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边疆民族研究(第27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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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元明清时期中原人士将云南“比附中原”的情形

近代云南地方当局修《新纂云南通志》,说“吾滇自庄开疆,爨、蒙世传,南诏、大理相继建国,元、明、清代设置行省,上下二千年,恒与中原呼吸相通,有綦切之关系”[24],云南自庄王滇以来就与中原密切往来,但在元朝以前的情形已如上述,实际是相对隔绝的;而元朝以后则确如其所说,“恒与中原呼吸相通,有綦切之关系”。元以后不少具备一定文化素养的中原人士踏入其地,对于这片土地上的很多事物,他们都觉得新奇而留意观察,并将观察所得记录下来。而将新见稀奇事物与已熟识的事物对比,是人们常有的认知和表达习惯,这样既可让自己对稀奇事物加深印象,也便于向与自己同一知识储备、认识水准的其他人描述。故在这些来滇的中原人士的笔下,就常常将云南的方方面面比附中原。

常能接触到的事物,最易于为中原人士感知。如元代李京留意的是山川景色,“山水明秀,亚于江南”[25]。明嘉靖时期遣戍云南的杨慎看到的是气候特征,“感其异侯,有殊中土”[26]。明末的朱孟震两相比较的更多,包括天文、畜产、饮食、货币、器物、工匠、船只等。“天度,二月春风日,当出卯氏十六度,当入酉昂一度,而入胃十六度,较之中州,似稍过南。”“畜产亦与中州不殊。”“饮食蒸煮炙糐,多与中国同。”“以铜为珠,如大豆,数而用之,若中国之使钱也。”“器用陶瓦、铜铁,尤善采漆画金,其工匠皆广人,与中国侔。”“江海舳舻,与中国同。”[27]清初江阴人陈鼎言云南道路,“过扬威哨,皆如中原坦道”,言其海拔“高中州千有余里”;又说云南山洞奇观,“俱碧乳融成,石罅水气所结,如两广之神仙、闽中之玉华、泸州之崔仙、湖广之梵阳”,大理的土橄榄“味同闽中青橄榄”,“榛松皆不下辽东”,兰花“梗叶之大,过闽兰二十倍”,更说武定府“民贫土瘠,健于讼,悍于斗,有燕赵风”等。[28]他游历全国多处地方,故能对这些景观景物、人情风俗作此比较。他还常将云南与自己的家乡江南相比,如言沾益州“平畴万顷,民物丰阜,恍如江南风景矣”,言省城经济社会繁华之貌,“金马碧鸡坊在南关外,乃百货汇聚、人烟辏集之所也,富庶有江浙风”,沅江、武定之间因有“锡场在焉,富甲于江浙”等。[29]乾隆初在云南为官的张泓也表现出见闻的广博,“中甸产参,花叶如辽阳”,蕊株茶“色莹碧,不殊杭之龙井”,“果无杨梅,菜无香芋,瓜无香瓜,余皆同他省”,游安宁州云涛寺,言其山洞道路“屡幽折迷返,其径如杭之飞来”,又见到剑川地震过后的奇特水景,“遍历(剑)海心,遇水花喷起……大则济南之趵突,小则江南之珍珠也”。与陈鼎夸赞云南果鲜不同,他对此颇无好感,“滇之香橼佛手,大倍闽粤而不香”,而更喜爱中原所产,“回忆中原佳品,盖渺渺瑶池也”。多数人都比较事物,张泓还注意到人物,“丽江女子挟(琵琶猪)以贸,远望若浔阳(按:今江西九江)商妇也”。[30]乾隆三十一年(1766)至三十四年(1769)中缅发生战争,广西镇安府知府赵翼奉旨赴滇襄赞军务。云南的奇山异水给他很多新奇的感受,他写下了很多作品,如《鉴隘塘瀑布》:“惜哉远落蛮徼内,未与天台庐阜名争驰。”[31]认为鉴隘塘瀑布之壮观不逊于浙江天台山与江西庐山的瀑布,只可惜地处边远而不为人知。乾隆三十五年(1770)湖北安陆人余庆远随其兄入云南维西,观察到“滇省夏日较楚为短,冬日较楚为长”,“中土所有之物,维西多有之”,而且云南的有些物品胜过中原,“所制鋈银铁器精工,虽华人亦不能为”。[32]嘉庆时期檀萃“居滇十余年”[33],故观察较多且细:“硬木为弓椿,甚短,似中国射猎弩差大耳。”“鹆之产外番者,惟黄嘴黄距,异于中土耳。”“氊,滇各处俱出,以夷人养羊者多,如陕西也。”尤见观察入微的是,他将滇马与内地之马比较,“内地之马撒蹄而驰于平原广地便,滇马敛蹄于历险登危便”。由于训练场所与方法不同,“滇马之可用于滇,而入内地技亦穷矣”[34]。他还称赞云南的纺织技术优于汉地:“蛮织,随处立植木,挂所经于木,端女盘坐于地而织之,如息则取植及所经藏于室中,不似汉织之大占地也。”“蛮纺,用一小葫芦如铎状,悬以小铅锤,且行且挼而缕就,不似汉纺之繁难。”而且云南也有一些汉地的动物物种,“尔雅五雉,岂独江淮而南、伊洛之间哉?滇亦备有之”[35]

一些中原人士在云南为官,这一身份使他们关心王朝对边疆的治理,形成了一些见解,有些也以与中原比较的形式显现。如嘉靖时期的浙江钱塘人田汝成,长期在西南边疆地区任官,“宦履所经,半涉炎徼”,从治理的难易着眼比较,认为“中原易而远方难”:“以治理论之,中原易而远方难,近之可忧,未若远之可忧也。故先王慎择远方之吏。”[36]檀萃关注邦交问题,提出中央王朝对于外邦贡物应该“不以其物而取其诚”:“远人来宾,不以其物而取其诚,故礼受之而不辞。且越裳(今老挝——笔者按)远隔重洋,所产白雉羽毛鲜洁,必有异于中土,未可执内地所有而议其贡之轻。”[37]

比较不同地方具体可及的实在事物,在阅历丰富的文人笔下都较为常见,以上对云南与中原的比较也是如此,反映了云南的自然风貌、社会经济、风土人情等各个方面及不同中原人士对此的观感。从他们的种种比较言论,尤其是从他们认为中原事物云南也“多有之”“备有之”来看,他们对云南都有相当程度的了解和认同。除此之外,来滇的中原人士也注重云南在文化上与中原的比较,由此也可见云南与中原的文化交往及其给云南带来的变化。有些着眼于特殊的文化因子如宗教,郭松年说大理僧人“戒行精严,日中一食,所诵经律一如中国”[38]。余庆远说维西黄教“其经译以华语,皆与中土同”[39]。更多的则是泛论整个文化,如李京先回顾自秦汉以来历朝与云南的关系,继说元世祖征服其地,建立行省直接管辖,“迄今吏治文化侔于中州,非圣化溥博,何以臻此”[40],称云南当时的行政、文化水平可与中原齐平,并认为这是元朝推行教化政策的结果。元大德八年(1304),翰林学士程文海奉命撰《元世祖平云南碑》,也说云南“今其民衣被皇明,同于方夏”,同样也是元朝中央政府“洒濯其民而纳于礼义之域”的结果。[41]

明人杨慎谪居云南三十多年,对此关注尤多。与李京、程文海一样,他也认为明代云南文化的发展,可与中原地区媲美,“蔚矣哉!滇之文乎!其士之修辞崇古,齐轨中州”,且也是得益于明朝长期的文教政策,“滇文之蔚也,实彰圣代文治之广矣,大矣,况渐渍以百六十年之育养哉。今皇仁圣,以文致太平,明诏于文体,三致意焉”,并激励云南的士子不要因为地处偏远而故步自封,“子诸士讵以遐自画乎”?[42]他多处称颂明朝的建儒学、兴科举等文治举措对云南的积极影响,如《楚雄府定远县新建儒学记》称颂明朝的“文治”远迈前代。[43]《云南乡试录序》赞扬明朝对云南:“涵泳一百七十载,济济数三五六经,诸士勖哉!今日之滇云,非昔日之滇云矣,勖哉!”[44]云南得明朝长期教化,其文化水平已今非昔比,故他鼓励滇地士子勤研儒经,争竞科举。为了更具体说明这一点,他举了大理的例子。“大理,滇西繁雄郡也,缘洱水,出罢谷,为西南巨瞻;浸苍山,像灵鹫,为西南巨镇。而襟带,而岩险,而物华,而人英。又裒然育,烨然缛,犂然有当于中州之奥区,卓乎无谢于南溟之奇甸焉!”[45]大理向来重视吸收、传播中原文化,故其发展程度可以与中原的核心文化区相比。田汝成说云南“诸蛮之俗,丑恶不足录”,是因为落后的自然与人文环境所致,“其在四裔,魑魍之与游,豺狼之与居,仁义礼乐之教、刑法之政,曾未目觇,犹之函夏之初,何怪其俗之丑恶也”。而在明朝统治下,云南风俗渐变:“气化渐开,则文风渐被,若旋风之披拂……焉知百世之后,滇僰之地,不有声华文物,如闽广之交者乎?”[46]田氏对云南将来的发展趋势颇为乐观。明万历时在云南为官的谢肇淛,在整个历史发展过程中凸显明代对云南的文治,以及当时云南文化的发展。他说夏商周时期,云南虽处偏远,但仍是中原王朝领土的一部分,“滇虽远徼,亦荒服之内臣也”。周朝衰落后,云南与中央王朝时分时合,中央王朝对云南的控制不稳定。“六合瓜分,蛮夷猾夏,割据雄长,始与中华隔绝”,“历汉唐宋,虽或称臣贡土,而叛服靡常,莫制其命”。直至明朝平定云南,其才又在明朝的努力经营下,“文运弘开”,“上逼邹鲁”,大有赶超中原文化最为发达的“邹鲁”地区的势头。“高皇帝开天辟地,日月重朗,金马碧鸡之墟,始得与子男之列,方幅齿遇。至于今文运弘开,樵苏熙攘,蒸蒸上逼邹鲁。盖亘古以来所未有之盛,而亦滇万世之奇遇也。故列其分合之迹,以及天造建侯之详,俾后之人有所考焉。”[47]云南在明朝的广施教化下,许多落后的习俗发生变更,与中原地区趋同,“不百年而比迹中华”。“滇故夷也,侏卉服,比于鹿豕,刀耕而火耨,茹毛而饮血,喜相劘,怒相齧,如斯而已。明圣继作,移风易俗,顿使黭瞀狉狞之习,不百年而比迹中华,争衡上国。”[48]

清人赵翼以滇池为题,说其在元朝以前,“徒成纳污泽,仅比流恶浍。腥涎吐蛟蜃,毒雾嘘蛇蛕。安能与四渎,班联附寮寀”。滇池就是当时云南野蛮落后的代表,根本无法跟中原的“四渎”比拟。但自元朝以来云南纳入中央王朝统治范畴,风气逐渐开化,“庸知近代来,版宇入竖亥。秀灵苞孕久,勃发若蓓蕾。风气开熊熊,人文起磊磊。几比甓社湖,荣光映珠琲。又如湘江流,香芷供撷采”,滇池也可与甓社湖、湘江等中原地区的湖泊相提并论了。赵翼所说实际是指云南文化在元明清时期的变化,而这种变化是因为中央王朝推及四方的声教政策,“洵觇声教讫,四远无弗逮”[49]。余庆远说地处滇藏川交界地带、自然条件恶劣的维西地区,自雍正七年(1729)改土归流后,“衣冠跄跻,皆有中华风……盖我圣朝德威被暨之远矣”[50],生活习俗浸染中原风气,乃是得益于清朝德威并举的治理。道光时的云贵总督阮元曾写《游黑龙潭看唐梅》一首,由昆明黑龙潭的一株据说植于唐代的梅花,联想到云南古今治理的差异:“边功自坏鲜于手,仙树遂归南诏家。今日太平多雨露,当年万里隔烟霞。”[51]唐朝边将鲜于仲通贪立边功对南诏发动战争,致使云南与中原隔绝,这株梅花也“遂归南诏家”。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清朝对云南广施教化,使云南获致太平,与内地的联系变得紧密,跟“当年万里隔烟霞”的隔绝状态已不可同日而语。

上述元明清时期来滇的中原人士,都颂扬中央王朝对云南的文治效果,多数只针对当朝,唯赵翼将元明清连贯起来看待。这些称颂固有美化之意,但也反映了中央王朝文教政策的施行,极大地促进了中原文化在云南的传播,使云南的文化习俗渐趋与内地划一,与元朝以前的状况已是大不相同,这也是中原人士将之比附中原的现实基础。《嘉庆重修一统志》说云南府“彬彬文献,与中州埒”[52],表明清朝官方袭用了元以来中原人士的文字表达,实质也是认可了元以来云南的文化习俗渐趋与内地划一这一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