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层政权:乡村制度诸问题(2018年修订版)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二 公共职位的功利化

经营角色对公共职位的侵蚀可以用多种现象指明,其中一个相关的现象是基层干部职位的功利化。如今在基层做干部,所指望的并不仅仅是升迁,更多是根据职位能够带来的收益而取舍。动机变了,没有经济利益就无人愿意当干部,有则大家争着当干部,组织部门因此面临着“后继乏人”的选人困难。于是,基层聘任干部需要制定越来越多的“优惠”条件,以解决人选不足的问题。比如给干部建立养老基金,增加干部工资补贴,将农民干部转为正式干部,以优惠价格为乡镇干部在城市买房、发放城镇户口,给应聘干部的退伍士兵国家干部待遇,对连续做团支部书记四年的村干部以“乡镇干部待遇”且予以长期转正,等等。这些优惠,用意在于吸引更多的人应聘基层干部职位。但即便如此,在江浙富裕地区,如果干部职位没有相当高的获利可能,本地青年人很少有兴趣出任,村级干部人才极度短缺,应聘基层干部的新政策,“不得不考虑外来的学生和退伍军人”[9]

干部职位功利化的另一个现象是任期缩短,人们利用干部任期权取得经营资格、建立关系以后,便不愿意再为公事付出时间,转而忙于自己的企业经营。在不少人眼中,干部身份和经历是日后方便个人经营的执照。在河北某村,近八到十年内更换了三四任书记,他们都是正常变更,并非因为犯“错误”,而是因为本人要求退出,以便专事经营自己的企业。这在体制“能上不能下”的惯例中并非正常。这些人做两三年书记,和有关部门建立了关系,成立了自己的企业并成功办理手续后,随即退出专事经营,他们或经营养殖场,或经营砖厂、小企业。谈及“主动下台”的原因,回答都一致:“做干部牵扯精力太多,顾不上企业。”[10]不少在位书记总是赶快物色接班人,这等于给接班人日后盈利的机会,也保障了自己的利益:优惠政策、保护以及将全部精力投入企业。

他们为什么要花宝贵的时间做一次书记?显然这种经历会带来有利的经营条件,诸如赢得银行为“集体企业”的贷款、为建立自己企业进行担保、使用公共资金的便利等。干部身份能够为今后的经济活动创造便利条件,基层政权的工作经历可以带来优于他人的获取经济发展、收益和保护的机会,在这样的动机下,基层干部位置被迅速地功利化。反过来,一些地方经济组织的负责人也迅速进入相关的基层领导岗位,或被批准入党,这又加剧了干部职位功利化的发展。地处浙江山区的开化县某镇,从1997年年初开始,规定发展农村党员必须具备能带头发展经济、有致富项目等附加条件。一年来,该镇按此条件共发展15名农村党员。[11]

另一个相关现象是基层干部在党、政、经部门的交叉任职,党务、行政、经济合作社和企业负责人,几种身份集于一身,互为方便使用。上面提到的河北某村,几位书记在任期间都成了某企业、某养殖场的经理;在浙江某地,村委会和经济合作社是“配套”组织,许多村的党支部书记和村委会主任由一个人兼任,XSH镇的各个村中,只有一个村有一个专门的村长,其余的村都是一个人兼村级三套班子的正职,全地区317个村中,有69个村是“三职一肩挑”,占各村总数的20%。[12]加上其余“两职一肩挑”的比例,说该地区现任的村班子成员控制着80%以上的村办企业和农业商贸集团并不夸张。在基层,这种组织功能不分化的交叉任职不仅无须避嫌,反而被印上干部的名片公开宣传,村班子各类人员的交叉任职可以从名片上一目了然:村委会主任同时任村副书记、村书记同时任村办企业厂长,这些安排非常平常,不会有人感到意外。下面是浙江一个乡镇所有村级干部的交叉任职情况(见表2-4)。

表2-4 村级干部兼职情况

与防止利益冲突的官职回避原则不同,交叉任职多被看成一个适当的制度在乡村普遍存在:书记任村务委员,又任经济合作社社长,作为人事主管推荐任命新干部,制定政策,又作为村务委员执行政策,作为法人代表签署生意合同,书记或者主任“一支笔”批财务支出(防止多头决策),[13]被作为“先进经验”传达学习……在有关的先进“经验”总结会上,干部兼任经营企业的职位被大力推广。

围绕支部工作的目标,村党支部、村委会、经济合作社三套班子三位一体,形成了与市场经济相适应的村级组织新格局,……村主任兼任了丝绸厂厂长,副主任兼任了制衣有限公司总经理,剩下的五位村干部除抓好农业和公共事业以外,都具体联系着一个企业。[14]

这样做的结果是基层的三套班子——党支部、村委会、经济合作社等组织,不仅不是功能和目标分立的,反而在利益上是相互牵涉的。这种牵涉没有被作为问题,反而作为先进经验被制度鼓励;基层组织间的关系并没有被设计成相互监督的,尤其是经济和政治职能没有被设计为利益回避的。这种制度的、角色的紧张关系及其政治性的后果没有被认识到,“兼职”在干部眼中并不损害任何一方的利益,而且使得农民负担减轻。

兼职可以控制干部数量,农民的负担也因此减轻了。在我们这里,一般的村三套班子一共都是五个干部左右,较大的村七个,每一个班子按三个委员计算,村主要领导非交叉不可。[15]

我们地区的村班子换届前共有1980名干部,这次换届后变成1869人,减少了112人。他们多数兼职,为的是减轻农民负担,减少村级干部人数,避免人浮于事。但村干部减少了,乡镇干部增加了。增加的原因是工作量加大,应付上面的工作较多,一些机构不得不加人。比如以前镇司法办1个人,现在6个人,除此之外,计生办、财税所都是近年膨胀的机构。[16]

基层广泛的交叉任职现象显示了,在地方治理现实中,无论是乡镇政权还是村级政权,无论是人数扩张还是人数减缩,都只具有行政分工的管理意义,并不涉及社会利益整合的政治性意义。在乡镇机构扩张的方向,主要是公安管制和收税机构,它们都是面对社会管理的,在村级,则主要是经营部门。这些经营部门主要由班子内部的人充掌,形成了班子经营公司化的格局,这一现象在乡间被称为“一把手抓经济”。在多数情况下,村办经济受到乡镇的大力鼓励,乡干部的想法是,先办起来再说,总要交点学费。[17]所以,在一些地方,谁能办起企业,谁出了办企业的点子,就提拔谁当村干部。同时,乡、村两极政权的互补与支持也建立起来:村里挣钱,乡里有好处;村里出事,乡派出所治理。互为依赖的关系,强化了两极政权内部的政治经济关联,使其内部成员的相互依赖更为紧密,结果必然是在干部群体中形成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

这种网络可以在各种信访材料中显示。在乡村,各种信访材料通常不是指一人,而是指整个班子的问题;很多查处要么难以进行、难有结果,要么发现涉及者遍布整个班子,每个成员多少都有问题。[18]这些现象暗示了,基层政权利益的整体性。因为在一个集团内部,如果机构的关系是相互监督的,人们彼此的利益联系被制度隔绝,违法者通常不应该是一批同事。但是,干部职位的功利化在干部群体中得到普遍传染,它正需要通过干部的交叉任职得到保护,兼职在各机构中合法地建立起干部利益的一致性,它不仅构成其经济互利的条件,而且在政治上成为基层政权整体安全的重要保障,它与乡村干部个人的利益和安全息息相关。所以我们能够理解,那些离开基层政权班子的经营者,总是采用各式各样的经济/财政支持与班子成员保持关系,一旦他割断了这种连带关系,就可能被调离、撤职,从而失去经营的优越地位,进而迅速失去这种地位带来的方便和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