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要上学去了，高中在县城，离家二百多华里路，坐班车得十二元钱。为了节约十二元钱，妈妈叫我两个月回来一次家，住校去。我的帆布背包里装满了换洗的衣服，穿上霞给我做的衣服，告别了爸爸妈妈和三个姐姐，告别了忠实的大黄狗，告别了能给我换来学费的山羯羊，我踏上了去村部的路。前几天，妈妈卖掉了五个大山羯羊给我凑够了学费和两个月的生活费。我的感谢那些山羯羊，如果没有它们，我就上不了高中，我的感谢二姐，如果没有她放山羯羊，我同样没有学费。放羊，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每天中午过后，山羊的肚子就饿了，“咩咩咩”叫着要吃草，炎热的夏天，太阳毒辣辣的照着，它们会叫着要吃草，寒冷的冬天，呼啸的寒风吹着，它们会叫着要吃草，倾盆大雨下着，它们会叫着要吃草，鹅毛大雪下着它们会叫着要吃草。二姐上了个二年级，从学校回来以后，就拿起了羊鞭，风里雨里，炎夏酷冬，都拿着羊鞭，拿羊鞭放羊就是二姐的生活。家里买啥，没有钱了，就记起了二姐放的羊，年年卖，年年大羊下小羊，小羊长成了大羊，年年二姐有放不完的羊。我很高兴，我有三个姐姐，她们的存在，让我才能够顺利的上了初中，又踏上了去高中的路。
霞早早的站在路边等我，看见霞，送我的三个姐姐和霞打了个招呼，就都回去了。霞接过我的挎包，和我肩并肩向村部的街道走去，我要在那里等发往县城的班车。
“云，你要好好去学习，想我了给我写信。”霞低着头，边走边说。
“嗯嗯，你也一样记得给我写信。”我对霞说。
“这是我做衣服赚来的一百元，你拿去吃饭，不要一天光想着节约钱，该吃的时候不要饿着，还有过几天记得吃点肉，看你廋的。”霞说着，把一百元钱塞进了我的上衣口袋。
“那怎么行呀，你一天到晚才能赚十元钱左右，我咋能拿那么多，不行，霞。”我掏出了钱，她用手又塞了进去，用她柔软的手压着我的手，她的手热乎乎的，细软而光滑。我抬头看她，她也抬起头看着我，她的眼神散发着淡淡的忧伤。
“如果可以，我愿意这样静静地看着你，牵着你的手，云，你知道吗，”她继续说，“可我不能，我要你好好学习，那样我们才会有更美好的明天。”
“是的，霞，我会好好学习，也会记住你对我的好。”
“多幸福的一对呀！”王家嫂子从我们身边走过，看着我们，继续说道，“云，霞对你那么好，你可不要将来学有所成，忘了霞，可不准学黄一鸣呀。”
霞的脸通红通红的，放开了压在我手上的手，说道，“嫂子，你要干吗去？”
“我正准备找你做一件衣服呢，没有想到在这里遇见了你们，你做的衣服合身，大家都夸你，我也想给自己做一件衣服，赶集和逛亲戚的时候穿。”
说着话，我们不经意到了村部街道，霞打开缝纫铺子的门，我们走了进去。
“嫂子，喝点水。”霞从热水壶里倒出了一杯开水，递给了王家嫂子。
“不渴，你给云喝去吧。”
霞转身把那杯开水递给我，看了看胳膊腕子的手表，说：“云，班车还得半个小时，你坐下等等，我给嫂子量量。”
霞拿起卷尺，量起了王家嫂子的胸围和腰部，一边量着，一边把尺寸记到了笔记本上，尺寸量好了，王家嫂子开始挑选布匹，房子里面的长条桌上摆满了三十多卷不同颜色和质量的布匹。霞耐心的介绍着每个布匹的价格和质量，王家嫂子挑来挑去，选好了布。
班车响起了长长的鸣笛声，我赶紧提起挎包，准备走出她的缝纫铺子。
“云，不急，班车到这里，还得五分钟，把这个手表戴上，”霞从自己的手腕上取下手表，拉过我的手把表给我戴在了我的手腕上。
王家嫂子看着我，笑着说：“云，我如果是你，就不念书了，把霞娶了生娃娃过日子。”
班车再一次响起了刺耳的鸣笛声，霞跑出铺子，向班车招了招手，班车停在了我们面前的街道。霞把我的帆布包放进了班车的货舱，我坐上了班车。班车缓缓地向街道的另一头开去，我看见霞呆呆地望着班车，她的眼神露出了淡淡的忧伤。
班车已经走过了乡政府街道，可我胳膊腕子上的手表依然存在着霞的体香，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宛如桃花的香，又好像杏花的香。这是一块上海牌手表，得一个半好山羯羊才能够换来，是霞的妈妈今年春天给霞买的，如今它已换了主人，依然不快不慢地走着。我望着烟雾缭绕中的群山，有一种挥不去的惆怅，像山里的雾一样，挥不去，走不了。
班车穿过了一座座山，从烟雾缭绕的地方穿出，走着走着，又钻进了烟雾中。浓浓的雾气，挥也挥不去，逃也逃不掉。
三个小时十二分钟，班车终于到站台了。我背着帆布背包，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稀稀落落的高楼拔地而起，一个个行人在柏油路街道上毫无顺序地走着，偶尔会过来一辆小汽车。我一路问着行人，他们给我指点着去学校的路。沿着新街道一直往前走，路的尽头，有个古城门，钻进古城门，就看见了学校。走出古城门，一直向前走，十二分钟以后，就到了校门。高中校园比初中校园大四五倍，校园行道两侧站立着郁郁葱葱的柏树。学校分生活区和学习区。第一次到了校园，感到特别大，我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报名的地方，名终于报了，又找来找去，找到了宿舍。同学们忙着铺铺盖，我还没有铺盖，得去买，终于买到了铺盖，可我的口袋里只有了八十八元钱。学校在报名通知上只写了报名费和住宿费，我和家里人认为，既然交了住宿费，学校就得管铺盖，可住宿费就只是住宿费，学校收了钱，你就可以在里面住了，至于你精溜溜地在床板上睡呢，还是铺着铺盖睡呢，学校不管。要不是霞塞给我那一百元钱，我可就得借钱交学费，可没有一个熟人，谁会借钱给一个陌生人呢。铺好铺盖后，到了吃饭的时间，我随着同学们去打饭，前面的同学议论着，一碗面三元钱，一个馒头四角钱，我盘算着口袋中的八十八元扣除回家班车费十二元，剩下七十六元，这七十六元我咋度过两个月，光吃馒头也不够呀。
大灶前台有三个窗口，一个是卖菜的，有七八个菜，另一个是卖饭的，有烩面和炒面，第三个是卖馒头的。同学们排成了三行，分别站在不同的窗口，耐心等待着。终于轮到我了，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我花了八角钱买了两个热气腾腾的白馒头。比起初中时候啃吃冷馒头，我的生活可是进步了一大截。学校的开水是免费供应的，不限量。我得买一个电壶，两个馒头下肚了，想起了喝水。一个电壶，十二元。下午上课，老师要求每个学生交二十元班费。口袋的钱天天在变少，怎么办呢？向妈妈要？不行呀，家里的大山羯羊都卖了，剩下了小羊和山母羊。小羊卖不上价，再说还等着明年卖了上学呢，山母羊也是不能够卖的，要下羊羔。家里买啥都得靠这些山羊，尽管二姐放了十二年羊，年年山母羊下羊羔，可现在还是二十几个羊，一遇到花钱的地方，二姐放的羊就遇到了用武之地。那咋办呢？向霞要，那也不行呀。她一天到晚才赚十元钱左右，再说咋张口呀。钱呀钱，我咋从出生到现在都缺钱呀？我还需要买许多东西，书包从小学背到了现在，拉链早坏了，洗的发白，牙膏也没有了，钢笔换了几次笔尖，开始掉墨水点。我如何度过我的高中生活？我昨天买了最劣质的铺铺盖盖，才节约下这点钱。兜兜只有四十五元二角钱，一会课下了，还得两个馒头，明天还得四个馒头……上交了班费，我陷入了沉思。
开学已经一周，我除了上课，就是想钱。钱，从那里来。我没有想出弄钱的办法，口袋的钱却少了十一元二角。
今天是星期天，学校的天和山谷的天没有两样，瓦蓝瓦蓝的，学校的风和山谷的风，却不一样，山谷风迎面而来时，总会有一股泥草味，学校的风总带着一股垃圾散发出的臭味。可恶的垃圾坑，就在学校操场靠西的墙角，垃圾坑旁边是厕所。现在正是中午，同学们歇息的歇息着，逛街的逛了街，大大的操场只有我一个人，像幽灵一样转来转去，想着钱。一股风吹来，又是一股臭味，顺着臭味，我看见了垃圾堆旁边，一位老太太在翻捡着垃圾。大约六十岁左右，穿着发旧的粗布衣，弯着腰从垃圾堆里挑拣着废纸。
“老奶奶，你捡那些干什么？”
“孩子，废纸一斤一角钱，塑料瓶一个一分钱。”老太太抬起头，对我说。
“捡拾下，走那里卖呢？”
“孩子，你是不是缺钱呀。”老太太停下了手中的活，坐在了垃圾旁的一块砖头上。
“嗯嗯，老奶奶，我马上没有钱买馒头吃了。”我低着头，对她说。
接着老太太询问了一下我的家庭情况，接着说：“可怜的娃，你跟着我，我给你引路，咱们走垃圾收购场走。这个学校的垃圾每年都是我捡拾，从明天起你捡拾去。”
我高兴的向老太太鞠了三个躬，背着她捡拾的废纸和塑料瓶子，出了校门，沿着一条土街道往北走三百米，就到了垃圾场，沿途都是砖瓦房，没有楼房。老太太告诉我，这些路过的房子十个有九个都被学生们租去了，学校宿舍冬天不给火炉子，里面冻，许多住宿的学生脚和手都冻得红肿红肿的。说着话，我们进了垃圾场的门。两亩大的垃圾场，左面是一排排彩钢瓦房，彩钢瓦房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废铁废铝和废铜，右面堆着小山头高的废纸，废纸堆不远处堆满了塑料瓶。六间砖瓦房站立在垃圾场最北面，后面是一座穿着绿装的小山。
“老李，来把我这点废纸过一下秤。”老太太朝着砖瓦房喊着。
砖瓦房里面走出了一位老爷爷，一边过着秤，一边说“这是谁家的娃娃，咋不怕脏，给你背那些东西。”
“唉，他是个可怜的娃，家里贫穷，马上没有钱吃饭了，他看见我捡拾废纸，走过来，我们聊了一会就认识了，他准备也捡拾废纸，我把高中学校那里的垃圾让给他了，你以后多照顾个。”
“噢，可怜的娃，你穿这个衣服背垃圾可惜了。我这里有一件工作服，虽然旧了，但捡拾垃圾还是可以的。”李爷爷一边说着，一边从中间瓦房拿出来一件浅蓝色工作服递给我。
我接过李爷爷递给我的工作服，发现霞给我做的衣服上沾满了土，唉，一时忘记了换。
“谢谢，爷爷。”
“不用谢，现在娃娃能吃苦的越来越少了，更不要说在垃圾堆捡垃圾了。”
“是呀，老李，以后多照顾这个孩子。”老奶奶从李爷爷手中接过三元二角钱递给我，“孩子，这点钱你拿去买一碗面吃去，咋能天天吃馒头，那样营养跟不上，学习会学不好的。”
“谢谢奶奶，可钱我不会要，你几十岁了，捡拾了半天换来这点钱，也不容易，明天我要用自己的双手去捡拾，我想只要每天捡拾，饭钱还是能够赚到的。”我没有接老奶奶的钱。
“这个娃娃呀，咋就这么犟呀，我姓陈，住在老城门口第三个院子，有空来我给你做顿好吃的。”
我的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转，这个世界上，好人太多了。陈奶奶和李爷爷聊起了天，我向他们告了别，向门口走去。
“喂，等等，把这两个纤维袋子和绳子拿上，废纸装到袋子里面用绳子背上方便。”李爷爷和陈奶奶走到我跟前递给我两个新纤维袋子和一条绳子。
我接过袋子和绳子，低着头流下了眼泪。走出垃圾场大门，我没有直接回学校。我跑到垃圾场后面的小山上，任凭我的眼泪掉落。不知道为啥，我想哭，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放声大哭。
太阳从西山边落下了，夜幕悄悄地降临。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可我的肚子一点也不饿。我的眼泪已经流光了，我拿起袋子和绳子，还有那身发旧的工作服，走下小山，走进了校园，走进了宿舍，拿出日记本和笔，用笔在日记本里写下了我的心事：
今天，我在苦思宴想如何解决我的吃饭问题时，在学校操场旁边的垃圾坑旁边，遇见了一位捡拾废纸的老奶奶，她姓陈，是她告诉我废纸也可以变成钱，并引我到垃圾场见到了收垃圾的李爷爷。
李爷爷送给我一条绳子，一身发旧的工作服，还有两个袋子。我拿着它们爬上了垃圾场后面的小山，在山上我流干了眼泪。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但以后我不会哭了，因为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明天我将去捡拾垃圾，谢谢李爷爷，谢谢陈奶奶。
我的日记写完了，找到一身换洗的衣服，换下了霞给我做的那身衣服。要冲洗衣服时，却发现我没有洗衣粉，跑到学校小卖部花了一元钱买了袋洗衣粉，洗完衣服，我感到异常的疲惫，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进了教室，晚自习开始了。拿起书，我的心却怎么也静不下……
第二天中午，我穿上工作服，拿着两个袋子一条绳子去了垃圾堆，用两个枯树枝和我的手在垃圾堆里翻找着废纸和空塑料瓶。可怕的土沾满了我的工作服，沾满了我的脸，来来往往的同学们从我的身边而过，他们是什么样的眼神，我不知道，我的双眼忙着搜寻着废纸和空塑料瓶，还有废铁和废铜废铝，没有多余的眼光看他们。终于捡拾完了，我背着它们去了李爷爷的垃圾场。
一共是一元四角钱，我高兴的看着手中的钱，想起了吃饭，可我的胃鼓鼓的，我咋就不饿呢。
“娃娃，进来把脸洗了，去学校去。”
“谢谢李爷爷，我回去了洗，下午我还会再来的。”我怀揣着钱，蹦蹦跳跳回到了学校的水房，洗了脸和手，走到宿舍门口，发现挂在外面的衣服已经干了。脱下工作服，换上了我昨天洗的衣服，去了教室。
下午课上完后，我肚子突然“咕咕咕”叫了起来，我想我应该去吃两个馒头去。长长的队伍排在我的前面，我焦急不安地张望着，终于到了，我拿起两个冒着热气的白馒头边走边吃，到了宿舍，已经吃完了，换上工作服，拿起袋子和绳子跑到了垃圾坑。
下午的垃圾还是很多的，除了同学们丢弃的废纸还有好多纸箱子，我背了满满一捆。
“孩子，今天东西多，五十五斤六两，五元五角六分。”李爷爷一边说着一边递给我五元六角钱。
“多了四分钱。”我看着手中的钱说。
“不多，不多，孩子，没有零钱，你快拿上，马上到了上晚自习的时间，快回去上学去。”
我刚还看见他从抽屉取钱时，里面有许多钢币，李爷爷他在照顾我，多好的人呀。
洗刷完以后，我赶紧换了衣服，匆匆走进了教室，在日记本上写下了我的心情：
我很高兴，也很激动，我今天捡拾垃圾，赚到了七元钱。七元钱，对于有钱人来说，可能不值得一提，可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双手赚来的钱。提起这七元钱，我得感谢陈奶奶，这些钱本应该属于她的，她却让给了我。垃圾是脏的，可双手赚来的钱，是干净的。
这七元钱，我可以买一个新书包，剩下的钱够买四个馒头，四个馒头够我吃一天了，还剩下四角钱，够我下一天买一个馒头。
也许，同学们会用各种各样的眼光看我，也许会用各种各样的语言议论我，但这些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要吃饭，还要读书，而这些都需要钱，而我恰恰没有钱。
我可以向妈妈要钱，她一定会再出售一只或者两只山羊，可就那么二十几只，出售了，明年的钱那里来？
我的爸爸弱智，全家来来往往的事都要妈妈操心。我想我可以放弃上高中，给家里减轻压力，可我太想读书了。我想外面的世界一定一定很大也很美……
我也想过向学校申请减免我的学杂费，可上面没有政策，我怎能为难校领导？
明天我还会去捡拾垃圾，我想同学们不会嫌弃我的，我没有偷，也没有抢，每次垃圾捡拾完以后，我都洗了再洗，害怕同学们闻见怪味。我不怕同学们耻笑我，但我怕我身上难闻的味道，影响他们。从明天起，每天睡觉前，用热水擦洗身体，不要让汗味影响身边的人。
生活总是美好的，当我陷入困境的时候，我遇见了陈奶奶，还有李爷爷，李爷爷今天多给了我四分钱。也许，这四分钱是不值得提的。可我感动，他在默默地照顾我。四分钱，里面含有爱心。
每天吃馒头，我没有感到悲哀。小学时候，我经常吃玉米面饼还有黄米饭，黑馒头也少的可怜，能吃上白馒头是我的梦。初中时候，我渐渐地吃上了黑馒头，初三的时候，我吃上了白馒头，我的梦圆了。今天我天天吃白馒头，我却看见同学们除了白馒头，还要吃菜，没有菜，他们就吃不下白馒头。当白馒头是我梦的时候，我渴望着吃白馒头，可当我吃上白馒头的时候，我却有了新的梦――能够在吃白馒头的时候，吃上几口菜。
我为我这个梦在努力着，奋斗着。我想，用不了多久，我一定会在吃白馒头的时候，吃上几口菜。
写完日记，温习了功课，晚自习便下了，我回到了宿舍。我很想挑灯夜读一个或者两个小时，可我感到力不从心。每当回到宿舍，拿起书，我就瞌睡。高中的课程比初中难得多了，英语老师一直用英语讲英语，我听起来特别费劲，初中时候英语老师总爱用汉语讲解英语，我怎么能学好英语呢？
夜，深了，疲惫不堪的我，想着英语，却睡不着了觉，感觉到头特别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