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十里不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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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

过了三十五岁之后,一年里会有一两天,再累也睡不着觉,还有好些事儿没做却什么都不想做,胡乱想起星空、道德律、过去的时光和将来的无意义等不靠谱的事情。这样的一天晚上,我坐在上海人民广场旁边一家酒店的窗台上,五十几层,七八米宽的玻璃窗户,下面灯红酒绿,比天上亮堂多了,显示我们崛起过程中的繁荣,仿西汉铜镜造型的上海博物馆更像个有提梁的尿壶,射灯打上去,棕黄色的建筑立面恍惚黄铜质地。

心想,没有比人类更变态的物种了。夜晚应该黑暗,眼睛发出绿光仰望天空,人发明了电灯。双腿应该行走,周围有花和树木,人发明了汽车。山应该是最高的,爬上去低下头看到海洋,人发明了高楼。

心想,我被变态的人类生出来,从小周围基本上都是些变态的人类,阴茎细小,阴户常闭,心脏多孔,脑袋大而无当。

粗分两类:和我有关的人与和我没关系的人。和我没关系的,落花尘土,随见随忘,不知道从哪里来到我眼里的,也不知道又消失在哪里了,像是我每天喝下去变成了尿的水。坐在出租车里,有时候也好奇,那个一手公文包一手啃烧饼的胖子,啃完烧饼之后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像是喝着瓶装水望着护城河。

和我有关系的,再分两类,和阴户有关系的,以及和阴户没有关系的。涉及阴户的,情况往往凶险复杂,变态的人类给进出阴户这件事儿赋予了太多心理性的、社会性的、哲学性的内涵,使之彻底脱离了吃饭拉屎等简单生理活动,比进出天堂或者地狱显得还要诡秘。

不涉及阴户进出的,一拨是亲戚。小时候跟着父母,过节拎着别人送的水果烟酒去拜访,印象最深的是个舅舅。舅舅一辈子所有重大选择都错了,他先上日本人的军校,后来日本投降了,还上过黄埔军校,后来跟了国民党,1949年前在青城山投诚当了俘虏,但是起义证书丢了。在“文革”期间,舅舅被打“死”好几回,每次都被舅妈用板车驮回来。“文革”后,每三五天都要梦见找他的起义证书,每次都在找不到的状态下醒来。舅舅书房有张巨大的合影照片,没有八米也有七米宽,刚粉碎“四人帮”那年,还活着的黄埔同学都出席了,没有一万个老头也有一千个老头。我舅舅每次都哆哆嗦嗦给我指,哪个老头是他,每次都能指对了。我还有个大表哥,比我大二十四岁,他婚礼那天,他老婆死拉着我和他俩一床睡,说,这样吉利,这样他们也能生一个像我一样眼神忧郁眼睫毛老长的男孩儿。那天晚上,他俩都喝了好些酒,我出了好些汗,第二天早上醒来,床上还是只有我们三个人,没见到长相和我类似的其他小孩儿。后来,他们生了个女儿,长相以及世界观、人生观和我没有任何相似。

不涉及阴户进出的,另一拨是朋友。我老妈大我三十一岁,我哥大我九岁。我老妈比较能喝酒,我哥比较能打架,他们俩都好人多热闹。我中学放学回家,家里十几平方米的房子里总摆着两桌发面饼之类便宜的吃食和糖醋白菜心之类便宜的下酒菜,酒是拿着玻璃瓶子一块三一斤零打的白酒,桌子一张是方桌,一张是圆桌,围坐十几个人,有的坐凳子,没凳子坐的坐床,陆续有人吃饱了走人,陆续有人推门进来。我眼睛环视一圈,叫一声,哥,姐,算是都打了招呼,然后撑个马扎,就着床头当桌子,一边听这些哥哥姐姐讲零卖一车庞各庄西瓜能挣多少钱、到哪里去弄十个火车车皮、谁要苏联产的钢材和飞机,一边手算四位数加减乘除,写《我最敬爱的一个人》,看司马迁写的《刺客列传》《吕不韦列传》。

所以,三十五岁之前,我习惯性认识的朋友基本大我十几岁,我不叫哥哥就叫姐姐,其中也包括这个非官方纯扯淡的《手稿》所涉及的一些人。和这些大我十几岁的人喝酒蛋逼,我常常有错觉,他们的脑袋不是脑袋,而是一个个的水晶球和手电筒,告诉我未来的星空、道德律和时光,指明前面的方向,与此同时,极大地降低了我对未来的期待值和兴奋感。这些哥哥和姐姐对我的教导,让我在见到女性乳房实体的十一年前,就知道,其实那不是两只和平的白鸽,不会一脱光了上身就展翅飞走,乳头也没有樱桃一样鲜红和酸甜,那些都是哈萨克人的说法。在我每月吃八十块人民币伙食的时候,我就知道,钱和幸福感绝对不是正比关系,一间有窗户的小房子、一张干净而硬的床、一本有脑子的书、一支可以自由表达的笔,永远和我个人的深层幸福相关。

后来,学了八年医,进一步降低了我对未来的期待值和兴奋感。在协和医院那组八十多年历史的建筑里,看见很多小孩子被动地出生,被用来解决他们父母的婚姻问题和人生问题,他们长得一样丑陋,只知道哭,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看见很多癌症病人缓慢地死去,不管他们善恶美丑,不管他们钱财多少和才情丰贫。医院的好几个天台原来都可以自由出入,上接天空,东望国贸,西望紫禁城,但是有太多的绝症病人到了上面不东张西望,不缓步于庭,而是想起星空、道德律、过去的时光和将来的无意义等不靠谱的事情,一头朝下跳将下去。

再后来,医院的天台就被铁栅栏封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