制制度服务的正统神学,虽然已经江河日下,但还是用各种手段来把自己维持下去。其中包括,利用康德哲学为支柱加固自己的庙宇,让把上帝送上断头台的批判哲学讨好上帝。费希特还在活动着,然而,他的《启示的批判》已经落后于时代要求,成为言之无物的套话和胡扯(Unfug)。正在这时候,年方弱冠、神学院还没毕业的大学生谢林,就打出了“清除陈腐教义”的旗帜,在批判正统神学的激流中起锚扬帆了。过了不久,他就在歌德和席勒影响很大的耶拿大学登上讲坛,并建立了自己的学派。正如黑格尔实事求是地所承认的那样,在这一部分通信所涉及的时期,1794—1807年时期,黑格尔所处的地位是谢林的追随者,黑格尔的思想不过是以谢林为主流的支派。直到黑格尔写出了他整个哲学的导言《精神现象学》,黑格尔的哲学才莽莽然一泻千里,成为一条比莱茵河和多瑙河还伟大得多的、不可磨灭的巨川。
这组通信,对寻索黑格尔早期思想的发展来说,是珍贵的资料。在这里,虽然简略、散碎,但却忠实而明晰地留下了,一个有志于革新的青年学者,为着德意志祖国攀登哲学高峰所遗存的足踪。道路是漫长的,黑格尔足足用了十五年。它的起点是神学,不过不是正统的神学,而是一个以理性和自由为旗帜的神学;不是充斥着烦琐的、人为的、实证的教义的教会,而是“无形的教会”。对那以传播蒙昧主义为宗旨,以巩固盲目崇拜为目标的正统神学,黑格尔虽然没有像唯物主义和无神论斗士们那样的犀利的挖苦和尖锐的讽刺,但当你读到1795年刚交二十五岁的黑格尔写给谢林的信:“只要正统教义的功能还是和尘世的利益紧密相连的,还是交织在国家整体之中的,那么它就不可动摇。这利益还很密切,还不能很快被废除,尽管人们自身并不完全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但它还在起作用。何况,正统教义还有一个由头脑简单、趣味低下的帮腔文士所组成的,人数总是那么众多的队伍站在它的一边”,以及读到没过几个月,他又以更明确的语言所写的:“宗教和政治是一丘之貉,宗教所教导的就是专制主义所向往的。这就是,蔑视人类,不让人类改善自己的处境,不让它凭自己的力量完成其自身”,读了这些两个青年私人通信里的体己话之后,谁能说,黑格尔对正统神学的反动本质的认识不深刻呢?
1800年已届而立但还是一个默默无闻、寄人篱下的家庭教师的黑格尔,写信给已在耶拿名噪一时的谢林说:“我不能满足开始于人类低级需要的科学教育,我必须攀登科学的高峰。我必须把青年时代的理想转变成反思的形式,也就是化为一个体系”。换言之,黑格尔想把理性和自由的理想表述于概念思辨之中,经过精雕细刻,使它经得起岁月的消磨。黑格尔从他哲学事业的开始,就清楚地认识到,这是艰苦而严肃的工作。这个思辨体系不是概念游戏,而是一个干预生活的工具,用这工具“去为塑造我们的时代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万丈高楼起于平地,体系的建立须有基础,新哲学的基础何在呢?谢林早就说过:“自由贯彻全部哲学而始终”,“朝霞伴随着康德升起,在高耸的山峰浴沐着太阳的光辉时,在谷地的丛林中,这里或那里残留点迷雾是不足为怪的”。但是,真正完成了这一任务,建一个把自由贯彻全部哲学的体系的人,并不是才华早露的谢林,而是多年在困难条件下不懈地工作着,默默地思索着的黑格尔。黑格尔看得更深刻些、全面些。他说:“我从极其丰富的康德体系中,期待着在德意志大地上出现一个革命。这个革命要从现存的并且是还有必要的那些原则出发,通过合作的力量,来应用于迄今为止的全部知识。”黑格尔认为康德哲学的真正出路不在于那个论证了科学知识普遍必然条件、把上帝从自然界清除出去的理论理性。理论理性不过是理性的一种静观的省察能力,只是去欣赏、赞叹行动的结果;而是在那被正统神学利用来无尽无休地论证着上帝实存(Dasein des Gottes)的实践理性,因为人的自由和尊严正是表现在理性的实践能力中,表现在人的行动中。“我已经看出了实践理性那些公设研究的新前景。很多先生将对这样从自身必然产生的结论大吃一惊。人们仰望着把人抬举得这样高的、全部哲学的顶峰感到头晕目眩。为什么,到这样晚的时候人的尊严才受到尊重?为什么,到这样晚的时候人的自由禀赋才得到承认?”
在这一组通信的末尾几封里很认真地讨论着简单的摆动实验。在这里,以及在下一组和歌德的通信里,使人看到了这些伟大的诗人和哲学家,是这样醉心于科学实验,它使我们具体感嗅到这个时代的时代气息。这些饶有兴趣的讨论,无意中泄露了德国古典唯心辩证法和自然科学领域中这些探索的联系。至于实验的具体措施和进程,对于专门自然科学史,也许是一个有意义的课题。就是在这里,也明显地显示了黑格尔和谢林两人的不同学风。这个被谢林用夸张的语言说成是“唯有人类才能表演的魔术”,黑格尔对它却谨慎地表示了一定的保留。因为,黑格尔不相信这样一个用徒手的两指夹一条湿线所作的实验,其结果能够是可靠的。同时,黑格尔也不满足于只是观察和描述这种摆锤往返摆动的事实,他要求更进一步从实验过渡到概念,要从实验的个别事实里作出普遍性的结论来。
1807年春,黑格尔经过长期劳苦,在耶拿战役前夕仓促完成的巨著《精神现象学》终于问世。在这书的序言里,黑格尔不指名地批评了谢林由思想空虚而带来的枯燥的形式主义。虽然在信里黑格尔申辩,谢林对这种思想空虚的评论找不到做得过分的地方(zu viel getan haben)。但谢林看得出,这实际是一个独立宣言、造反声明。黑格尔哲学已不再是谢林哲学的一个支派、一种注释,而将是一个伟大的、真正体现了理性和自由时代理想的哲学体系。这组通信的最后一封信就是谢林对黑格尔所作的冷淡、有礼貌、未多作辩解的回答,在结束时表示:“但愿还值得继续做您的真正的朋友”。从此以后,至今还未发现他们书信的往还。这两个青年时代曾经信誓旦旦,要在共同道路上携手并进、永不分离的朋友,如今终于反目相向,各行其是了。但在1829年秋,已年届花甲的黑格尔又在著名的温泉浴场卡尔斯巴德(Karlsbad)和他这位青年时代的同窗好友不期相遇,并且在“充满旧日热诚友谊中”同住了五天。已处在缅怀既往多于憧憬将来的年岁的黑格尔对这次会晤显然是很高兴的。他立刻把这消息向他的夫人和另外两位友人作了报道。载有这一报道的信札将收译在第四和第五两部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