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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布鲁克林 2008年7月29日

亲爱的约翰:

你在信中所提到的,也正是我多年来思考良多的一个问题。关于友谊,我不能说业已形成自己前后一致的立场,但为回复你的来信——它让我浮想联翩,也勾起我许多的回忆——或许,我可以借此机会来试着清理一下我的思路。

首先,我把自己的话题限定在男性之间的友谊上,即男人之间的友谊,男孩之间的友谊。

1)是的,确实存在(如你所说的)透明而无矛盾心态的友谊,但在我的经历中,这样的友谊并不多。这大概与你所使用的另一个词汇有关:沉默寡言。你说得对,男性朋友(至少在西方)往往“不谈论对彼此的感受”。我把这话往前再推进一步:“男人往往不谈论自己的感受,就是这样。”假如你不知道自己朋友的感受,或者他有什么样的感受,或者他的感受为什么会是那个样子,这时,你敢开诚布公地说你了解自己的朋友吗?然而友谊长存,就在这样未知的模糊地带长存着,常常可以持续几十年。

在我的小说创作中,至少有三部作品——《上锁的房间》《巨兽》《神谕之夜》——都是直接描述男性友谊的,在某种程度上,它们就是有关男性友谊的作品。在每部小说中,凡在朋友之间总是有这样一块未知的真空地带,这里就成了戏剧上演的舞台。

生活中也有实例。在过去的二十五年间,我最亲密的朋友之一——或许是我成年后关系最亲近的男性朋友了——恰恰也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最不爱说闲话的一位。他年长于我(大我十一岁),但我们有许多相同之处:都是作家,都狂热地痴迷于体育运动,都有长久的婚姻,娶的都是非凡的女人,而且,最重要也是最难以解释的是,对于人应该如何生存——成人的道德——的问题,我们有着某种难以言说但却是共同的感受。然而,虽然我非常关心他,也一定会在他落难之际鼎力相助,但我们之间的谈话,近乎全是清汤寡水般的平庸套话,没有例外。我们交流的时候,要么简短地嘟哝几声,回答也是某种近乎速记的语言,外人是难以理解的。至于我们的写作(这可是我们两个生活的原动力啊),我们却很少提及。

要说这位朋友究竟有多守口如瓶,这里有件小逸事。几年前,他有一部新小说要出校样了,我告诉他我十分渴望拜读(有时候我们互相发送一些作品的原稿,有时候则会等待校样),而他说我很快就会收到一本。过了一周,包含书的邮件到了。我打开包裹,翻看样书,发现这是一本题献给我的书。我当然被打动了,事实上是深深地感动了——但问题在于:我的这位朋友对此只字未提。哪怕是小小的暗示,哪怕是蛛丝马迹般的征兆,都一无所有。

我想表达什么意思呢?我想说的是,我与这位朋友相识,却不相知。尽管有这样的未知地带,他依旧是我的朋友,我最亲爱的朋友。假如明天他走出家门去抢银行,我会感到震惊。但是,假如我听说他对自己的妻子不忠,在某个地方的公寓中包养了一位年轻的情妇,我会感到失望,但不会感到震惊。一切皆有可能,男人总会严守秘密,哪怕是对自己最亲近的朋友也不例外。倘若我的朋友在婚姻中有不忠行为,我会感到非常失望(因为他失信于自己的太太,那是一位我非常欣赏的女性),但我也会感到很受伤(因为他并不信任我,这意味着我们的友谊并不像我此前想象的那样亲密无间)。

(恍惚之间灵感闪现。最美好、最长久的友谊都源于赞赏。这是维系两人友情长盛不衰的基石。你赞赏一个人,是因为你赞赏他的所作所为、他的性格特征以及他通达的人情世故。这种赞赏之情,使他的形象在你的眼中得以提升,变得高大,最后把他摆在了高于自己的位置上。反过来,假如对方也赞赏你——那么他也会提升你的形象,使你变得高大,最后也把你摆在了高于他自己的位置上——这时,你们就处于绝对平等的状态。你们两个都奉献多于收获,也都收获多于奉献,而在这样互惠的交流中,友谊之花便盛开了。儒贝尔[5]在《笔记本》(1809)中说过:“人不仅要交友,还要在内心深处维护友谊。友谊需要维持、关心和浇灌。”他还说,“一旦失去了对朋友的敬意,其友谊往往也就失去了”。)

2)男孩之间。童年是我们生命当中最紧张的一个时期,因为那时我们所做的一切大都是人生当中的第一次。我在这里只提一段往事,而这段记忆似乎能够强调指出:人在年轻的时候,甚至十分年轻的时候,友谊有着无限的价值。那个时候我五岁。我的第一位朋友——比利——闯入了我的生活,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来他是怎样闯进来的了。我只记得他性格古怪但无忧无虑,很有主见,在恶作剧方面极具天赋(而这恰恰是我极为欠缺的能力)。他有很严重的语言障碍,一开口说话就唾沫四溅,不仅口齿不清,还语句混乱,旁人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除了小保罗[6],在充当他的翻译。那时的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新泽西州的郊区,在四周游荡闲逛,寻找死去的小动物——主要是小鸟,有时候也能找到青蛙或是花栗鼠——然后把它们带回家,掩埋在房屋周围的花坛下面。我们会举行庄严的仪式,架上手工制作的木质的十字架,不许大声笑。比利讨厌女生,拒绝在涂色书中描绘女性形体的画页上填色,而且,由于他最喜欢的颜色是绿色,他就自认为他的玩具熊的血管里流淌的血液也是绿色的。瞧,这就是比利!后来,到我们六岁半或者七岁的时候,他和家人搬到了另外一座城市。我伤心欲绝,那种难过如果不是持续了数月,也至少有几个星期,我渴望见到我已远走高飞的朋友。最后,母亲心疼我,允许我给比利的新家打了一个很贵的长途电话。我们谈话的内容我已记不清楚了,但我清楚地记得我当时的感觉,那番情景历历在目,犹如我还记得今天早晨我吃了什么早餐一般。那种感觉,只有后来在我的青春期,给自己爱恋的姑娘打电话时才有过。

你在信中把友谊与爱情区分开来了。我们很小的时候,在情欲生活开始之前,两者没有区别。友谊与爱情是一体的。

3)友谊和爱情并非一体。男女有别。婚姻和友谊也有差别。最后一次引用儒贝尔(1801):“不要选择那些如果她是男人你就不会与之交朋友的女人为妻。”

我在想,这真是个相当荒诞的说法——一个女人怎么能成为一个男人呢?——但这句话的重点,在本质上与你所引用的福特在《队列之末》中的说辞颇为接近,他的话既风趣又异想天开:“男人是为了能和女人谈谈才和她上床的。”

婚姻首先是一场对话,如果丈夫和妻子找不到一种成为朋友的方法,那么婚姻就难以维系。友谊是婚姻的组成部分,但婚姻则是一场不断演化、对所有人开放的竞赛,是一项不断前行的工作,不断要求人深入自己的内心并在跟对方的关系中重塑自我;与此同时,友谊则显得纯洁而简单(我指的是,在婚姻之外的友谊),往往更安定、更文雅、更浅显。我们渴望友谊,因为我们都是社会人,从生到死,注定要与他人一起生存,不过一想到即使是在最美满的婚姻中,夫妻之间有时也要爆发冲突,有激烈的争吵、头脑发热的辱骂、甩门而出、摔碎陶器等,这时候,人们很快就会明白,这样的行为在友谊的雅室之内是无法容忍的。友谊意味着彬彬有礼、友好善良、情感稳定。对彼此大喊大叫的人,很难再继续做朋友了。而丈夫与妻子则不同,他们虽然对彼此大喊大叫,但通常不会因此分道扬镳——而且婚姻还总会很幸福。

男人和女人可以成为朋友吗?我想是的。只要彼此没有肉体上的吸引力就可以。然而,一旦性介入进来,平衡就会被打破,原有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4)未完待续。但友谊的其他方面也需要加以探讨:a)枯萎和凋零了的友谊;b)在并无共同旨趣的人之间所产生的友谊(工作上的友谊,学校里的友谊,战争中的友谊);c)友谊的同心圆排列:从知己密友,到不太亲密但很喜欢的人,再到居住地遥远的友人,还会有和蔼可亲的熟人等等;d)所有您在信中提到而我还没涉及的情况。

致以来自炎热的纽约的最热烈的问候!

保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