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白夜
年末的凌晨有着冬天最冷的气温。
夜晚,不知何时开始飘雪,到了凌晨两点,满天的飞雪已经将大地包裹上新的白色寒装。道路上、长木椅上、BMW的广告板上、路边停放的汽车上……无一不堆积起厚厚的积雪。昏黄的路灯下,冰冷的鹅毛纷纷扑打在脸上,让人感到冰凉的同时,不禁也清醒了许多。
白色昏暗的夜色里,盛阳在空旷无人的街道旁打了一辆出租车。
由于是新下的雪,路上积雪较多,所以即便四下无人,出租车也不得不缓慢行驶。这刚好与盛阳急迫的心情相反。但是没有办法,他也只能在慌乱纷杂的情绪下,等着车子缓慢且不平稳的将他送到案发现场。
而当盛阳来到尸体所在地——齐修路明理大街菜市场的时候,现场的办案人员已经准备收队了。重案组的其他同事都正在等他。
“不好意思,路上雪太厚了。”盛阳踩着雪快速走到他们跟前,抱歉的说,他的口中吞吐出寒冷的白气。
“怎么没有打伞?都淋透了!”胡帅领说着,他将手中的伞递给盛阳,他和关海滨合打一把。
“谢谢。”盛阳拍了拍黑色呢绒大衣上附着的一层白雪,接过胡帅领的雨伞。
盛阳来到傅强身旁,傅强则没有那么礼节,他直接摆摆手,让盛阳去看一看尸体。
这里是个废弃的菜市场。
空旷的市场内,市场的蔬菜区、鱼肉禽蛋区和商品区的招牌还孤零零的悬挂在屋顶,但是搬空的货架和摊位显示这里至少已经荒废了一个月。
走到残存的腥臭味、浓重的尸臭味,以及有粪便的臭味混合在一起的现场,盛阳不禁感到胃部一阵不适,他差点干呕出来,这大概是和他一天没吃东西有关。而后他掩住鼻子,俯下身,从警戒线下穿了过去。
带上手套后,盛阳蹲下身子看了看现场。他看到和所有机械性窒息一样,闫皓面部由于静脉回流受阻,他的睑结膜、面部已经出血,舌骨收到挤压,呈现常见舌头半露。此外,由于血液不凝,括约肌松弛,死后的闫皓大小便全部失禁,他的上身光着,身上长满大大小小的脓疮,下身裤子西装的裤子上还占有黄色的排泄物。再加上尸体所在的位置——一个已经废弃了很久的猪肉摊位,这不禁让人第一时间联想到里面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牲畜。
死相痛苦,死后污秽——这一点也不像两个多月前盛阳看到他时的样子——那个恶行满贯的想杀自己的妻子、令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但是从样貌上看起来却又温文尔雅的知识分子,闫皓。
“看来凶手想羞辱他……”
站在肮脏不堪的闫皓的尸体的身旁,盛阳不禁皱起了眉头。
“可是我们很不解,暗网的案子不是已经了结了吗?”
此时,许久未见的张原野走了过来。他穿着厚厚的警服,外面还套了一件棉衣。和盛阳的一件单薄的薄款大衣相比,他们俩简直过的不是一个季节。
张原野站立在盛阳旁边。“我听傅对说你们已经抓住了那个女凶手白晨含,还有她的同伙。我听说她的那个同伙是她男朋友。”他说完,看了一眼盛阳。
“她在说谎。”盛阳却头也不抬的默默的说。“那个小混混只不过是贪钱,所以才帮白晨含做掩护。事实上白晨含这么恨男人,她应该只不过是利用那个男人而已。她不可能真的把他当做自己的同伴。而那个男人也招供说他只参与了那一次事件。”
“那你的意思是白晨含还有其他同伙?”张原野表情立刻严肃起来。
“我……我不知道。”盛阳垂下眼眸。“或许有,或许没有。因为我们不知道以前的案子究竟是她一个人做的,还是她的身边同样有一个同伴。一切都是未知数。”
“或许是我们把事情想的太复杂了。”此刻,关海滨也走了过来,他帮盛阳掸了掸肩膀还残留着的几片雪花。“以闫皓的人品,他肯定在外面有不少仇家。而且因为这件事,他老婆已经和他离婚了,他的情人也和他分手了,虽然他口口声声说他只是随便留言玩玩,但是已经没有人再相信他。所以他的死究竟是情杀、仇杀、财杀还说不定。我们只能先拜托原野帮我们多留意着,一旦有线索就通知我们。”关海滨说完,他看了看张原野。
张原野立刻点了点头。“当然,没问题!这案子本来也就发生在我们辖区。”
随后,在越来越大的雪势下,张原野和他的同事们收了队,重案组的几个人也都准备各自回家。
盛阳走在所有人后面。他撑着伞,脚下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他一开始还在想着这个案子,但是看到朱智臻准备开车,他的精力瞬间就被另外一件事情分散了——他瞬间就又回想起了两个小时前梦见的那个挥之不去的梦魇。
“阿臻!”纠结了半天,盛阳还是主动上前,叫住了朱智臻。
大雪中,盛阳缓慢移动到朱智臻面前。“我能……请你帮个忙吗……”盛阳吞吞吐吐,小声的说。
而看到盛阳这副尴尬的模样,朱智臻立刻就明白是什么事了。
“盛阳,这是最后一次了。下次你亲自打电话确认她的安全。”朱智臻手扶着车门,半开玩笑半严肃的说。
“谢谢!”盛阳尴尬的跟着笑笑。但是很快的,他的笑容变冻结在了这个寒冷的鹅毛大雪的凌晨。
***
大家散开后,朱智臻和胡帅领同时说要送盛阳回去。但是难得的,这次关海滨走了过来。“你们都别争了。我有点事想和盛阳说。”关海滨开了个玩笑。
上车前,盛阳帮关海滨擦了擦前后后视镜,他努力想找些话题,以掩饰他的紧张的情绪,但是都被关海滨以微笑截住了。索性,盛阳也不再纠结了,他明白自己的伪装根本骗不了眼前这个充满智慧的老者。他也就索性直接恢复到了自己最真实的样子,等待关海滨的问询。
回到车内,大概是在外面冻了很长时间,又猛的被温暖的气温环抱的缘故,盛阳不禁打了个喷嚏。
“你没事吧?”关海滨看了一眼盛阳,他发动了车。
盛阳抽出一张纸,摇了摇头。
路上,关海滨的车开的极慢。窗外,鹅毛大雪还在持续下着,天上大块大块的雪花拥挤着纷纷坠下,仿佛要将天地间的所有缝隙都填满。看着窗外的世界,盛阳差点就要将自己遗忘在其中。而就在他看的出神的时候,关海滨终于说话了。
“我开了暖气,怎么不睡一会?”
盛阳回过神。“呃,我不困。”
“可是你的气色很差。”
盛阳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盛阳。”关海滨的语气逐渐缓慢下来,他微微皱起了眉头。“老傅说过白晨含案件后,如果你觉得自己需要休息,你随时可以请假……”
“我真的没事。”盛阳勉强笑了笑,抢答般回应。
“没事?你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关海滨的语气突然有些严肃。
盛阳心下有些紧张,他不想回答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回答。他知道这是出自于关海滨的关心,他也很感激关海滨和重案组的“家人们”一直以来对年龄最小的他的无微不至的照顾——尤其是这两个月。但是有些时候,他却在和自己钻牛角尖,他不愿意将所有的真实的情感都向他们一一吐露——他害怕一旦最为依赖的他们离开了,他会瞬间变的一无所有——就像他父亲那样离开时那样,就像……梁好离开时那样……这是他一直难以跨越的坎。
想到这些,盛阳清了清嗓子。“就这几天而已。因为……我一睡着,我就……经常做噩梦。”
“这几天,是指的最近这两个月吗?”
盛阳猛地心下一惊。
“我跟你说过我最好的一个朋友的事吗?”关海滨忽然说。
盛阳的头扭了过来,摇了摇头。
“他是个特别卖命的警察。他非常爱他老婆,爱的深沉。但是他却一直把这份爱埋在心底,以至于在外出外勤的他最终没能见到他老婆最后一面。这是他永远的痛。后来,他就在她老婆去世后,又将他们曾经开的旧车重新回购了回来——虽然那已经成为了一堆废铁,但他就是很着迷,好像它的每一个零件里都有他老婆的影子。他没日没夜的捣弄,废寝忘食,直到它焕然一新。可是有一天,车被偷了,警察找到它时,它已经完全被毁了,再也拼不成原来的模样了……从那以后,他完全崩溃了,一病不起,过了一年不到他就离开了。”
“确实……很悲伤……”盛阳轻声说。
“我对你说这件事,就是想告诉你,你不能只有工作,不然你最终会垮掉。你不能因为那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就擅自毁掉你百分一百的人生。”
盛阳的眼眶忽然有些红。
“所以自从梁好离开后的两个月里,你就不怎么睡觉?”
“不是两个月,是两个月零六天。”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关海滨将视线转移到盛阳的想要回避的脸上。
“我,我知道……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我确实没有资格自怨自艾,萎靡不振。”
“我不是这个意思。”关海滨打断了盛阳的话。“你想要在悲伤里沉溺多久都行,这是你的权利。我的意思是,你要找人聊聊。”
盛阳沉默了一下。而后声色暗哑,缓缓的开口。“我感觉,世上好像有两类人,关伯。一类人可以克服悲伤继续前行,另一类人则会跌进某种无止境的幻觉中无法自拔——虽然很可笑,这只是个小小的失恋。”盛阳苦笑了一下,而后他的语速变得越来越慢。“我以为我每天去工作,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工作占满,我就会把这件事忘掉。好吧,刚开始的时候……好像真的有点效果,但是现在……我发现它并没有起到真正的作用。我感觉好像‘用工作来麻痹情绪’的办法已经免疫了一样……我又开始无法入睡……因为只要我一睡着,我就会梦见我和梁好。我会梦到过去好的事,也会梦到可怕的奇怪的噩梦。甚至在梦里,我会不断重复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我们之间发生的每一件事。而我一看到她……就能感觉到那是最好的慰藉……我知道,一旦陷入那种幻觉,我就再也不能正常的生活,所以我强迫自己醒过来,或者,根本就不去睡觉。”(注1)
“也就是说,超强的记忆力反而带来了无比痛苦的负面效应。”关海滨叹了口气。“那为什么不放过自己?就大胆的和她在一起?我知道,她还在等你。”
盛阳没有回应。
关海滨叹了一口气。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你和阿臻的对话我听到了。所以我才想和你聊聊。我听说梁好已经报名要去那个法医干部进修班了,我就是想告诉你,如果你再没有回应,很有可能你这一辈子都会错过你最宝贵的东西——就像我的朋友。”
听到这,盛阳意外感到胸口格外憋闷、低落。他把车窗打开了一个口,手架在车窗上托着脸,逃避的看着黑夜里白茫茫的世界。“也或者……这是她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