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在街上——铜牙——异教徒——上一场战争的老兵——迈尔——多尼芬——利帕人的墓地——淘金者——头皮猎人——法官——从监狱释放——诉诸自己的选民。
天亮之后,犯人从干草中醒来,抱腿坐着,冷冷地打量新来者。他们身体半裸,舔着牙,抽着鼻,挪着肩背,挠着痒,像猿猴一般。仅有的一道阳光在墙壁上方的黑暗中留下了一小扇光窗,一位赶早的小贩叫卖起自己的货物。
他们的早饭是几碗冷炒粉,他们被套上链子,赶到街上,叮叮当当、一身臭味。监工是一个镶着金牙的变态狂,手持一根生皮编的马鞭,把他们赶进臭水沟,让他们跪着清理污物。透过货摊小车的轮子能看见乞丐的腿,背后拽着一袋袋的破烂。下午他们坐在一堵墙的阴凉处吃饭,注视着粘在一起的两条狗在街中侧身前进。
你觉得城市生活咋样?托德文问。
目前来看,一丁点儿也不喜欢。
我倒是一直想过城市生活,但捞不着。
监工走过时他们偷偷地注视着他,他的手扣在背后,帽子盖着一只眼睛。少年啐了一口。
我一眼就盯上他了,托德文说。
一眼盯上谁?
还能有谁。就那边的老铜牙。
少年望向这个漫步的人。
我最担心的就是他会挂掉。我天天祈求主保佑他平平安安。
你咋知道你就能逃出这个烂摊子?
咱们会出去的。咱又不是关在监狱[75]。
那是啥?
州立监狱。那儿还关着一些二十年代就进去的老清教移民。
少年注视着狗。
过了一会儿,守卫沿着墙走回来,踢了踢睡觉的人的脚。年轻的守卫端着卡宾枪,仿佛这些上了链条、衣衫破烂的重犯有可能会暴动。跟上,跟上,[76]他喊道。犯人们起身拖着脚走到太阳下。一阵小铃铛声响起,街那头驶来一辆四轮大马车。他们沿路站着,脱帽。旗手边摇铃铛边从他们前面经过,身后跟着四轮大马车。马车一侧涂着一只眼睛,由四头骡拉着,像是要把圣餐饼给某人送去。一名捧着圣像的胖牧师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守卫走到囚犯中间,从新来者的头上扯下帽子,按在这些不信教的人手上。
马车驶过之后,他们又戴上帽子,继续往前走。两条交尾的狗站在一起。还有两条狗略保持距离,松松垮垮地蹲下,活脱脱没了绒毛的狗皮架子,它们瞅了瞅这对连在一起的狗,然后瞅了瞅叮叮当当走到街上的囚犯。所有这些生命都在酷热中微微晃动,像劣质的奇迹。好比事情在人们印象中慢慢消退之后,根据传闻得出的粗略情景再现。
他在托德文和另一名肯塔基老兵之间占了个床位。两年前多尼芬拔军向东前往萨尔提略,队伍后面跟着成百上千打扮成小子的少女,军官们不得不把她们都赶回家,而此人回来就是为了找回两年前离开的某位黑眼爱人。如今他会孤零零地戴着铁链站在街中,异常低调,只是越过市民的头顶向外张望。晚上,这个温和的战士、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会给他们讲在西部的日子。他曾在迈尔[77]战斗激烈到屋顶平台的排水管檐槽和喷嘴都几加仑几加仑地淌血他说易碎的西班牙老钟一击即裂说他靠墙坐着血肉模糊的腿伸直在面前的鹅卵石上听着战事暂时安静下来在这诡异的安静中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响起他以为是雷声后来发现一颗炮弹从街角拐来像一个方向难以捉摸的偏心球滚在石头上从他身旁经过沿街滚走最后消失在视线外。他说起占领奇瓦瓦城的经过说他们只是衣着破烂只剩内裤的非正规军说炮弹是实心的铜在草里面大步跳跃就像失控的太阳连马也学会了绕过和跨过炮弹说城里的大家闺秀们坐着马车跑到山上野炊观战说夜晚他们坐在火边可以听见远处平原上垂死者的呻吟能看见点着提灯的灵车在他们中间行动就像灵薄[78]里驶来的柩车。
他们子弹倒是不缺,老兵说,但他们不知道咋打仗。他们会咬牙死守。你有没有听过,说他们用铁链把自己拴在大炮的坐力铲上,拖前车的马匹也被拴住了,可我却从没见过。我们把火药捅进锁里。把那些门统统给炸开了。里面的人看上去就跟没了毛的耗子一样。你都没见过比那还白的墨西哥人。他们一见我们就立马趴下亲我们的脚啥的。比尔那小子,直接把他们给放了。他妈的,他不知道这些人干了些啥。只说不准偷东西。当然,能偷的都给偷了个精光。两个人挨了鞭子,都死了,第二天另一伙人带着一些骡逃跑,比尔直接把他们统统吊了起来,这些白痴。他们后来也是这么给弄死的。可我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来这儿。
他们盘腿坐在烛光中,用手指抓着陶碗里的食物。少年抬头。他戳了戳碗。
这啥?他问。
上等的公牛肉,小伙子。斗牛斗死的。每个礼拜天晚上都有份儿。
你最好一直嚼着。别让它觉得你很虚弱。
他嚼着。他边嚼边告诉他们自己被科曼奇人袭击的遭遇,他们边听边嚼边点头。
幸好我错过了那场舞蹈,老兵说,那群王八蛋无比残忍。我在拉诺河边的荷兰人聚居地认识了一个小伙子,他们把他给逮了,抢了马和其他东西。让他走回来。结果他是用手和膝盖爬回弗雷德里克斯堡的,一丝不挂地爬了六天,你猜他们干了啥?他们把他的脚掌给剁了。
托德文摇摇头。他向老兵打了个手势。这位格兰尼亚特了解他们,他告诉少年。跟他们打过仗。对吧,格兰尼?
老兵摆摆手。只开枪打死过几个马贼。就在去萨尔提略的路上。这也没啥好说的。那边有个山洞,以前是利帕人的墓地。里面还不得放着上千个印第安人。都穿着最好的袍子啊毯子啥的。拿着弓啊刀子啥的。还有项链。结果都被墨西哥人弄走了。尸体扒得一干二净。都弄走了。他们把这些印第安人搬到家里,搁在角落穿好,可它们一离开山洞的空气就开始散架,只好扔了。最后一些美国人进去了,找到剩下的尸体,剥了头皮,想弄到杜兰哥去卖。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交好运。我估计,里面有些印第安佬已经死了有一百年了。
托德文在用玉米饼擦碗里的油。他在烛光中乜斜着眼看少年。你看老铜牙的牙齿能卖个啥价钱?他问。
他们看见美国来的探险者身穿打着补丁的衣服,赶着骡穿街往南,翻过山脉去海边。淘金者。向西扩散的流动堕落者,如同某种趋光性的瘟疫。他们有的向囚犯点头,有的与他们交谈,有的往身旁的街上扔烟草和钱币。
他们看见黑眼的少女脸上画着妆抽着小雪茄,挽着胳膊,不知羞耻地望向他们。他们看见州长在有丝绸窗纱的单座两轮马车上正襟危坐,从宅邸庭院的双开门叮叮当当地出发,他们有一天看见一伙面目狰狞的人骑着未钉掌的印第安小马醉醺醺地穿过街,胡子拉碴、野蛮粗俗,披着用肌腱缝合的动物皮,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有无比沉重的左轮手枪克雷默长剑[79]大小的博伊刀和能塞进拇指的大口径短管双筒来复枪马饰由人皮做成马笼头由人的头发编织点缀着人的牙齿骑手挂着干黑的人耳肩带或项链马匹外貌粗粝两眼圆睁牙齿像野狗一样裸露在外与这群人共同骑行的还有一些半裸的野蛮人在马鞍上摇摇晃晃,危险、肮脏、粗野,整个就像来自某个喜吃人肉的异端之地。
在他们前面骑马的人,体型过大,秃脸如婴,正是法官。他脸颊红润,正向女士们微笑鞠躬,并脱下他肮脏的帽子致意。他巨大无比的头顶露出时,白得刺眼,完美地构成一个球形,看上去就像画出来的。他和这伙臭气熏天的暴徒从目瞪口呆的路人中穿过,在州长府门口停下,一名小个儿的黑发头领用靴子踢着橡木门,要求入内。门立即开了,他们所有人骑马进去,门再次被关上。
先生们,托德文说,我他妈向你们保证,我知道那边在搞啥名堂。
第二天,法官在其他人的陪同下,站在街中抽雪茄,他脚踩一双上等小山羊皮靴,身体左右晃动,注视着跪在臭水沟里徒手掏垃圾的犯人。少年正注视着法官。看到少年后,法官从嘴里取下雪茄,微微一笑。或者说他看上去在笑。然后他又把雪茄放回嘴里。
那晚,托德文把他们叫到一起,他们蹲在墙边,低声交谈。
他叫格兰顿,托德文说,和特里亚斯有个合同。剥一张头皮,他们给他一百块,砍了戈麦斯[80]的人头,就给一千。我跟他说咱有三个人。兄弟们,咱就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啦。
咱啥装备也没有。
他知道。他说他会找一个可靠的手下,让他分一些出来。所以可千万别说自己没宰过印第安人,因为我说了,咱仨是最老辣的。
三天后,他们排成一字与州长及其部下骑马过街,州长骑着一匹浅灰色牡马,杀手们骑着小战马,向从窗户扔花下来的深肤姑娘们微笑鞠躬,一些人还送去飞吻,小男孩跟在一边奔跑,老人挥着帽子,高声叫好,托德文、少年和老兵跟在后面,老兵的脚藏在几乎拖地的革制马镫罩里,他的腿太长,而马又太矮。在城外古老的石头沟渠旁,州长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祝福他们,并为他们的健康和好运干杯,随后他们走上深入内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