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和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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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听山谷里人说,乡政府新来了个低个子黄书记,穿着一身土布衣,随身带着钢笔和笔记本,经常骑着摩托车在山谷转来转去,问个没完没了,家家户户都去,不漏一户,大家都见了,可咋没有来我的家,我琢磨着他一定也是一个嫌贫爱富的人。

那是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山里的泥土路湿滑,庄稼上带满了水珠,小草湿漉漉的,啥也干不了,我琢磨着该去那里弄个书看看。

我是一个爱读书的人。自从黄叔叔打工外出后,我就没有啥书看了。那本《三国演义》被我看了三篇,背也能背下去了,《聊斋志异》中神鬼狐的故事,也全记在了心里。

没有书看,特别是没有故事书看,心里就发慌。那天,下牛毛细雨,我在家等着大姐拉毛驴回来,毛驴驮着两个木桶,一条木棍把两个木桶连在一起,毛驴脊梁把木桶隔在身体两侧。

装满水的木桶特别重,需要两个人抬,才能够从毛驴身上抬下来。等着大姐,闲得无聊,就翻看起了大姐的初中语文课本。

“汪汪汪,汪汪汪……”大黄狗叫个不停。大黄狗如此叫,一定是来人了。我赶紧放下大姐初一那本语文书,看看来了那位亲戚或者邻居。

“云,把狗挡住!”

顺着声音,我看见村支部书记和一个低个子人被大黄狗挡在了庄院外。他们都穿着雨衣,雨衣上沾满了水。

“云,这是咱们乡政府黄书记,他来了解一下你家的基本生活情况。”村支部书记向我介绍着。

大黄狗看见我出来,知趣地让开了道,去了路旁边的柴垛后面。

“黄书记好。”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的官,我感觉惊讶,不知道说啥好。

我把他们接进到中间土窑洞,家里有三个土窑洞,一个是灶房,另一个时不时掉土,只有这个土窑洞比较新点,全家人也就全部挤在这个窑洞的土炕上睡觉。

“墙上贴了这么多奖状,真是个好娃娃。”低个子书记看着土墙上的奖状夸赞着我。

自从上学后,我年年第一名,每次学校发奖状,都有我的。拿回奖状,心中是喜悦的,贴在被烟火熏得黑乎乎的土墙上,墙都蓬荜生辉,可从来没有人夸过我,爸爸妈妈看见我捧回来个奖状,只有一句话“贴到墙上去”,我也不知道这句话是表扬呢,还是不在乎呢,反正也无所谓,贴就贴到土墙上。

第一次听到这个低个子书记夸奖我,我心中对他立刻有了好感。

“家里其他人呢?都干啥去了?去叫你爸爸妈妈去。”村支部书记绷着脸对我说。

“不要的,不要的,娃娃口中有实话,你给我说说你家中的基本情况,好不好。”低个子书记,微笑着对我说,递给我一把洋糖。

多好的人呀,他一定是观世音菩萨转世的。我心中想着他的好,接过他的洋糖,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问题。我低着头,弄着手指。

“好孩子,你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家里几口人,都是谁,都干啥着。”低个子书记脱下了雨衣,从粗布衣口袋中拿出一支钢笔和一个红色笔记本。

我一五一十地对他说着,他把我说的记到了笔记本上。

“你三个姐姐为啥不上学呢?”他继续微笑着问我。

“没有钱。”我低着头回答。

“你的三个姐姐一天到晚都干啥着呢?”

“我的大姐拉毛驴去山沟里取山泉水去了,刚走了,每天早晨都要取水两回,山沟路陡也远,来来回回两次,也快到中午了,水倒进水缸,就急急忙忙开始做午饭;早晨二姐和三姐随爸爸妈妈锄地。

下午,大姐去给毛驴割草,二姐放羊,三姐放毛驴,爸爸妈妈在地里忙。

晚上,大姐做鞋底,二姐做鞋帮子,三姐做鞋垫子,我写字,妈妈做饭,爸爸给毛驴填草,填完草爸爸第一个就睡了,我们各忙各的,过一阵子也睡了。”我继续低着头,如实回答着。

“好孩子,说的都是实话。家里现在有多少粮食。”

“这个你看看就知道了。”

我引着低个子书记,他后面跟着村支部书记,我们三个人在三个土窑洞搜寻着粮食。

“这咋过活呀,小麦不到一斗,糜子不到两担,玉米也就一担左右。你们村还有如此贫穷的人,你不是给我汇报家家户户都解决温饱了,这户咋回事?”他突然间脸上没有了笑容,目光如炬地盯着跟在他身后面的村支部书记问道。

村支部书记支支吾吾地说:“这家人弱智,男人半天问不出一句话,女儿是出了名的疯子,四个孩子也都没有成年……”

“弱智,墙上那么多奖状,他的爸爸妈妈全都是弱智,弱智就叫饿死去吗?”他声音突然提高了,吓得在土炕上睡懒觉的白猫惊慌地跳下了土炕,向院子跑去。

“好孩子,下雨天,你的家里人都干啥去了?”他脸上没有了那股凶气,突然变成了一个和蔼的人。

“害怕下午有大雨,爸爸妈妈给毛驴割草去了,大姐去沟里拉毛驴驮水去了,二姐背草去了,三姐放羊去了,我在家看门等大姐取水回来从毛驴背上抬水呢,你知道,一个人毛驴背上的两个木桶是取不下来的。”

“有多少羊多少毛驴,孩子。”他继续微笑着,问着我。

“羊圈有黑山羯羊五十一个,其中大舅舅家里三十六个,大舅妈最近去世了,大舅舅最近伤心无法过日子,妈妈把那些羊赶回来,等大舅舅心情好点了给送回去,剩下的都是我家的。毛驴两头,自己家的。”我继续如实回答着。

“如此善良的女人,咋成了疯子?”他用眼睛盯着村支部书记,村支部书记低着头,一言不发。

“好孩子,这是十元钱,你拿上买学习用品去,我走了。”低个子书记给我的小手里塞进了十元钱,穿上雨衣,走出了我家那破烂的土窑洞。

大姐赶着毛驴进了院,毛驴全身湿漉漉的,大姐破旧的衣服上流着水。

“可怜的孩子,赶紧去把衣服换了。”低个子书记一边说着,一边和村支部书记把两个木桶从毛驴身上抬了下来。

“这是谁?弟弟。”姐姐疑惑不解地问我,咋这么好的人,那个高高大大的村支部书记,今天咋如此和气呢,大姐眼睛充满着疑惑。

“乡政府黄书记。”我低声对大姐说。

“雨越来越大了,快进去坐坐,傻兄弟,你怕连茶水都没有给客人倒。”的确,我忘记了倒茶端水。

毛驴挣脱我手中紧握的缰绳,一溜烟钻进了圈,发出了一长串刺耳的叫声。我跑去看了毛驴,他们在大姐的挽留声中消失在了越来越大的雨中。

爸爸妈妈,三姐二姐都陆陆续续在雨中回来了,我拿着一把洋糖和一张十元人民币,向他们讲着我早晨的传奇遇见。他们都认为我一天到晚神神鬼鬼的书看的多了,又在编故事骗他们。我拉来大姐作证,大姐说这是真的。

“真的吗?”大家一次次问。

“的确是真的,我弟弟没有骗你们。”大姐再一次告诉大家。

家里人都相信我说的呢,我把洋糖分给了三个姐姐,爸爸妈妈也一人一个。雨继续下着,大家的衣服都湿漉漉的,但心里都激动的久久不能平静。

十五天后,村长通知我们拉着毛驴到粮店去领救济粮。这些年来,爸爸妈妈都会拉着自己家最好的粮食给粮店上交“公粮”,可现在反过来了,从粮店领小麦吃,头一次,想也没有想过。

爸爸和大姐分别拉着两头毛驴从粮店领回来了三百斤小麦面粉,其中一百斤是黑面,二百斤是白面。

“孩子,有了这些面,你上初中就有白面馒头背了。”妈妈抚摸着我的头高兴地说。

爸爸用剃头刀,把我的头发刮了个尽光,一丝不留。我成了和尚头,妈妈说和尚头好洗,平时我的头发总乱蓬蓬脏兮兮的,刮个光头干净,上初中要住校,只有周末才能够回来,要讲卫生。

“讲卫生,从头做起。”三姐看着我的头,笑着说。

全家人都笑了,我们都是弱智的人,大家都笑了,弱智就弱智吧,生活还得继续。天晴了,该放羊的放羊,该下地的下地,该做饭的做饭,该读书的读书。不会因为别人说我们弱智,就自卑,也不会因为墙上贴满了奖状,就自豪。

三天后,村长通知,到村部领棉花三十斤布匹一卷。爸爸去领东西。

村长对爸爸语重心长地说:“给土炕的羊毛毡上铺个布单子,到处冒羊毛,黄书记到了乡政府,衣服上还沾着你家土炕上的羊毛,还有缝制六个被子,六口人就三个破被子,不知道咋盖着,另外给你家云也缝制一个被子,他去学校念书不准拿破被子。”

当爸爸把村长的话原原本本带回说给大家听时,大家都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乡政府决定召开全乡社员大会,要求家家户户都得参加,另外要求每个村上报五名最富有户和最贪困户。我认识的李爷爷、三爸、黄一鸣被评为全村最富有的户,其他两户我不认识。我家被评为最贫困户,黄叔叔也被评为最贫困户,其它三户我不认识。

爸爸要去乡政府参加全乡社员大会,我决定跟爸爸去乡政府认认路,只剩下四天就开学了,我还不知道从那条路去学校。

山路十八弯,到处一个沟一个岔口,走着走着突然冒出个十字路口,稍不留神,走错路,进入另一个谷,想返回来就得一两个小时。

妈妈同意了我的想法。自从大姐初中毕业回家后,她背草割草取水做饭,属于我干的活明显减少了。

那天天刚蒙蒙亮,我就兴奋地睡不着觉了,穿上妈妈给我刚买下的一身灰色西装,把光头和脸蛋一起用清水洗了洗,完毕,拿着镜子照了照,那个光头的我原来还长得可以,小眼晴,黑眉毛,圆脸蛋,如果有一双大大的眼睛,那一定是个美男。我自我欣赏完以后,在院子转来转去,等着爸爸走。

爸爸起床后,给毛驴添了两筐草,洗了手脸,穿着平时穿着的那身洗得发白的衣服,我们就出发了。

从庄院出来,往下走,走出一条沟,看见一条小溪,沿着小溪一直往前走,时不时冒出来一条小径,不要管它,继续跟着小溪水走。

小溪从南向北把群山分隔在东西两边,东面的山望着西面的山,西面的山望着东面的山,彼此遥遥相望,护卫着小溪向前奔流而去。

抬头看山,有的斜卧如睡,有的低头沉思,有的抬头望头,有的伤痕斑斑。低头看溪,一会儿宽得能容五六头毛驴并排站着,一会儿窄得只能容下一只脚,一会儿从岩石中奔流而过,一会儿从泥沙中抽身而去,潇洒自在,唱着浅浅的歌,不喧哗,也不沉寂。

爸爸走在前,时不时回头看看我,遇见路陡路窄处,便会拉着我的手继续前行。

约摸走了有三个多小时,小溪水汇入了一条由由西向东流的大河,大河水泛起一个个水泡,在水泡的欢蹦乱跳中接纳了给我们引路的小溪水。

我依依不舍地望着小溪水,沿着另一条小路,爬上一座斜卧着的山,就到了乡政府。一排排砖瓦房整齐的站在土街道两边,庄严肃静,三三两两的行人在土街道自由散漫地走着,房檐台下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人。

我正欣赏着街道,突然听见大喇叭发出了巨大的声音:“前来参加会议的各位农民朋友们,赶紧到戏院集合,五分钟以后大会开始!”

我看见各个砖瓦房里走出了黑乌乌的人,和街道的行人汇合在了一起,急急忙忙地向街道中间一个门拥去。

爸爸拉着我的手,跑步汇入了人群,像小溪水汇入了大河一样,人群不时地冒出说话的泡泡,或笑的,或吐痰的,或叽叽喳喳的,或大声喧哗的。

抬头远望,宽敞的戏台子上放着两张长桌子,低个子黄书记坐在长桌子中间的椅子上,他的左右分别坐着两个威武的男人。

“各位,安静,安静!现在大会开始!”坐在低个子黄书记右面的那个人继续说到,“给大家介绍一下,坐在主席台中间的是咱们的黄国俊书记,大家欢迎黄书记讲话。”

主席台下的广场里响起了雷鸣般的鼓掌声,黄书记站起来,微笑着对着台下鼓掌的群众鞠了一个躬,招了一下手,重新坐到了椅子上,开始了讲话。

“各位农民朋友们,今天把大家从百忙中叫来,主要是因为我发现我们太穷了,经过我半年走村入户,发现我们贫穷的原因除了干旱少雨这个客观原因外,思想问题也是导致我们贫穷的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今天我就谈谈我的想法,对的,希望大家采纳,不对的,希望大家批评。”

黄书记用眼睛环顾了一下台下,继续说道,“现在我乡绝大部分人家解决了吃饭问题,但还有一部分家庭吃不饱,尤其是吃不上白面,这是一个决不允许的事。

我们种的红小麦颗粒小产量低,必须换种省种子公司新培育出来的品种,该品种比祖祖辈辈种了几百年的红小麦高产一倍以上,乡政府也没有多少钱,节约了一部分买回来了点籽种,一会儿分给各村报上来的最富有户和最贫困户。为啥如此分呢?

因为我们籽种有限,发给最富户,主要考虑到他们种粮食有经验,试种成功了带领大家种。发给最贫困户,考虑到他们吃饭有问题,种成功了,可以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

台下人群开始议论纷纷,谁也没种过,既然是实验,就有分险,说不定还不如老红麦呢,这个事没有人争抢着要。

“当然,这个新品种,咱们这里也没有种过,如果试种成功了,明年全乡种。”台下的人们低着头,听着他还要说啥新奇古怪的。

“今天,我还要说我们这个头脑问题,”黄书记一边说着,稍停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头,台下笑声一片,都等着听他咋说“头脑”。

“我们这个头脑要灵活呀,一直直着,会得病的,该弯的时候要弯一下。我们总想着种小麦呀种小麦呀,大家饥饿怕了,头脑总想着吃白馒头,可咱们这个地方呀,根据我调查,十年九年都是春夏旱,秋冬涝,说严重一点,就不适应种小麦,而大家拼命种小麦,反正山谷里地多,种十亩不够就种二十亩,二十亩不够就种三四十亩。

辛苦呀,在我走访入户中,许多人下雨天还在地里忙,半晚还不回家,许多农户不做晚饭,劳累到半夜,回家吃个冷馒头喝碗冷水就蒙头大睡了,如此辛苦,可依然吃饭成了问题,我看见实在痛心呀。

前几天,我去尚家河村走访,我穿着雨衣,衣服都淋湿了,可一家六口人五口人还在地里干活,留在家里唯一的一个娃娃等着他姐姐拉毛驴回来抬水,他姐姐拉着毛驴到院子时,几层衣服都湿了,雨顺着衣服打线线流,可他的父母和两个姐姐还在地里忙着,如此忙,家里却只有少得可怜的一点粮食。从他家走出来,我心痛呀,乡亲们。”

他在说我家,我看见他用手擦了擦眼睛,台下寂静一片,两千多双眼晴齐刷刷地望着他。

“我反复考察,认为我们这个地方适应种杏树,当然大家每家每户都有杏树,可一百棵以上的全乡只有两户,我乡要一千六百五十七户,只有两户栽植杏树在一百棵以上。

这两家日子怎么样?赵沟的赵保国,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以上这四大件都有了,我们其他农户有一件也就成了富裕户,他家的存粮三十担,这还不是主要的,他今年杏干杏仁卖了二千二百元,一斤小麦才五角钱,有这些钱能买多少斤小麦呀……”

台下一片骚动,那么多钱,一个女孩彩礼钱六千多元,常常弄的人愁眉苦脸卖毛驴卖羊的,多种些杏树问题不就解决了。种杏树好,大家纷纷点头觉得黄书记说得有道理。

不过,这也是事实,一斤杏干二元,一斤杏胡一元,杏全身是宝。我家一个杏树今年杏干杏胡卖了五十元。

“乡亲们呀,杏树四年就可以挂果了,耐干旱,对土壤要求不严,适应我们这里种,我们应该大量在荒山荒沟种,把你们开了的荒地原原本本退出来,栽植杏树吧。乡亲们,不要在没日没夜的干了,节省一点力气,动动你们的头脑,想想咋致富,不要蛮干苦干了。蛮干苦干的精神好,但巧干会干更重要。”

台下再一次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黄书记的发言在一次又一次的掌声中继续着。

“我最后要说的是,我们一定要有爱心,对我们身边的弱智、孤寡和残疾人要帮助,不要忽视他们的存在,更不要嘲笑他们欺凌他们。

上天把灾难降临到这部分人身上,我们不应该再去抛弃他们,献出你们的爱心,伸出你们健康的双手,帮助他们解决吃饭问题和生活问题。谢谢大家,我的发言完毕。”

我用力地鼓着掌,掌声久久不能平静。

“各位农民朋友们,安静,安静,”坐在黄书记右面的那个人向台下喊着,“今天的会就到此结束,会后最富裕户和最贫困户来主席台领小麦种子和杏胡种子,每户一袋小麦种子十斤杏胡种子,其他户现在就可以走了。谢谢大家百忙中前来参加会,祝愿大家今年有个好收成,散会。”

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往街道走,我背着杏胡种子,爸爸背着小麦种子,我们沿着原路回到了家。一路上,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仿佛看到了一片片杏林,还有那在山风中低垂着头的小麦,吃上白馒头不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