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本体美学与中国美学的本体性
西方美学基础与康德对美的界定
美学,作为哲学的一部分,在当前的哲学研究中面临着边缘化的危机。但我也注意到,近年来在国内,虽然中国美学史与中国传统画家的研究有长足的发展,然而美的特质、美学的特质以及中国美学的特质却未能生动地展开来讨论,使其呈现活力。这自然是一个现象。但这一现象不只涉及了一个地区的学术兴趣问题,而且反映了整个世界在哲学的思考中,美学所占据的位置与发展问题。
很明显地,美学越来越变成实用的学问了,越来越结合环境问题、生活问题、科学技术问题与艺术设计问题,来维持其活动空间了。美学的实用化当然不是一件坏事,但如果美学不能与哲学上的根本问题一起联系起来思考,它的生命活力也就自然受到限制。
从这个角度来检讨美学的问题,仍然要面对美所以为美、美学何以为美学以及美学的观感思辨基础等本体学与本体诠释学的问题。由此也可以得出,美学的失落就是美学本体基础的失落。在此一失落中,即使我们可以谈论环境美学的问题,但却不能正视环境的存在与发展问题,以及为何我们必须维护环境本体内在价值意义的问题。而此一意义正是我们作为人,发现了人与环境的密切关系后才建立的;而此一关系也即是依靠人与自然相通的自然美感的管道来建立的。
在这一反本思源的理解下,我们显然可以从近代西方美学的奠基者——康德,就他关于美学的内涵与意义,来提出问题和表明看法。[1]康德美学的中心问题是:美感是如何决定的?其代表的意义又为何?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注意到,美的经验是感觉经验,但不是任何感觉经验,它是一种引发个人喜悦的感觉经验。
康德更深入地提出,此一令人喜悦的感觉经验之所以为美的经验或美感,还必须符合两个重要条件:其一,它必须不是达到某一外在目的的一种手段或过程,它所引发喜悦的美感对象是直接在我心中引发的,而不是我的心智基于实用或道德的要求而引发的。其二,它是极为具体的感觉经验,是理解与想象力相互作用(interplay)的自由探索,并未设定任何概念;相反,它可以导向一个普遍概念,但却不受此概念的限定。
当然,从理论上说,此一经验并非必有一相应概念与之相应。因为它可以成为不可全面诠释的经验事件。事实上,我们体验到一朵花的美、一幅画的美、一个景的美或一个人的美,我们亦能说明美感的对象为何,但却不必也不能完全表明对象的客观美学特质,因为此一特质更属于我们自己。
那所谓我们“自己”又是什么呢?对此问题,康德在其第三批判中并无清晰确定的回答。他提出了“决定性判断”与“反思性判断”的差别:认知是基于范畴来决定特殊经验的合法性,故为决定性判断;美感则由特殊经验来寻求普遍性,显示心灵的自由反思的能力,故属于反思性判断。当然我们也可以把美感看成一种认知,但如果不受任何先验概念的约束,反而能自由地展开思维与想象力的活动。从这个角度看,美感应该是艺术创作的原始起点,甚至是任何创新思维的起点。美是一种释放出来的自由。
在此处我们可以探讨两个引申问题:一是美感的客观性问题,一是美感的本体性问题。就第一个问题,我们可以一方面确认美感经验的直觉性与美感判断的反思性,说它是主观的;另一方面却可从不同人的趣味(taste)修养来检验一个美感直觉与美感判断的相对客观性。“趣味”是可以客观培养与主观修养的,它代表了一个标准与尺度或者范围,故我们可以从美感者或美感判断者的趣味取向,来理解其美感或美感判断的客观性。
当然,当我们面对一个天才的艺术创造者时,我们难以用任何尺度,但却可以让天才自己界定、提出他的尺度,使我们对他的创造有客观的认识。当然我们也可以设身处地地同感于一个美感判断的提出,从我们对人性、人心的相互认同上,去理解甚至建立美感的客观性及相互主体性(inter-subjectivity)。
美的双向关系:情与性的主客两义
从这个角度看,我们也许能更好地解决康德美学的二律背反(antinomy)难题:“美感可以以独特的无概念相应”对立于“美感可以建立起相应的概念以说明之、诠释之、论证之(如此艺术批评方为可能)”。根据我的分析,正反两命题可以同时为真,而不必此真则彼假,此假则彼真。两者同时为真,显示了美感的两个界面以及两个界面的密切关系。
在这两个界面中,美感是物与我、现象与心灵的相互感应作用,是一个事件的“发生”与一种关系的“发现”,甚至是人的一种参与世界、宇宙的方式和创造活动;故而,既能从主体体验,又可以从客观对象认知其有关的、相应的形式上或内容上的性能。
我们还可以主观地认定,美感所代表的快乐之感,也不是单纯地由快乐或喜悦来描述的感受,更不可说它只是感觉而不是感情或情感;相反,这种主观的“感”不可离开人的性情来理解,因为它本身就是性,就是情,它可以很深刻多样,而且涵盖面也很广。
不但如此,此情此性也是宇宙万物各如其性、各如其情的表现,因而具有客观存在的性质。是故,我们可以客观地谈和谐之美,主观地谈和谐之情。同样,我们可以谈静谧之美、静谧之情,崇高之美、崇高之情,幽玄之美、幽玄之情,刚健之美、刚健之情,轻柔之美、轻柔之情等。所谓美,都是双指主客相应的状态与关系。康德区分了优美(beautiful)与崇美(sublime)两类,并分析与界定了两种不同的内涵与发生过程;同样,我们也可以从我们自身的美感体验中,界定不同的美感性质与其发生过程,及其重大的道德、精神与本体意义。
我们对美的理解是多样的,但同时也是秩然有序的,因此,可以就阴阳的本体宇宙经验来进行分野与分殊。显然,康德的“优美”应属于现实的、我的心智能接受的感情与形态,是喜是忧都在我的一般生活情感之中。然而在强烈的力量存在的刚强之美方面,客观的状态必然带动、转化感受者的自我提升与扩大,透露出人的主体存在及自我内涵可能蕴含的精神深度、广度或高度。
当然我们也不必忘记黑格尔对康德正确的批评:美感对象仍然有其客观的性质,而所谓美并非由主体的感觉所单独决定。对黑格尔来说,美是自由精神在感性物质或媒介中的表达。但不可否认的是:美感仍是由人的主体的心来感知的。因此,我们也不必走向黑格尔的极端绝对精神主义,认为自然缺乏精神意识与自由,故无所谓美,并认为艺术尤其是表现人体的古希腊雕像,或象征地表述基督教上帝存在的绘画才是纯正的美的典型,故而呈现出一个狭隘的美学与艺术眼光。如此推演,黑格尔美学反不如康德美学更开放,以及更有创造性。
从一个本体美学的观点来看,美感是经由感性心灵与美感对象两者自由互动所产生的,表现了主客相应的相互制约性与激发性,并能相互创化,形成一个中国美学中所说的意境的整体。此一过程也可称为对美感理解的本体诠释过程。而此美感理解的本体诠释过程,显然可以将康德的分析美学与黑格尔的辩证美学,纳入两种分别诠释美的价值理想与美的体验的方式,而且都必须建立在“本体美学”的“本”与“体”的创化认知上面。
在近代的美学传统中,美国美学的开创者乔治·桑塔亚纳偏向于物质层面与心理层面美感对象载体的表述,而杜威则偏向于艺术创作者心灵主体经历激荡发展达向最高统一的高潮体验,他名之为“整体实现的经验”(consummating experience)。
而在中国,五四以来影响中国当代美学发展的,较为集中在有黑格尔哲学传统的克罗齐的“心灵哲学”理念上,也就是朱光潜提出的文艺心理学的美学界定与人生美学的基础。对康德只有较早的王国维关注过。而后来的马克思主义社会实践美学,以及当代的环境美学,都可以在这些不同偏向的美学认知上,建立其相关论题与行为模式。
我们应该认知这些与美学本体论有关的框架,将其作为达到不同目标的不同行动方案;但却不可局限于其中,尤其不可因此轻视或丢失作为本体美学范本的中国美学,认为不必用心去索根求源,开启整体创造的本体美学内涵。
所谓本体美学,就是回到美感直觉、美感体验与美感判断的内外在基础上,去体验、认识、发现与创造美的价值,并统一于具体的生命意识与生活实践;认识到生命自体、心灵自体的根源动力和整体观感的形成,是从本到体的一个创新过程,无论在感觉情感上还是在客观变化的宇宙体验上,其内在目的都是激发生命,创造价值并成为价值。而所谓价值,也不必理解为心身分离的精神自由,而是活生生的具体而全面的生命实现,包含着丰富的自然与自由的内涵及形式。
中国美学的发展:从问题美学到本体美学
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美学的发展,不能不站在中西哲学发源的高峰上,对中国哲学中的本体宇宙哲学的易之道或易的哲学有所会通与解悟,尤其不能不理解易学开启的“道的自然”(道家)与“道的仁心”(儒家)之精神为何,其语言与形象的表达方式何在,其分歧与会合又何在,其整体与各自在世界哲学中的定位如何;也就不能不同时对中国艺术传统中的绘画、书法、音乐、舞蹈、雕塑、建筑,与中国文学中的美文诗词以及作者背景,进行探索与会通。这必然能把中国美学带到一个世界美学新发展的高点。
就这点来说,也许20世纪30年代到60年代中期,宗白华与方东美倡导的生命美学,以及对中国易儒道释传统的重视,更具有当前的重要性。当然,我们也不能忘怀同一时代中,朱光潜、徐复观与较后的李泽厚所做出的理论与历史贡献,他们代表且生动地体现了那一时代的美学精神。
从本体美学出发,或许更能解决当前世界美学面临的“问题美学”问题。什么是“问题美学”?什么是“问题美学”的问题?我们又将如何对待“问题美学”的问题?在此我要做出一个解答,并借此凸显本体美学的重要性,也借此凸显发展中国本体美学的重要性。
我所谓的“问题美学”,乃是指人类社会各种失序现象的表露,而为人们注意并作为强烈感受的对象,甚至作为突出的“艺术品”来加以注目沉思;所感受者、所注目者、所沉思者却是一个形象化的生命问题或一个生命问题的形象化。
我曾不止一次提到1997年我在柏林大学讲学期间的经历。当时我参加Martin Gropius Bau博物馆的新作品夜展,同时出席他们的一个盛大酒会。在展厅,参与者看到展出的巨作居然是置于大厅中心的一个破落肮脏的厕所。人们环行这间厕所一周,口中嘘嘘而语,不知是因不解而惊叹,还是因不满而谴责。
但我的反思是:这正是一个生命问题、一个存在问题与一个社会问题,因而形成了一个艺术问题、一个美学问题。这个问题让我思索至今,也让我逐步理解到艺术并非只是呈现美感,而美感也已不是必要正面地朗然呈现。如果美以“问题”呈现,美就不在问题之中,而是在对问题的深刻认识与对问题解答的殷切关注之中——但我们必须首先认识到“问题”。
任何问题都会以对现实的扭曲与丑恶的掌握表达出来,但人们不一定能够看到问题。作为表露者的艺术家,他甚至不必一定知道是什么问题或是不是问题,而可能以猎奇者或搜索者的敏锐眼光将之看待。但问题总是问题,问题将以不同的方式透露出与其有关的问题性;而具有敏锐意识与心灵的观察者与思索者,最后总有所发现,乃能用大胆的笔法与行为将之表露出来。这也可以用人之有病痛来做比喻,病痛有时明显表征出来,有时却难知难闻,人们有时视而不见,但却不能说它不存在;但若得名医,真相也就容易暴露出来。
如果美以“问题”呈现,美就不在问题之中,而是在对问题的深刻认识与对问题解答的殷切关注之中——但我们必须首先认识到“问题”。
由于地球的暖化、生态的变化,我看到一幅满布海豚死尸的海滩照片,我也看到饥饿待哺的非洲幼儿的图像,我更注意到汶川大地震带来千万无辜生命的垂死挣扎,我也常常回忆儿时日本飞机炸死的田间农民的血迹,这都是问题美学可能展开的体裁。
在西方传统绘画里,我注意到用彩色描述狮子口中咬住兔子头部的鲜明画面,以及其他显示大自然中阴暗面的景象。这都是不同种类的问题美学。在西方,美学乃是后起的哲学创生学问,代表了整体的生存本体与人文活动的生命观点的再发现与再肯定。
在西方当代的后现代美学中,由于未能寻求整体生态的和谐与持续动态的均衡,或寻求不可得而流于一偏,只得用方生方死的心灵直感表达出、凸显出光怪陆离、非日常的形象,更反映出一个多元多向、驳杂混乱、失序不宁的生活世界,体现了现代生活的权宜性、危机性及浑沦性。
但我们也不能否认,此类美学形象似乎仍有一个潜存的愿望,即在现象的表露中,诉求启示的曙光、整体的秩序、太和的安详,以面对与解决这些问题所透露的灾难、痛苦、失落与不幸,寻求一个理想的美好的世界秩序与生活世界。但往往由于不可得,故而形成问题。如何面对与解决问题亦为问题,此即形成了我所称的“问题美学”。
我认为,只有重新认识宇宙、面对心灵、体会道德、建立礼乐、研思工艺与科技设计,在不断的学习与改良中,我们才能找到生命的出路,因而找到问题美学的出路。只有在现实中发现与认识本体的自由与自制的并存,才能从现实中趋向理想,在创造中趋向秩序,达到人类本体的美感意识所代表的生命价值的整体再现与提升。因而,我所说的“本体美学”对研治当代后现代的问题美学,其启迪价值应是不言而喻的。
在此问题美学的启发下,我们无法不面对一个生命体的诉求,要求回到本原,要求追求理想,要求以义愤、慷慨与热情,去寻求理想的美、生命的美、奋发的美、希望的美、爱心的美、慈善的美、正义的美、勇敢的美,等等。这是问题美学所带来的美学情操与生命激情;同时也启发了一份人生的智慧,要我们走向德性、理性与至善。
本体美学,是从我们自身亲切的感受体会,来开拓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也同时开拓我们内在心灵的思考与意志能力。
从这个角度来看,显然中国美学所包含的本体深度与层面是值得我们积极探索的;这也是一个从本体认知与分析的层面,来探讨中国美学与中国艺术特质的心灵活动、情感活动及思考活动。我一向以“观”与“感”两个基本象限,作为起点与动力来分析、综合此等活动的可能与实在;也就是,要理解此一活动的特质,就必须理解“本体”的意涵,以及基于本体思考发生、发展的诠释思考。
“本体”之动态的理解,形成本体意识中“体”的意识,体是整体,具有包含整合与融合创生等意思,同时也包含了感受、体会、体认与体行等功能,进而产生理解与整合的理解,表露为概念性的话语,即诠释。从本到体,从体到知,从知到理解,既是一种本体系统地应用于他者的活动,也是本体自身求其一致的生命实践,可名之为行,故诠释包含了理解、应用与实践三项含义,同时也是本体之为开放动态与发展创新的表明。
必须指明,我说的本体并非西方形上学中的“本质”,更非脱离现实与真实的人的存在;但它也不限于现实的物体,而必然涉及内在的心灵情性与理智的活动,而此一活动又必然导向内在心灵与外在情势的互动,及其所引发的变化与创造,故形成道器一体的、形上参同形下的心灵生命的体现活动。英文中我用“generative ontology”以及“onto-generative”两词来表述此一动态开放的本体发生与发现,由此导向本体的诠释与理解,也就极为自然。
李存山教授论张岱年天人合一论涉及我的本体诠释学[2],他说得极好,就此可以说,我的本体即是“以人释天”与“以天释人”的认知与理解:以天为本体,人可以理解天,以理解人的本体;以人为本体,天可以理解人,以理解天的本体;天人互为本体,而本体自显。从天人合一的本体原点到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即是本体生命的追求。
诠释本体以使本体现象化,对之进行直观;诠释现象以使现象本体化,对之进行理解。本体是要诠释的,而现象是要直观的。故一般说,诠释本体,直观现象;但在诠释的基础上,我们也可以直观现象化的本体,也可理解诠释化的现象。
对此,我们可以发挥之为本体美学与诠释美学:本体美学是直观现象化的本体之美,诠释美学是理解本体化的现象之美。两者互生而共进,形成美学的本体诠释与现象直观的融通。
体悟易学五美的本体宇宙
基于以上对本体美学的说明,我提出《周易》美学为中国本体美学的滥觞。基于对《周易》本体宇宙哲学的分析与理解[3],我揭示出了中国美学的五个本体存在向面(five phases of Chinese Aesthetics):宇宙(观察天地乾坤与阴阳生生之易,发为生命创化本体哲思),心灵(感受人类性灵精神境界、品赏万物风格姿态,发为诗歌文学艺术),道德(体觉仁义礼智信之志行与人格风范),礼乐(创立礼仪文明制度与言行的教化世界),工技(构建殿庭居室庙宇园林的生活空间)。
五者经过太和的生化条理,在五个本体的存在层面上体现了涵容之美、刚健之美、高明之美、平衡之美、和乐之美,也分别展现了不易之美、变易之美、简易之美、交易之美,以及和易之美。在此等美中,充分展示了天人相应之位、天人开拓之象、天人性向之善、天人互参之情、天人交融之体,而且表现为中国文化传统所呈现的多彩多姿的理、思、文、赋、诗、画、歌、舞等形式,目的在明己感人、率道继善、成德成己、成人成物,实现人类生命与人类文明的丰富内涵、充实价值与自然活力。
显然,此一易学本体美学与西方的现象主体美学或环境客体美学有相应、有不相应。而此一美学的丰富内涵,非要经过一个本体化的过程不能理解与把握,非要经过一个本体诠释化的过程不能说明与表述。这在西方美学的发展过程来说,也是如此。我已论述的康德、桑塔亚纳、杜威是如此,而在同时代的海德格尔、怀特海等人的美学观点更是如此。
由于篇幅的限制,我在此不拟展开讨论易学本体美学作为本体美学的基本形态的内涵。但我却想把易学中的易之五义(不易、变易、简易、交易与和易)的美学层次的内涵揭示出来,作为分析、综合与解说美感经验的基本参考体系,尤其作为体现美之创造性与实现艺术的创造性的本体基础。
首先,当我们认识到美的基本内容是这个变化多端的世界时,我们必须学会用开放的胸襟来观察与认识这个生生不已、变化不已的时间过程,以及事件发生、发展过程;并进行不断的反思,认识到在此一广大的观察中任何事件,有与无、实与虚、美与丑、吉与凶、善与恶,都是可能发生的。不能否定的是,我们的心灵与性能,同时具有内在性与外在性、不变性与变化性,因而必须从一个现象学的观点,进行不断的涵括或撇除。让美感自然地发生,此一发生是生生不息的,也是创新不已的,因为它包含了所有所无的可能性与不可能性。这是一个符合逻辑却又超越逻辑的变易的发生过程。美就是自然,自然就是美。但此自然的美是一个宏观与微观的对象,也是一个创化重现的过程,其所指可远观、可近察、可沉思,也可以进行分解,但却不必涉及任何规范性的问题。
其次,美感是深入对生命与变化考察引发的睿智、慧见与灼见,发而为振聩启蒙的金石之声,有如晨钟与暮鼓,也有如临济禅中的狮子吼,动人心弦,成为超越生死的悟觉。当然此一美感是重大的,应该与自然的风雷速变的大型转换有密切关系,是对生命潜力突发的挑战,意图使之流向无常、归于无明。但它也能激发生命大彻大悟的决断力与意志力,用以坚持包含受创的生命,并使之疗愈重振,复原更新,考验人对生命与价值的再生信念与智慧。这一大智大慧往往体现在世界宗教与重大历史事件中重大人物坚贞忠诚的磨炼过程中,引发千古的赞叹,或万世的感伤。作为文学作品的故事,也能荡尽你我心中的块垒与成见,面对赤裸裸的生命原始情怀而坚毅自强。这是一种刚健自强之美,与高明简易之美显然不同,当然也不同于混沌变化之美。
再次,美感在追求一个永恒的对象或意向,是在众多的观察对象与心灵感受状态中选择美之为美、善之为善、真之为真,并以之为变化着的宇宙中不变的尺度与原理。这种价值观的建立是必要的,是主客可以持续互动与互成的基础,同时也说明了理在气中的基本角色与目的性。这种美的认识同时是表述的,也可以是规范的。可说此一认知是自觉的心灵的活动,本身就具有直觉性与反思性,而且同时具有现实的知与规范的(普遍化的)知的内涵;更重要的是,此一理解的美感可以有完美的理想价值,作为表露与追求的对象。在此一理解下,即使是恶、丑、怪力,也都可以纳入一个美感的形式和处理方式的考虑之中,进而形成艺术创造的诱力(即怀特海所说的lure)与动力。包含人生百态的诗歌、文学、戏剧之所以都着上了美的彩色,是因为它们已成为“美学之为美学”的形式与媒介,在一定的形式与方式下,呈现生命的苦痛与困境,以及生命的憧憬与理想。
又次,美感显示美感最通行与最人性化的生命体验,亦即阴阳分野对立而又相依互动的微妙变化,这是一种参与生命自然创生却又自然提升的美感过程,也是一个现实世界中个体与群体、个体间及群体间相互摄取营养与支持的发展模式。其模式交换互易、互通有无,以达到创新改革以晋于善的目标。美感体现在不同复杂的阴阳结合与平衡之中,而此一美感需要有充足的经验与智慧才得以持续发展或维护下去。目前生态系统的破坏就是对此一美感的破坏。又如,世界金融秩序的动态不宁,以及经济违背伦理与道德的发展危机,也都可以看作自私愚蠢与贪念越过了理性正直与公平的阴阳失衡;即使利用技术的手段维持了成长,最后仍将离析崩溃。在这里提出的是平衡交易之美的建立,我们对人的生存环境与经济环境的维护太重要了。
最后,我提出超融的和谐之美的理解与实践。以上从本体的混沌创造力体现的多元包含宇宙之美,到价值建立的不变与提升之美,到价值超越变化促使生命坚定发展的简易之美,再到超越变化中对立互化的平衡交易之美,显示了人类心灵的不断发展与充实的过程,在整个人类社会中或在一个地区、社区中,都成为人类文明与文化建立与进步的象征。在此基础上,人类个体与群体才能以一定的速度,持续地向前、向上发展与绵延;此一发展与绵延的价值程度,则倚靠多元差异自然整合为一体共源的体系,来实现其更大范围与更多种类或更多差别的整合:此一整合是多元化的包含与调和,非在消弭紧张与冲突,而是在导引紧张与冲突成为创造更大包含与整合的整体。此一过程是超融的过程,也即是我说的和谐化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个体与群体美感共同发生、发展与成就的过程,故名为超融的和谐之美。这可说是人类追求的最大极限的美感。此一超融的和谐之美,是所有社群以及所有社群中的个体,实现与成就自我与他者的先决条件与保障基础;也是人从尽美走向尽善的前提,故在某一意义下,其本身就是本体的至善。
以上五种美感体现了易之五义的五种价值,把抽象的本体宇宙思考,落实到具体的人生处境与社会实体上。显示了人类美感与美学以及基于美感与美学的艺术创造具备了生命的本体性,是可以透过一个具有经验与智慧的本体宇宙论来系统发挥的。这也就是本体美学实现为系统的学问的途径,同时具有本、体、知、用、行的理解层次与实践次第。有了以上五个层次与向面的分析与意义发挥,如何用来说明、发展人类已有的和未有的美学活动与艺术创造活动,也就有了线索。
在用本体五美论述中国美学时,我们更可以引入西方美学的传统作为其营养与参考图标,以更好地整合康德的美学分析,更好地整合黑格尔的美学辩证与美学发展现象历史观,同时更好地整合当代欧美的实用美学,应用于人生与社会,解决问题美学的问题。
注释
[1] 关于康德的美学哲学,主要参考康德《判断力批判》一书,我于1959年在美国华盛顿大学最早读的是1951年J.H.Bernard的英文翻译本,由New York,Hafner Publishing Company出版。我近年在夏威夷大学开康德哲学研究生班用的是2000年Paul Guyer的英文翻译本,由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出版。另有两个有名的英译本,在此不另列了。Guyer本纳入了所有康德德文版的专用名词,并讨论了康德原文用词用字的含义与两个德文本的差异。
[2] 见李存山:《天人新论与本体诠释学》,见《本体与诠释》第五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3] 可参考我的《易学本体论》一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