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与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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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怀疑和困难

投我于一片光濯濯的海滨,

在那里仅仅可以找着

一艘凄凉的破船的踪迹,

倘若您在那里,大海即便呼啸,

我也不祈求更为平静的宁谧。

哈宾顿[33]

他走了。宅子傍晚又关闭起来。不再见到深蓝色的天空,或是鲜红与琥珀的色彩了。玛格丽特走上楼去,为吃下午的那顿茶点换衣服,她发觉狄克逊因为在一个忙碌的日子里来了客人,打搅了一番而变得脾气很不好。这表现在她借口急于要到黑尔太太那儿去,因而恶狠狠地替玛格丽特梳头发这一点上。然而,弄到最后,在母亲下楼来之前,玛格丽特却不得不在客厅里等候了很长的时间。她独个儿坐在炉火面前(没有点燃的蜡烛搁在身后的桌子上),心里思量着这一天,那次愉快的散步、愉快的绘画、欢乐的午餐,以及在花园中的那次不自在的、使人痛苦的散步。

男人和女人多么不同啊!眼下,她心头感到烦恼不快,因为按照她的本性,除了拒绝以外,没有别的办法。这应该是他一生中最沉挚、最神圣的求婚,可是他呢,在他遭到拒绝后没有多一会儿,他却能够谈着说着,仿佛律师事务、业务成就、优裕生活的种种表面结果,以及机敏、惬意的交游,是他公开冀盼实现的唯一目的。哎呀!要是他不是那样,她本可以多么爱他啊!这时回想起来,她感到他有一种鄙俗的特性——十分卑下。接着,她又想到,他的轻快毕竟有可能只是假装出来,遮掩内心的痛苦失望的。倘使她堕入情网,遭到拒绝,那么她自己心上也会深深感到这种失望的。

这股旋涡般的思潮还没有给理出一个头绪,母亲走进房来了。玛格丽特不得不摆脱对那一天所做的和所说的一切的回想,同情地听着母亲讲述狄克逊怎样埋怨说,烫衣服用的毯子又给烧焦了,苏珊·莱特富特怎样给人瞧见帽子上插着假花,从而证明她为人轻浮、爱好虚荣。黑尔先生沉默出神地呷着茶,玛格丽特把反应全保留在自己的内心里。她觉得奇怪,父母怎么会忘性这么大,这么不在意他们那一天的朋友,竟然绝口不提他的姓名。她忘了他并没有向他们求爱。

吃完茶点后,黑尔先生站起身,一只胳膊肘儿放在壁炉台上,手托着头,默想着什么事,不时还长叹息一声。黑尔太太走出房去跟狄克逊商议给穷人家一些寒衣的事。玛格丽特正在整理母亲的绒绳活计,想到漫长的晚上不禁有点儿畏缩,希望就寝的时刻这就到来,以便她可以再次去回想一下那一天发生的事情。

“玛格丽特!”黑尔先生最后以一种突兀、绝望的口气这么喊了一声,使她吓得一怔,“这个挂毯急等着用吗?我是说你能不能把它放下,上我书房里来一会儿?我有件对咱们大伙儿全很重要的事想跟你说。”

“对咱们大伙儿全很重要。”伦诺克斯先生在她拒绝了他以后,始终没有机会跟她父亲私下进行一次谈话,要不然那可真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首先,玛格丽特感到内疚和害臊,自己竟然长成了这么一个大姑娘,已经让人想到嫁娶的事了。第二,她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因为她自行拒绝了伦诺克斯先生的求婚,而不很高兴。可是她不久便感到,父亲想要跟她谈的并不是一件新近突然发生的、会引起什么复杂思想的事情。他叫她在身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通了通火,把蜡烛花剪了,叹息了一两声,然后才拿定主意开口说。不过他的话终究一下子全说出来了——“玛格丽特!我要离开赫尔斯通了。”

“离开赫尔斯通,爸爸!因为什么呢?”

有一两分钟,黑尔先生没有回答。他紧张而慌乱地翻弄着桌上的一些文件,好几次开口想说,但总是又闭起嘴来,没有说话的勇气。玛格丽特经受不住这种悬而不决的情景,这对父亲甚至比对她更为苦恼。

“因为什么呢,亲爱的爸爸?务必告诉我!”

他猛然一下抬起头来望着她,然后迟缓而强作镇定地说道:

“因为我不可以再做一个国教教会[34]的牧师啦。”

玛格丽特本来推测,这不外是母亲那么盼望的一个那种好职位终于落到了父亲的身上——一个将要迫使离开优美、可爱的赫尔斯通,也许还使他不得不去居住在玛格丽特曾经在大教堂镇[35]上时常看到过的一个那种庄严、肃静的大教堂区里。那是些森严、堂皇的地方,可是倘若要上那儿去,就必须离开赫尔斯通,从此不再把它当作家乡,这是使人感伤、久久难以忘怀的一种痛苦。但是和黑尔先生最后这句话使她受到的震惊相比,那简直算不了什么。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这么神秘只有更糟糕。他脸上那种可怜的烦恼神情,几乎像是在恳求自己的孩子作出宽厚仁慈的判决似的,这使她突然感到一阵难受。会不会是他给牵扯进了弗雷德里克所干的什么事情里呢?弗雷德里克是一名逃犯。父亲难道出于对儿子的骨肉之情,纵容他干了什么……

“哎!是怎么回事?您快说呀,爸爸!把一切全告诉我!您干吗不能再当牧师了?当然,要是人家把咱们所知道的关于弗雷德里克的一切全告诉主教,而那些冷酷的、不公正的……”

“这跟弗雷德里克毫无关系,主教对那件事也绝不会过问。这都是我自己的问题。玛格丽特,我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这一次我什么问题都回答,可是过了今儿晚上。咱们就绝口不要再提啦。我可以应付我的痛苦难受的怀疑所带来的后果,但是要讲清楚是什么使我感到这么痛苦,那是我经受不起的。”

“怀疑,爸爸!对宗教感到怀疑吗?”玛格丽特问,心头觉得更为震惊。

“不是!不是对宗教感到怀疑,丝毫都不危害到这方面。”

他停住。玛格丽特叹了一口气,仿佛即将面临到某种新的恐怖事件似的。他又开口说话,这次说得很快,就像是想结束一项规定任务似的。

“就算我告诉了你,你也不会全明白的:过去几年,我一直感到很忧虑,我想知道自己是否有权继续担任我的牧师职务——我一直都在尽力,我想以教会的权力扑灭郁结在我心里的怀疑。嗐!玛格丽特,我多么爱护我这就要给排斥在外的神圣教会啊!”有一会儿工夫,他没法说下去。玛格丽特也说不上来,自己该讲点儿什么。在她看来,这件事神秘得令人可怕,就好像她父亲要变成回教徒那样。

“今儿我读了从自己教会中给驱逐出去的那两千人[36],”——黑尔先生强笑了笑,继续说下去——“想取得一点儿他们的勇气,可是这毫无用处——毫无用处——我禁不住强烈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但是,爸爸,您好好考虑过了吗?嗐!这似乎挺可怕,挺糟糕。”玛格丽特忽然流下泪来,说。她的家,她对亲爱的父亲的看法,这一切的一个坚定的基础,似乎在摇摆晃动了。她能说什么话呢?得做点儿什么事?黑尔先生瞧见她这么苦恼,连忙振作起精神,想法来安慰她。他咽下了先前一直从他内心涌起的使人窒息的哽咽,走到书橱那儿去,拿出一卷书来。这是他新近常常看的一卷书。他认为自己就是从这卷书上获得了力量,走上了他这会儿开始走的路程。

“听着,亲爱的玛格丽特。”他说,一面用一只胳膊搂住了她的腰。她抓住他的手,紧紧握着,不过她没法抬起头来。说真的,她也没法细听他所读的文章,因为她内心太激动了。

“这是一个原先跟我一样在乡下教区当牧师的人的自我表白,是由德比郡[37]卡辛顿的牧师奥德费尔德先生[38]在一百六十多年前写下的。他的苦难早结束了。他作了一场出色的战斗。”他把最后这两句话说得声音很低,仿佛自言自语似的。接着,他大声念道:

“当你无法继续做你的工作而不辱没上帝的荣誉,破坏宗教的名声,放弃自己的诚实,伤害良心,有损自身的安宁,并危及自己灵魂的拯救时,总而言之,当你必须据以继续从事(倘使你想要继续从事的话)你的职务的条件是罪恶的,是圣书所不允许的,那么你可以——诚然,你必须——相信,上帝将使你的沉默、停止工作、罢免以及离职成为他的荣耀,成为促进福音利益的途径。当上帝不以一种方式使用你时,他将以另一种方式使用你。凡是渴望为他效力和增添荣誉的人,绝不会缺乏这样做的机会,你也决不可以对以色列的圣人[39]这样加以限制,以为他只有一种方式可以让你去赞美他。他可以通过你的布道,也可以通过你的沉默,他可以通过你继续工作,也可以通过你离职来做到这一点。尽管罪恶使我们可以,或者有机会去尽某一种责,但是假装为上帝出了最大的力或尽了最重要的职责,并不会使最小的罪恶得到宽恕。啊,我的灵魂!如果人家指责你败坏上帝的名誉,发假誓时,你还假装必须如此,以便继续留下行使牧师的职务,那么你绝不会得到多少感谢。”

在他读了这一段,又看了更多他没有读出来的段落以后,他坚定下来,觉得自己似乎也能勇敢而坚决地做他自信是正确的事了。可是在他停下时,他听见玛格丽特痉挛地低声呜咽,他的勇气在他强烈意识到内心的痛苦后,又消逝了。

“玛格丽特,亲爱的!”他把她拉近点儿说,“想想早期的殉道者,想想成千上万受苦的人。”

“可是,爸爸,”她突然抬起红扑扑的、泪水沾满的脸说,“早期的殉道者是为了真理而受苦,可您……哦!最最亲爱的爸爸!”

“我为了良心而受苦,孩子。”他神情庄严地说,只是由于他个性分外敏感,所以才微微有点儿颤抖,“我非得照着良心办事。多少日子,我一直忍受着自己的责难,随便哪个不像我这么迟钝、这么懦弱的人早就会激动起来了。”他摇摇头,又说下去,“你的可怜的母亲的最大愿望,终于以这种嘲弄人的方式实现啦,过于不切实际的愿望往往就会以这种方式实现。它们是所多玛的果子[40]。她的这一愿望引起了这场危机,为了这一点我应该感激不尽,希望我是这样。不到一个月以前,主教派给了我另一个圣职。要是我接受了,我就得在就职典礼上重新宣布遵守《祈祷文》。玛格丽特,我尽力想这么做。我尽力想满足于仅仅拒绝另外那个好职位,悄悄地留在这儿,——这次也拼命压制住我的良心,就像我过去尽力压制它那样。愿上帝宽恕我!”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着,低声说着责怪自己和羞辱自己的话。这些话玛格丽特觉得幸好自己没听到几句。最后,他说:

“玛格丽特,回到那个老的令人伤心烦恼的事情上来:咱们非得离开赫尔斯通。”

“是的!我明白啦。什么时间呢?”

“我已经写了一封信给主教——我大概跟你说过,不过眼下我常把事情忘啦。”黑尔先生说,他一讲到确切实际的细节,态度顿时便消沉颓丧起来,“我告诉他我决意辞去这个教区牧师的职务。他人非常好,使用了种种议论和劝告,可是全都无用——无用。那些议论和劝告不过是我自己对自己试用过、毫不生效的。我不得不去领一张辞职证书,亲自谒见一下主教,向他辞行。这将是一场考验。不过更糟的,糟得多的是,跟亲爱的教区人们的分别。他们派了一位副牧师[41]来读祈祷文——一位布朗先生。他明儿就来跟我们待在一块儿。下星期日,我就去作一次告别的讲道。”

这么说,这件事就这么突如其来了吗?玛格丽特想着,然而这样也许倒好。拖延只会增加痛苦,最好是听到所有这种种安排,一下惊得麻木起来。这些安排在她听说以前,似乎已经差不多全弄停当了。“妈妈怎么说?”她长叹了一声,问。

使她惊讶的是,父亲在回答以前又来回踱了起来。最后,他停下,回答道:

“玛格丽特,说到头,我是一个懦弱可怜的人。我让人家痛苦,自己先受不住。我很知道你妈结婚后的生活并不完全像她希望的那样——并不完全像她有权指望的那样——这件事对她将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所以我始终没有勇气,没有力量告诉她。不过如今,非告诉她不可啦。”他说,一面闷闷不乐地盯视着女儿。玛格丽特想到母亲对这一切一点儿也不知道,而事情却已经进展到这种地步,几乎觉得有点儿受不住了!

“是呀,的确非告诉她不可啦,”玛格丽特说,“也许,她毕竟不会——哎呀!她会,她一准会大吃一惊的……”她在设法认识到别人会如何接受这一打击时,重又感受到这一打击的冲力,“咱们上哪儿去呢?”她终于这么问,心里对未来的计划又起了一种新的疑虑,倘若父亲当真有什么未来的计划的话。

“上北米尔顿[42]去。”他带着迟钝而淡漠的神气回答,因为他看出来,尽管女儿对他的爱护使她依恋着他,并且有一会儿尽力用她的爱来安慰他,然而在她的思想上这种剧烈的痛楚却仍然丝毫没有减弱。

“北米尔顿!达克郡的那个工业城市吗?”

“是呀。”他以同样沮丧、淡漠的神气说。

“干吗上那儿去呢,爸爸?”她问。

“因为我上那儿可以挣钱养家。因为那儿我谁也不认识,谁也不知道赫尔斯通,谁也不会跟我谈起它来。”

“挣钱养家!我以为您和妈妈有……”说到这儿她停住,看见父亲眉头紧蹙起来,于是抑制住了自己对他们未来生活自然而然的关怀。可是他具有敏锐、直觉的感情,从她的脸上像从一面镜子里那样看出了自己郁闷沮丧的反映,于是连忙尽力把它排开。

“我会全告诉你的,玛格丽特。只是帮我去告诉你妈。我想我什么事都能办,就是这件事不成:想到她烦恼就使我害怕、难受。要是我把一切全告诉你,或许你明儿可以跟她全说一说。我明儿一天不在家,我要去跟农民多布森和布雷西荒原上的穷人们告别。你很不乐意把这件事告诉她吗,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确实不乐意这么做,她对这件事确实比对她有生以来不能不做的随便什么别的事全更为害怕。她猛一下子回答不上来。父亲又说道:“你很不乐意把这件事告诉她吧,玛格丽特?”这时,她才克制住自己,脸上露出坚强、开朗的神色说:

“这是一件痛苦的事,可是却非办不可。我一定尽力把它办好。您准有许多痛苦的事情得办。”

黑尔先生没精打采地摇摇头:他捏了一下她的手表示领会她的心意。玛格丽特几乎又给弄得心烦意乱,哭了出来。为了自行排解,她说:“现在,您告诉我,爸爸,咱们有些什么计划。除去牧师的俸禄外,您和妈妈还有一笔钱,是不是呢?我知道肖姨妈有一笔。”

“不错。我们自己每年大概有一百七十镑,其中七十镑汇给弗雷德里克,因为他待在海外。我不知道他是否需要那么多,”他有点儿踌躇地继续说下去,“他在西班牙军队里服役,准有点儿军饷。”

“务必别让弗雷德里克在外国受苦,”玛格丽特坚决地说,“他自己的国家待他这么不公正。剩下还有一百镑。您、妈妈和我每年仗着一百镑能不能在英格兰的一个生活水平很低、很僻静的地方过活呢?哎!我想咱们可以。”

“不啊!”黑尔先生说,“那样绝不成。我非得做点儿工作。我非得使自己有事干,这样好把不健康的思想排开。再说,在一个乡下教区里,我会挺痛苦地回想起赫尔斯通,以及我在这儿的职务。这我可受不了,玛格丽特。况且每年一百镑付却了家用必需的种种开支以后,就不会余下多少来供给你妈妈惯常享受的,也应该享受的那些好东西。不,咱们非上米尔顿去不可。这已经决定啦。我独个儿总能够作出较好的决定,不受我心爱的人们的影响。”他这么说,因为在他把自己的意图告诉家里任何人之前,他已经作下了这么许多安排,所以这会儿稍许解释一下,“我经受不起别人的反对。这样会使我老拿不定一个准主意。”

玛格丽特决计保持沉默。说到头,同这一个可怕的改变一比,他们上哪儿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黑尔先生继续说下去:“几个月以前,我的痛苦怀疑到了不讲出来就受不了的地步时,我写了一封信给贝尔先生——你记得贝尔先生吧,玛格丽特?”

“不记得。我大概从来就没见过他。不过我知道他是什么人。是弗雷德里克的教父——您在牛津大学的老指导教师,您说的是他吗?”

“是的。他是那儿的普利茅斯学院的评议员,大概还是北米尔顿人。不管怎样,他在那儿有好些地产,自从米尔顿成为这么一个大工业城市以后,他的地产增添了很不少价值。哦,我有理由认为——猜想——不过最好不去说它。只是我确实相信贝尔先生会表示同情的。我并不以为他曾给了我不少力量。他一直在大学里过着一种安逸的生活。不过他总是非常体贴。咱们就是亏了他才能上米尔顿去。”

“怎么呢?”玛格丽特问。

“你瞧,他在那儿有租户,有房产,有工厂,所以尽管他不喜欢那地方——对一个具有他那种习惯的人来说,太喧闹啦——他却不得不和那儿保持某种联系。据他告诉我,他听说那儿有人想要聘请一位家庭教师,待遇很不错。”

“家庭教师!”玛格丽特露出轻蔑的神色说,“厂主们要古典作品、文学或是一位有教养的先生的学问造诣究竟有什么用呢?”

“噢,”父亲说,“他们中有些人的确很不错,很知道自己的短处,这就比不少牛津的人还强。有些人一心想学习,尽管他们早已成年啦。有些人想使自己的儿女受到比自己好的教育。不论怎么说,像我讲的那样,那儿有人想要聘请一位家庭教师。贝尔先生把我推荐给他的一个租户,一位桑顿先生。据我从他的来信上看,他是一个理路很清楚的人。所以,玛格丽特,即使我在米尔顿不能过幸福的生活,我至少会发现生活很忙碌,再加上人地那么不同,以致我绝不会回想起赫尔斯通来。”

玛格丽特凭着自己的情感也知道,这就是父亲的秘密动机。那儿会是不同的。虽然那儿很嘈杂——她几乎憎恶自己过去听说过的英格兰北部的种种情况:工厂主人、当地人民,以及荒凉落寞的乡野——可是却有这一个可取之处——它跟赫尔斯通大不相同,绝不会使他们想起这个可爱的地方。

“咱们多会儿动身呢?”玛格丽特沉默了一会儿后,问。

“这我还说不准。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你瞧,眼下你妈妈一点儿都不知道。不过我想在两星期内,大概就得动身——在我把辞职书递上去后,我就没有权留下了。”

玛格丽特几乎大吃一惊。

“在两星期内!”

“不——不,并不是整整两星期。什么事也还没有定。”父亲急切而踌躇地说,他注意到她眼睛里闪现出的蒙眬伤感的神情和她脸色的骤变。但是她顿时就恢复过来了。

“是呀,爸爸,最好很快就定下来,像您说的那样,明确地定下来。只不过妈妈一点儿什么都不知道!这件事最叫人为难。”

“可怜的玛丽亚[43]!”黑尔先生温柔地说,“可怜,可怜的玛丽亚!唉,要是我没有结婚——要是我在世上就只有我自己,那会多么轻松啊!按实在说——玛格丽特,我不敢告诉她!”

“是啊,”玛格丽特伤感地说,“我来告诉她。让我在明儿晚上之前选择一个时间。啊,爸爸,”她突然热切恳求地喊起来,“哎——跟我说,这是一场噩梦——是一场可怕的梦——不是清醒时的真实情形!您不会当真是说,您的确是要脱离教会——放弃赫尔斯通——永远跟我,跟妈妈分离——给一种错误的思想——一种诱惑力指引着!您并不真是这意思吧?”

她说这一席话的时候,黑尔先生僵直不动地坐着。

接下来,他望着她的脸,嘶哑、慎重地慢慢说道——“我是这意思,玛格丽特。你不可以自己骗自己,不相信我的话是真话——不相信我拿定的主意和决心。”他说完以后,以同样坚定、冷漠的神气朝她望了好一会儿。她也用恳求的眼睛回望着,随后才相信事情是无法挽回了。她于是站起身,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再望上一眼,直接朝房门走去。在她的手握着门把手时,他把她唤回去。他正站在壁炉旁边,弯着身子,萎靡不振,但是等她走近前时,他一下挺直身子,把两手放到她的头上,庄严地说:

“愿上帝降福给你,孩子!”

“愿上帝使您回到他的教会里来。”她感慨万分地回答。一刹那后,她又担心,怕自己对父亲祝福的这句回答,会是无礼的、错误的——因为是他女儿说的,也许会伤害他的感情。她于是张开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他抱住了她一两分钟。她听见他暗自嘟哝道:“殉道者和忏悔者忍受着甚至更大的痛苦——我决不退缩。”

他们听见黑尔太太在找女儿,才吃了一惊。父女俩连忙分开,心里完全明白眼前该办的是些什么事。黑尔先生匆匆地说——“快去,玛格丽特,快去。我明儿整天上外边去。晚上到来前,你总该跟你妈妈说过啦。”

“哦。”她回答,说完便头晕目眩地回到客厅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