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代文宗出孤寒
这是一座极为偏僻的小城,贫穷而闭塞,虽然早在春秋时代,这里既已号称汉东大国,但是这里的山川土地,既无高深壮厚之势,士庶人众,也无英杰才俊。由于土地枯瘠,人们往往急于生计而失去了舒坦愉悦的心境,即使在丰年吉岁,那些豪门巨室,也无力营造园林池沼,以为岁时休暇之地。不过,与周围那些更为落后的邑县相比较,这里似乎又稍显富庶,所以,宋朝立国之后,在此设州,名为随州(治所在今湖北随县)。
随州地处京西南路[1],距离汴京不过千里,“虽名藩镇,而实下州”,直到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间(1008—1016),在国家政治、经济、文化领域都没有值得称道的成绩。然而,当时又有谁能想到,这个贫瘠的地方,正养育着一位能够振起大宋一代文运的文化巨星呢?
从沙滩画荻开始,幼年的欧阳修在母亲引导下读书习字
秋天,夕阳下,涢水在随州城外缓缓地流淌,微风拂着岸边的杨柳,一切都是那样地静谧安宁。这时的欧阳修看起来不过三四岁光景,正在沙地上独自玩耍。他用沙子堆起一座小山,又在旁边挖了一条沟渠,然后在“山”上插一些芦苇、荻草……他一边兴致勃勃地玩着,一边就像唱歌似的快乐地念着:“天、地、人,上、中、下……”他不时得意地回头看看他的妈妈,好像在说:瞧,我多能干!我会堆小山,我会挖小沟,我会种树,最重要的是,我会念字,还会写呢!
他确实是个聪明的孩子,虽然苍白瘦弱,却透着一股引人注目的机灵劲儿,让每个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他一眼。这些字,是妈妈今天刚教给他的。他们用沙地当纸,用光滑的荻杆做笔,轻轻地,一笔,一笔,再一笔,就写出字来了,而且,每个字都有一个声音,一个意思,他觉得太神奇,太有趣了,所以一学就会。
母亲就在离他大约一丈远的地方,怀中抱着欧阳修那只有几个月大的小妹妹。母亲三十上下,一身素净衣裳。在她端庄沉静的脸上,有种掩饰不住的忧伤。不过,每当她看着在沙滩上嬉戏的孩子,眼神便显得格外柔和……
说起来,这孩子的出生还颇有几分神异呢。四年前,病魔夺去她不满周岁的长子,她伤心欲绝,日夜悲泣,不能成眠。一天夜里,恍惚间,她见祥光耀眼,一位衣袂蹁跹的仙人驾着五彩的云霓落在床前,将一个满身白色毫毛的男婴送到她的怀中。不久,她便怀孕了。让她无比吃惊的是,怀孕期间,她的全身长出无数白毫,孩子生下来以后,白毫才渐渐脱落。那一年是公元1007年,宋真宗景德四年。当时,他们住在绵州(今四川绵阳),丈夫欧阳观任绵州军事推官[2]。
欧阳修在农历六月二十一日寅时降生,给这个一度愁云密布的家庭重又带来了阳光和笑语。他们给孩子取名为修,表字永叔,就是取福寿绵长的意思。
现在是宋真宗大中祥符三年(1010),欧阳修刚刚满了三周岁,几个月前,父亲欧阳观突然在泰州(今江苏泰州)军事判官任上病逝,时年五十九岁。身后萧条,家无长物,孤儿寡母顿时失去了生活的依靠,只得千里迢迢来到随州,投奔在这里做州府推官的叔父欧阳晔。幼小的欧阳修懵然无知,还不能意识到发生的一切,所有的凄苦和伤痛都深深地压在他母亲的心里。
欧阳修的母亲姓郑,生长在美丽的江南。郑氏家族源远流长,名人辈出,是当地的世家望族。然而,到她出生时,早已家道中落,只有诗书相传。她秉承父母之命嫁到了欧阳家,丈夫欧阳观比她年长三十。欧阳观四十九岁才中进士,他性情兀傲倔强,长期沉沦下僚,家境也不富有,又患有严重的眼疾,不能远视,读书时眼睛离书本不过寸许。而且,欧阳观此前曾有过妻室,不知什么原因,一纸休书,将前妻逐出家门,连儿子也让她一并带走。对前妻的怨恨似乎始终没有在他心里平息过。多年后,儿子长大成人,千里寻父,勉强相认之后,却将他当下人使唤,至死也没有和颜悦色地跟他说过一句话。这件事在当时颇受世人非议。面对这样一位丈夫,初婚的郑氏想必难免会有几分幽怨。不过,随着日渐深入的了解,她发现,欧阳观不近人情的外表下,掩盖着的是一颗廉洁正直、乐善好施、慈悲仁孝的心灵。最让夫人难以忘怀的是,他在处理刑狱案件时极为审慎的态度。
一天晚上,欧阳观在烛光下批阅案卷,有一卷文书让他倍感踌躇,他拿起来看过一遍,刚放下又重新拿起,如此反复再三,不住地唉声叹气。陪侍在侧的郑氏夫人关切地询问,他说:“这是一桩该判死罪的案子,我极想替这罪犯找一条活路,可怎么也找不到。”
夫人好奇地问:“犯了死罪的人还可以替他找到活路吗?”
欧阳观说:“首先应该极力替他找免于一死的可能性,如果实在找不到,那么死者和我都没有遗憾!有时候还真能在死囚中找到被误判重判的人吶!所以,如果不去找一找,为死囚寻找活路,背冤而死的人难免会心怀怨恨。虽然我常常存心为死囚开脱,希望他们能免于一死,但有时也难免有误判错杀,更何况世上还总有那么一些千方百计想置人于死地的人呢!”
欧阳观不仅自己不遗余力地为罪犯“死中求活”,而且常常将这种办案思想教给那些初入仕途的年轻人。
“像这样一位慈悲忠厚的仁者,老天爷一定会让他后继有人的。”凝视着沙滩上嬉闹的孩子,郑氏在心里默默地说。她将家道振兴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幼小的儿子身上。
就这样,从沙滩画荻开始,欧阳修在母亲的引导下读书习字。有着良好文化素养的郑氏夫人,十分注意从多方面培养儿子的文化兴趣,不仅辅导他学习童蒙教材,而且鼓励他多多诵读名篇佳作。当时文坛盛行晚唐诗风,文人学士们最喜欢读的是晚唐诗人如郑谷、周朴等人的诗作,以学晚唐诗风而著称的林逋、惠崇等当代隐士、僧人更是名噪一时,以至被雅称为“晚唐体”诗人。他们的诗作虽然气格不高,但构思精巧,多有佳句,平易浅显,特别适合儿童诵习。受此风气的影响,欧阳修在母亲的督促下也认真地揣摩这些作品,许多佳句,如:“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晓来山鸟闹,雨过杏花稀”;又如:“马放降来地,雕盘战后云”、“春生桂岭外,人在海门西”等等,直到晚年,依然记忆如新。
家中没有余钱买书,郑氏夫人便处处留心,寻找合适的学习资料。一天,她带着儿子去当地孔庙游玩,她惊喜地发现,孔子庙堂的碑文竟是唐代书法大家虞世南的手迹!从此,母子俩就常常盘桓在这块石碑前,心识默记,学习书法。这一段特殊的经历也使年幼的欧阳修对古碑石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他长大成人后,宦游千里,足迹所到之处,总会留意金石遗迹,随手著录,并终于撰著了我国最早的一部金石学巨著《集古录》一千卷(今存《集古录跋尾》十卷)。
崇文抑武的基本国策,深刻地影响了社会各阶层的价值取向
和以往历朝历代相比较,赵宋王朝是一个典型的崇尚文治的朝代。宋太祖赵匡胤虽然出身武夫,却酷爱读书,即使是带兵打仗,他也总是随身带些书,一有空闲,便手不释卷,如听说谁有“奇书”,往往不吝千金买下。宋太祖亲身经历了唐末五代的藩镇之祸,深深懂得马上可以得天下,但不可以马上治天下的道理。建国之后,他采取了振兴文教的政策,礼遇士人,扩大科举取士名额,又把“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这句话刻在碑上,立于太庙秘室,垂示后代。朝廷正殿也以“文德殿”命名,“重文抑武”遂成为有宋一代的“祖宗家法”之一。
太宗、真宗先后相承,皆醉心于文化事业的建设。其时大乱初定,图书文献散佚严重,几代统治者采取了种种措施进行寻访、收集,并设置专门机构不断成批抄写、刻板印刷,因此,到太宗太平兴国三年(978)崇文院建成时,虽然距建国不过短短二十年,国家藏书即由一万三千卷增加到八万卷。在搜集、整理和翻印前朝典籍的同时,自太平兴国二年开始,宋太宗又召集天下名士,先后编成了《太平御览》、《太平广记》和《文苑英华》三部大书。《太平御览》是一部大型类书,它是现存古代类书中保存五代以前文献最多的一部;《太平广记》广泛收集汉代至宋初的小说、野史、笔记中的故事,后人称之为“小说家之渊海”(《四库全书总目》);《文苑英华》则收录上起南朝萧梁,下至五代的诸家诗文歌赋,其中绝大部分是唐人著作。随后,景德二年(1005),宋真宗踵事增华,继其父所修三大类书之后,诏令王钦若、杨亿、钱惟演诸人修撰大型政书《册府元龟》,编录历代君臣事迹,“为将来取法”(宋·王应麟《玉海》),全书共一千卷,展示了“盛世修典”的宏伟规模。古籍的保存和流传,对任何一个时代来说,都是一个十分繁难的课题,宋初统治者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编撰这四部大书,成功地挽救了大批前代史籍,为后世留下了丰富的文献资料。
这几位创业垂统的皇帝对文化的大力弘扬,深刻地影响了社会各阶层的价值取向。崇尚传统文化,埋头攻读坟典,一时之间蔚为风气,读书成为宋代士人的基本生活方式。读书人的天职是读书,读书是读书人取得社会资格的依据。宋代文学作品中,我们常常可以看到士人攻读的具体情景,亲切、投入,令人动容。王禹偁《清明》诗曰:
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
清明有“乞新火”的习俗,乞来新火,首先是点亮“读书灯”。而读书灯在郭震《纸窗》诗中,则比月色更为可亲可爱,需用纸窗特意护卫:
不是野人嫌月色,免教风弄读书灯。
读书灯既陪伴了王禹偁的晓读,又为郭震的夜读照明,书真成了宋代士人不可须臾离身的人生伴侣。“自时厥后,子孙相承,上之为君者,无不典学;下之为人臣者,自宰相以至令录,无不擢科,海内文士彬彬辈出焉。”(元·脱脱《宋史·文苑传》)
少年欧阳修显露出颖异的资质
少年欧阳修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文化复兴的时代。随着年岁一天天长大,欧阳修的读书面也越来越广。因为家境贫寒,没有藏书,他便经常去当地那些读书人家里借书。每次借来一本好书,他总是如获至宝,立即铺开纸笔,用蝇头小楷悉心抄录,往往是抄录未毕,书中精彩片段都已能倒背如流。他常常因为读书入迷,以至于忘记了吃饭睡觉。
广泛的阅读使欧阳修很早就具备了良好的艺术感悟力和鉴赏力。随州城南有一李姓大户,家道殷实,藏书颇丰,李家的儿子李尧辅十分好学,和欧阳修为儿时好友。他们时常一起读书,一起在李家东园的佳树美草间游玩。欧阳修十岁那年,有一天,他们在李家大屋里捉迷藏,在一堵夹壁间偶然发现一个盛满旧书的破竹筐,几个孩子七手八脚地将筐子抬出来,争先恐后地翻找自己喜欢的书籍。其中一本残破的《昌黎先生文集》引起了欧阳修的注意,虽然此时他已读过不少的书,可“昌黎先生”的名字却还没有听说过。怀着强烈的求知欲和好奇心,他向李家伯伯求得了这本只剩六卷而且“脱落颠倒无次序”(《记旧本韩文后》)的旧书,回到家里迫不及待地闭门攻读。尽管年纪幼小,学识有限,他还不能完全理解韩愈文章丰富而深刻内涵,但韩文浑厚的力度和开阔的境界已经把他深深吸引住了。他将这六卷文稿珍藏在书箱中,一有机会便拿出来欣赏。欧阳修没有想到,这一偶然性的经历,竟是他日后继承韩愈,倡导古文运动的最初契机。
少年欧阳修资质颖异,年纪不大,但“所作诗赋文字,下笔已如成人”(欧阳发等《先公事迹》)。叔叔欧阳晔每次读过他的文章,总是无比欣慰地对郑氏夫人说:“嫂嫂不必因家贫子幼而忧虑,这孩子非同一般,将来不仅能光大我欧阳氏门庭,还必定会名重当世!”
儿子如此聪慧,又是如此地勤奋好学,郑氏夫人倍感欣慰。为了陶冶儿子的人格,她经常跟欧阳修讲述他父亲当年办理刑狱案件的故事,讲他父亲的仁义恻隐之心。
叔叔欧阳晔“为人严明方质,尤以洁廉自持”(《尚书都官员外郎欧阳公墓志铭》),不畏权势,不循私利,临事明辨,长于决断,在外也有很好的名声。郑氏夫人对他十分敬重,她常常对儿子说:“你想知道你父亲样子吗?看看叔叔吧,他的言谈举止、行为风范和你父亲当年是一样的。”
父亲的遗训,叔父的楷模,深深地烙进了欧阳修幼小的心灵。在以后四十多年的从政生涯中,他始终以父亲、叔父为榜样,身体力行他们的为政之道。
对欧阳修人格塑造发生深远影响的,更在于母亲的身教。郑氏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丈夫去世后,家“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她带着一双儿女来到随州,在小叔欧阳晔的帮助下,勤俭持家,自力衣食,身处忧患之中,而言笑自若(《泷冈阡表》)。这种不怨天、不尤人、倔强奋发、善处逆境的精神气质,给少年欧阳修以潜移默化的熏陶,培养了他良好的心理素质,这也成为他一生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第一次汴京之行,使欧阳修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及原因所在
大兴科举,选拔才俊,是大宋朝廷“右文”政策的重要的内容。宋代科举制在唐代的基础上有了很大的发展。一方面大幅度增加了录取名额,据统计,北宋一百六十七年间共开科六十九次,取士约六万一千人,平均每年约三百六十人。这种录取力度不仅远超唐代,即使是后来的元、明、清三代,也有所不及。另一方面,宋代还增设了弥封、糊名、誊录等制度,尽可能保证公平竞争,避免势家豪族堵塞孤寒之士的进身之路。“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神童诗》)科举制的改良极大地刺激了宋代士人的热情,读书应考成为当时知识分子成就人生理想的重要途径。
春去秋来,斗转星移,沙滩上画荻的孩子一晃就变成了十七岁的少年。他朝气蓬勃,他充满雄心与幻想,而这个时代,也为他实现人生理想提供了可能性。十七岁的欧阳修跃跃欲试。
宋仁宗天圣元年(1023)秋,他第一次参加了随州乡试(又称解试),这是科举考试中地方举行的初试。按规定,考试内容包括诗赋、经义和策论,优胜者即由州府送到京城参加第二年春天的礼部试(即省试)。应该说,十七岁就参加科举考试似乎有点太早,可是,常言道:“家贫出孝子。”清寒的家境使欧阳修比同龄的伙伴更加懂事,他知道母亲的艰难,如果能早日挣得一官半职,他就可以用自己的俸禄来侍养母亲,抚育妹妹。
这一年随州州试,有一道考题为《左氏失之诬论》,要求考生评议《春秋左氏传》中荒诞不经之处。欧阳修熟读《左传》,对相关的材料早已了然于胸,提笔之时,《左传》中种种虚妄神异的记载立即纷至沓来:
鲁昭公八年春,晋国有块石头突然说话了;
鲁庄公十四年夏,郑国都城城门边两蛇相斗,城外的蛇咬死了城内的蛇,正预示着郑厉公复辟回国;
鲁庄公三十二年秋七月,神灵在莘地降临;
鲁文公二年秋八月,太庙祭祀时,新近死去的鲁僖公和早已过世的鲁闵公两个鬼魂竟然一大一小地出现在人们面前……
按照当时的风尚,文章应用对偶工整的骈体来写,欧阳修得心应手,挥笔写道:
石言于晋,神降于莘;外蛇斗而内蛇伤,新鬼大而故鬼小。
他以极为简练的语言概述了四条材料,对仗精当,一经写出,非常奇警。然而,这次考试,他还是落榜了,因为他的应试诗赋押韵不符合规范。
初战不捷,年少气盛的欧阳修第一次品尝到失败的苦涩。火断烛灭,夜深人静,他无法成眠,索性披衣起床,提笔赋诗:
蕙柱炉薰断,兰膏烛艳煎。夜风多起籁,晓月渐亏弦。鹊去星低汉,乌啼树瞑烟。惟应墙外柳,三起复三眠。(《夜意》)
这样一个残月疏星的夜晚,乌鹊悲啼,虫鸣凄凄,墙外的衰柳,不时地被夜风惊起,仿佛因牵挂着屋里的少年而不能安寝。心情阴郁的欧阳修不禁取出那本残破的《昌黎先生文集》。多年来,这几乎已经成为他的一种习惯,每当心情不畅时,这六卷文稿便成了陪他排遣的朋友。在一次次阅读中,他越来越能更多地体会到韩愈思想和他文章艺术的精髓。读韩愈的文章,有时会让他获得一种难以言表的审美愉悦。而此时,文坛风靡一时的是以杨忆、刘筠、钱惟演为代表的“西昆体”诗文。“西昆体”以晚唐诗人李商隐为榜样,追求辞采的华丽、属对的精工和典故的丰赡,然而在欧阳修看来,这些多为显示才学的游戏之作,思想和感情常常被绮丽的辞藻与繁缛的故实淹没。这天夜里,欧阳修将六卷韩文再次吟味一遍,心绪重又变得宁静,他喟然感叹:
“作文章,就应该以昌黎先生为楷模!如果能够达到他这样的境界,我这辈子也就满足了!”
联想到当今文坛,他感到十分困惑,人人都以学习“西昆体”时文为时尚,竟从不见谁谈起过韩文。他真想用自己全部的时间和精力一心一意地追随韩愈的足迹,可一想到清贫的家境,又觉得太不现实了。于是,他暗暗地下定决心,一旦进士及第,“当尽力于斯文,以偿素志”(《记旧本韩文后》)。
新一轮的科考从天圣四年秋天开始。这一次,欧阳修顺利地通过了随州乡试,取得参加第二年春天在京城汴梁举行的礼部考试的资格。这年冬天,他兴致勃勃地打点行装上京赶考。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随州独自远行,路上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格外新奇。在湖阳(今河南唐河西南),他看到了东汉樊安的墓碑立在路边,于是下马细读;在邓州(今河南邓县),他看到一座古墓前石兽臂上有汉代留存的“天禄”、“辟邪”四字,字画古朴天成……从小孤贫力学的经历养成了欧阳修对片言只字皆倍感珍惜的习惯。他将这些见闻留心记录下来,到晚年编撰《集古录》时,都成了珍贵的材料。而最让欧阳修眼界大开的是汴京(今河南开封)。百尺高楼,雕梁画栋,波浪般飘摇的帘影,水流般起伏的碧瓦,如此壮美华丽的都市画卷,让这位来自偏远贫困地区的青年叹为观止:
六曲雕栏百尺楼,帘波不定瓦如流。浮云已映楼西北,更向云西待月钩!(《高楼》)
然而,天圣五年的礼部试,第一次兴奋前来的欧阳修却名落孙山。春末夏初,他怀着黯然失意的心情离开了汴京,他在诗中伤感地写道:“楚天风雪犯征裘,误拂京尘事远游。”(《南征道寄相送者》)回想去年冬天冒着风雪严寒、满怀希望来到京城,而今却受挫而归,真有徒然奔波一场的空虚之感。但是,真的只是“误拂京尘”吗?冷静想想,这次远游应该说还是大有收获的。在随州这个小小的区域内,欧阳修已是远近知名的佼佼者,然而,放眼全国,当时的随州仍是一个贫穷落后的偏僻陋邦。宋朝建立半个多世纪,推行文治,大倡科举,天下文士翕然相从,就连岭南、闽越等边远地区也不断有才智之士蹑登高第,成为朝中的达官显宦,随州虽然离京城不过千里,竟然“几百年间,未出一士”(《李秀才东园亭记》),其文化氛围之稀薄可想而知。这次汴京之行,欧阳修深深地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也认识到了造成这一情形的原因所在。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于是,他决心走出封闭落后的随州,外出游学。
追随时尚的潮流写作诗文,内心深处却渴望着新变与突破
天圣六年(1028)春末,欧阳修打点行装出发了,他的目的地是离随州约三百里地的汉阳(今湖北汉阳)。欧阳修早就听说汉阳知军[3]胥偃是一个著名的文人,因此他把汉阳作为自己游学的第一站。他认真写好一封自荐信,连同平时创作的诗文,一起呈送到知军府,然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着回音。
没想到很快就收到了回信,胥偃不仅高度赞扬了欧阳修的文学才华,而且还预言他必将“有名于世”(《胥氏夫人墓志铭》)。不久,胥偃就在知军府西斋特意备了一桌丰盛的筵席,款待这位前来请谒的贫寒士子。推杯换盏之际,老少二人亲切交谈,十分相得,令欧阳修喜出望外,无比感动。得知欧阳修自幼失怙,家境清苦,胥偃慷慨地伸出了援助之手,他叫欧阳修搬到知军府来住,专心读书,在政事之暇,也能随时指点。
这年冬天,胥偃调任判三司度支勾院,主管朝廷财政支出事宜,欧阳修以门生的身份随同赴京。此时,天下太平,内外无事。京城的士大夫们大都过着十分精致优雅的生活,每当节假日,可说是家家宴饮,处处笙歌,盛世的光景格外动人。在胥偃的延誉和引荐下,欧阳修结识了许多的名公巨卿。他去参加文人们的雅聚,有时在胥家吟诗,有时在郑府分题,新鲜的、充满浓郁文化氛围的生活中,让他如鱼得水,心情极为舒畅。在交往中,欧阳修大大丰富了学识,扩大了眼界,他的才华也倍受人们瞩目。
一天,雨过天晴,春景明媚,胥偃在自家花园摆酒设宴,邀请朋友聚会,欧阳修陪侍末座。酒过三巡,大家赋诗助兴。园中兰桂嫩叶垂挂的滴滴宿雨,在阳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辉,双双对对的鸳鸯在水池中浮游嬉戏,美丽的翡翠鸟在枝叶间自在翔舞,鹅黄、淡紫的花儿随处开放,惹来蜂萦蝶绕……这一切美得让人心醉、让人感动,更让人怜惜。欧阳修突然觉得万千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急忙拿过纸笔,低头疾书,以掩饰自己内心情愫的澎湃汹涌:
桂树鸳鸯起,兰苕翡翠翔。风高丝引絮,雨罢叶生光。蝶粉花沾紫,蜂茸露湿黄。愁酲(酲:chén,形容酒醉后神志不清)与消渴,容易为春伤。(《小圃》)
这是一首体物精细,风格旖旎的作品,颇有晚唐诗人李商隐的余韵,切合当时的时尚。诗人运化典故,不露痕迹。如“兰苕”句其实是晋代郭璞《游仙诗》中的句子:“翡翠戏兰苕,容色更相辉。”“愁酲”则出自《诗经·小雅·节南山》中“忧心如酲”一句。最妙的是,《史记》司马相如传说:“相如口吃而善著书,常有消渴疾(即今所谓糖尿病)。”诗人借此点明自己体弱多病的文人身份,更是自然贴切。在座宾客纷纷传阅着诗稿,你一言我一语,叹赏不止。恩师胥偃也感到脸上有光。
又有一次,郑工部家举行雅集,欧阳修也应邀前往,席间所做的《早夏郑工部园池》,再一次受到大家的交口称赞:
夜雨残芳尽,朝辉宿雾收。兰香才馥径,柳暗欲翻沟。夏木繁堪结,春蹊翠已稠。披襟楚风快,伏槛更临流。(《早夏郑工部园池》)
诗人以敏锐的观察力捕捉到季节的迁移所带来的景物的细微变化,用词华美,属对工整,十分符合当时文坛的审美时尚。凭着天分极高的颖悟和才情,把诗歌与文章写得精美绝伦,无懈可击,对欧阳修来说并非难事。但在内心深处,他却始终有一份不满,一份不甘,总觉得当今文坛应该有所新变,有所突破。闲暇的时候,他仍会常常翻阅那几卷残破的韩愈文章。当代文坛的革新是否就应该从学韩开始呢?他仍是迷茫。或许,他还需要一些不同流俗、勇于创新的良师益友。
此时的文坛,“西昆体”虽然是主流时尚,但并没有一统天下。“山东人范讽、石延年、刘潜之徒,喜豪放剧饮,不循礼法”(元·脱脱《宋史·颜太初传》),他们“或作概量歌,无非市井辞,或作薤露唱,发声令人悲”(宋·颜太初《东州逸党》),与时尚大异其趣,令当地的腐儒为之侧目。其中石延年尤其诗格奇峭,气概雄奇。
石延年,字曼卿,比欧阳修年长十五岁。他状貌伟然,以气自豪,“读书不治章句,独慕古人奇节伟行非常之功,视世俗屑屑”(《石曼卿墓表》),天下没有几个人能入他的青眼,他也因此与世相忤,与时不合。他喜欢豪饮。有一次,听说京师沙行王氏新开酒楼,他与好友刘潜相约前往。两人对饮终日,不交一言。店主王氏在一旁越看越奇,以为遇上了异人,急忙亲自出来献上菜肴瓜果,又取出轻易不示外人的上等美酒,恭恭敬敬地为他俩斟上。二人吃喝自若,毫不在乎旁人怎么看,一直喝到黄昏时候,才分别而去。没想到第二天京城四处纷传,说王氏酒楼曾有两位酒仙喝酒,一传十,十传百,酒楼暴得大名,生意骤然红火。
与石延年等人同时,文坛上也还有几个悖逆时尚的文人,他们是穆修(字伯长)和苏舜元(字才翁)、苏舜钦(字子美)兄弟。穆修年纪最长,此时已年过半百。在“西昆体”盛极一时之际,他却特立独行,论文崇儒、道,尊韩、柳,提倡古文不遗余力。穆修性格急躁,又恃才傲物,在官场屡受同僚排挤,甚至一度丢了官职,家境十分清苦。生活虽然窘困,但他仍向亲友募集资金,刻印家藏的《柳宗元集》,并亲自到人来人往的相国寺设摊出售。他这种敢为天下先的精神,深深地影响了二苏兄弟。二苏兄弟出身世家,祖父苏易简曾任参知政事(副宰相),父亲苏耆也颇有才名。苏舜钦“笔力豪隽,以超迈横绝为奇”(《六一诗话》)。穆修、二苏兄弟以狂放的气势与豪迈的风格,冲击日趋柔靡空洞的“西昆体”诗风。尽管舆论嘲笑他们,但他们坦然自若,我行我素。
天圣六年,苏耆叙阶升任朝奉大夫,苏舜钦随父自明州来到汴京,遂得与欧阳修相识。他比欧阳修小一岁,两位年轻人气味相投,一见如故,结下了终生不渝的友谊。天圣七年前后,石延年在朝廷充任馆阁校勘,欧阳修曾慕名拜访,相见甚欢。不过,此时欧阳修并未加入石延年、苏舜钦等人的行列。这是因为贫寒的家境,寄人篱下的处境不允许他这样做。他必须勤奋努力,日夜苦读,以迎合时尚的作品铺垫生活之路。
不久,他就要参加国子学广文馆的入学考试了。
由监元、解元而至省元,一年之间,欧阳修三登榜首
国子学是宋初八十年间独一无二的中央官办学校,下设广文、太学、律学三馆,其中“广文教进士,太学教九经,五经、三礼、三传、学究,律学馆教明律”(元·脱脱《宋史·职官》),科目分别对应礼部贡举的各个门类。宋代科举考试科目虽多,但是最为朝廷与世人重视的其实只要进士一科。广文馆既为应进士考试者而设,专门讲授进士课程,士子自然趋之若鹜,竞争十分激烈。欧阳修没有辜负恩师胥偃的精心栽培,在天圣七年(1029)春天的广文馆考试中荣登榜首。这次夺魁使欧阳修信心大增。回想两年前作为随州贡生初来汴京,真有井底之蛙、自惭形秽之感。如今却能在人才济济的广文馆考试中艺压群英,他仿佛看到了锦绣的前程,情不自禁地期待着秋天的国学解试早日来临。
光阴飞逝,转眼间已是金风送爽的季节,国学解试如期举行。国学解试是宋代贡举考试的方式之一,和州府举行的乡试属同一性质,合格者即被荐名礼部,参加来年春天的省试。这次考试中,欧阳修再次以第一名的成绩取得应试礼部的资格,他的内心虽然无比欣喜,却不敢稍有懈怠,毕竟最后的胜负还得等礼部省试及皇帝殿试之后才能见分晓。
因此,不待休整,欧阳修又夜以继日地投入到紧张的学习之中,他常常因为过于专注而忘记了时间。有时夜里读书,不知不觉间天色竟已蒙蒙发亮。这时,他放下书本,走到屋外,深吸一口拂晓的清新空气,放眼暗转的星辰,西落的银河,他仿佛听见如车轮般转动的声音:
帘外星辰逐斗移,紫河声转下云西。九雏乌起城将曙,百尺楼高月易低。露裛兰苕惟有泪,秋荒桃李不成蹊。西堂吟思无人助,草满池塘梦自迷。(《晓咏》)
深秋的早晨,不免有几分萧瑟凄迷,欧阳修的内心却充实而愉悦。他独自边走边吟,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脑海中浮现的早已是“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南朝谢灵运诗句)的盎然春光……
天圣八年(1030)正月,早春的气息已在寒风中悄悄涌动。各州县及国子学考试合格的士子云集京城,一场决定命运的大拼搏即将拉开帷幕。受命主持礼部贡举的是著名文学家、资政殿学士晏殊。晏殊素有“太平宰相”之称,他自十四岁以神童召试学士院,赐同进士出身,一直仕途顺遂,倍受荣宠。他的诗文清丽工致,闲雅有情思,以“富贵气象”而著称。此时的欧阳修,经过胥偃指导和在广文馆近两年的严格训练,时文写作已颇为得心应手,加上读书广博,善于思考,应付这样一场考试自然不算难事。
这一年的赋试题目是《司空掌舆地图赋》。司空是古代官职名,舆地图,即地图,又称舆图。赋题出自《周礼》,欧阳修将题目细读一遍,立即产生了疑问。因为周代和汉代均设有司空一职,而据汉代学者郑玄的笺注,汉代司空掌管舆地之图,而周代司空则不仅仅掌管舆地之图,那么这篇文章究竟是应该赋周代司空还是汉代司空呢?按照当时考场规则,考生如有疑问,可至主考官帘前“上请”。考试开始之后,陆陆续续有多人上请,但他们的问题大多不得要领,令晏殊深感失望。身为主考官,总希望能遴选英才,得人之盛也是知贡举者引为骄傲的事情,可是眼前这些考生……正感失落之际,忽见一位“目眊瘦弱少年”(宋·王铚《默记》)缓缓来到帘前,从容地陈述了自己的疑问,主考官晏殊听后心中暗喜,不禁点头。他说:“我当初出题的意思,就是希望应试者能于细微之处发现问题,这才不算枉读经书。今天这个考场中,只有你一人真正看懂了题目。”
不久省试揭榜,欧阳修一举夺魁。当他以门生的身份前往晏府答谢主考官时,晏殊这才知道,原来本届省元欧阳修正是那个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瘦弱少年。
一年之间,欧阳修由监元、解元而至省元,三登榜首,正可谓所向披靡,意气风发,对于殿试状元也是志在必得。三月十一日,省试合格者四百零一人参加殿试,仁宗皇帝亲临崇政殿主持策问,题目有《藏珠于渊赋》、《溥爱无私诗》、《儒者可与守成论》。欧阳修胸有成竹,一挥而就,尤其是《藏珠于渊赋》,有感于当时弥漫朝野的奢靡之风,欧阳修指出“上苟贱于所好,下岂求于难得?”上行下效,统治者的好恶会深刻地影响整个社会风气。文辞犀利,完全不同于一般中规中矩的应试文章。他日后立朝骞谔,直言敢谏的凛然风骨,于此已可见一斑。
考试之后,欧阳修自忖胜券在握,于是特别置办了一套新衣服,准备殿试唱名时穿。没想到在唱名的前一天晚上,在与几位好友聚会时,他的新衣服被广文馆同学王拱辰穿了出来。王拱辰是太原人,刚十九岁,是一帮朋友中的小弟弟,他生性调皮,好开玩笑。他身材高大,欧阳修的新衣服穿在他的身上显得十分滑稽。看着大家惊异的神情,他故意大大咧咧地摆了个姿势,说:“为状元者当衣此。”
惹得大家一场哄笑。没想到一语成真,第二天,殿试唱名,王拱辰果然名列第一,欧阳修则屈居十四。
虽然没有成为状元,多少有些遗憾,但毕竟已是金榜题名,欧阳修内心还是充满了欢喜。他终于可以用自己的俸禄赡养母亲、照顾妹妹了!他也终于可以无拘无束地师法韩愈、追求自己的文学理想了!
殿试唱名的那天,对每一位及第的进士来说都是终生难忘的。三月的汴京东风骀荡,春意融融,新郑门外的琼林苑更是杂花满树、物以人悦。唱名后,朝廷照例在那里为新科进士举办隆重的“闻喜宴”。席上,皇帝亲赐诗作、袍笏,以示恩宠。宴会之后,气宇轩昂的新进士们纷纷题名刻石,打马游街,前有仪仗开道,后有侍从呼拥,真是气派非常!
翠苑红芳晴满目。绮席流莺,上下长相逐。紫陌闲随金䡃辘。马蹄踏遍春郊绿。(《蝶恋花》)
一时之间,汴京城里万人空巷,人们争先恐后一睹新进士的风采,更有许多达官富室之家,一大早便出动装饰华美的宝马香车,争相选择新科进士做女婿,一日之间“中东床者十八九”(宋·彭乘《墨客挥犀》),真是花团锦簇,风光旖旎。
此时,欧阳修的恩师胥偃府上也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事实上,早在汉阳初识时,胥偃已在心中选定欧阳修做乘龙快婿,只是当时女儿年纪尚幼,欧阳修也功名未遂,故不想以此分散他的注意力。今年女儿已经十四岁,达到了法定的婚龄,正该趁此喜庆气氛将婚事定下来。于是,在“闻喜宴”后紧接着又是订婚喜宴,二十四岁的欧阳修喜上加喜,大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畅快与淋漓。
酒美春浓花世界,得意人人千万态。莫教辜负艳阳天,过了堆金何处买。(《玉楼春》)
他尽情地享受着成功带来的喜悦,尽情地品味着千金难买的大好春光!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欧阳修十分忙碌,亲朋故旧、同年好友,各种各样的宴饮、拜会应接不暇。志得意满的欧阳修没有忘记那些相交于寒窗贫贱之中的朋友。旧友方希则三举进士皆不利,暮春时节,在成功者的欢声笑语中,他却要整顿行李,黯然东归。欧阳修听说后,急忙赶去为他送行。觞行酒半之时,为作赠序,慰勉朋友。
忙忙碌碌中,很快就到了五月,朝廷的任命也下来了。欧阳修被授予将仕郎、试秘书省校书郎、充西京留守推官的官职。[4]离上任还有一些日子,他决定先回随州恭迎母亲,同赴洛阳。
辞别岳父一家,欧阳修怀着愉快的心情踏上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