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罪恶成尘5
在上个世纪的五六十年代里,实行了大锅饭政策的后期,遍地都是为了食物而挣扎的人们。
如果父母健全又家境殷实的人家,自然不会有挨饿的经历。但陈德不同,他和自己的妈妈莉娥两人相依为命,因为是女性,一年劳作到头的收成换回来的只有三百五十斤米和两百斤柴,在最为困苦的日子里,他割过榆树皮、外出淘过地(去很远的村子,在已经收割过的地里刨漏下来的萝卜、土豆等物)。
最为困难的六十年代初,他为了活下来,甚至尝遍了本地各种植物的可食性。
他食用了长在河里的“羊倌草”而几乎丧命,他为了敲打下榆树根上的皮而将铁榔头砸烂了大拇指,留下了终身的印迹。
再大些的时候,勉强有了一些力气,便充当起了村里的牛倌,整日介赶着村里的几头耕牛去放牛,每日挣零点三分的工分。
在陈德眼里,丹凤奶奶一家和自家有着一种非同寻常的关系,妈妈也从来没在他面前说起。有时候,陈德问起,妈妈莉娥也守口如瓶。
村里有关涉及到丹凤奶奶家的事情时,妈妈莉娥总是要陈德回避。妈妈既是这样的态度,他也就不再追究了。
一个从小没了父亲的孩子,知道对妈妈的尊重并且为了过上好的日子,正顽强地长大起来。
艰苦的日子在陈德十九岁那年得到了改变,那是一九七零年,他被来村里招工的六里山石场的工作组发现,开始了前往离村三十里外的六里山石场做了搬运工。
石场搬运工的工作辛苦,虽没有工资,但可以在村里抵一个半的劳力。三年后的夏天,他回村拆除了剩余的四间老屋,在原地修建了新的四间平房。
老屋实在是太老旧了,是大爷爷陈硕昌结婚时候建的。
房子建好那时候,福贵伯还在。在一个夜晚的时候,他在自家周围的几户邻居处串门,邀请他们第二天来喝上梁酒。
在福贵伯家,他叫住了陈德。陈德至今还记得福贵伯和他说起的话:
“现在你长大了,趁着摆上梁酒,你该去叫你奶奶一声。”
陈德一头雾水,哪里来的奶奶呢?自己自小就是和自己的妈妈相依为命,如果有奶奶的话,应该早已死去几十年了。
于是,在福贵伯家昏暗的煤油灯下,他给陈德说起了几十年前的老陈家的家史。福贵伯最后说的话是:“她,是你的的确确的亲奶奶。”
听了福贵伯的讲述之后,陈德几乎蒙了。当他回家,将福贵伯的话转告给妈妈的时候,妈妈问:“他还说了什么?”
福贵伯当然没有说更多的内容,只是将关于陈家已经故去的人物身份做了介绍而已。妈妈叹了口气,对陈德说:“你长大了,这事你来决定吧。”
陈德很快做出了决定,在第二天上午来到了陈天孝家。
历经了贫穷、饥荒、亲人亡故,之后,陈德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个夏天的上午,走进了丹凤奶奶的屋子。他叫了一声:“奶奶。”
陈德看到,丹凤奶奶起初并没有认出谁来,当认出是陈德——这个几十年前她嫁到陈村来与丈夫嫡传下来的第三代子孙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显得有些迷茫。
再品味这一声“奶奶”所包含的滋味时,陈德看到丹凤奶奶的一直以来眯着的眼睛里,有眼泪由不得她控制地淌下来。
陈德说:“奶奶,孙儿新房修好了,请你过来喝上梁酒!”
她恢复了正常,嘴里应答着:“哦,哦。”
就这么,丹凤奶奶开始了和自己的孙子陈德家的来往。
说是来往也并不确切,也就是逢年过节或对方家里有什么翻建房屋、新起灶头等等事情时候去个帮手,出个劳力,一起吃饭时候的称呼和交谈,在不是本家的人看来显得热闹而吉庆而已。这是一九七三年。
丹凤奶奶的二儿子不能生育的事情,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整个村子都知道。
丹凤奶奶的二儿子陈天孝,从年龄上说,他比陈德小了整整五岁。
陈德是丹凤奶奶的孙子,而比陈德小了五岁的陈天孝是丹凤奶奶的儿子。
如果说宋天喜不是丹凤奶奶和大爷爷所生、也不是丹凤奶奶和二爷爷所生的事实成立的话,那么陈天孝是她和二爷爷所生的实事是不容置疑的。
这仅仅从丹凤和二爷爷们对陈天孝的宠爱就可以看出来。
陈天孝体质不好,也许是因为父母晚育的原因,加之父母的宠爱,自小他的身体一直比较金贵。
在上个世纪的很多年代里,在陈村,同龄的男孩学骑牛、在大河的水面上凫水、爬树等等,陈天孝都不会参加。
因为从小失去了父亲的原因,童年和少年时代的陈德处在大自然之中,贫困的生活反而造就了他坚韧的筋骨,虽然出发点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
苦难也许对于陈德来说是一笔财富,使他在他的人生里养成了坚韧的性格特点。而这些,在陈天孝身上没有半丁点的存在。
在陈天孝身上有一种文弱之气,虽然本家的男孩子们在大爷爷硕昌之后的几代里都没有读很多的书。
他的文弱之气不仅从小就显现了出来,而且在他结婚之后都依旧如此,主要的依据就是他在婚后一直没有生育。
而他的哥哥也就是丹凤奶奶的大儿子宋天喜倒是会耕耘,婚后一口气生了四个孩子,可惜都是女孩,之后就不再见动静了。随着时间的流逝,陈天孝夫妻没有生育已经成为了别人的笑话。
于是乎,在丹凤奶奶的点头之后,他们从来本地捕鳝鱼的江北人的船上抱养了一个女孩。女孩有四五岁大小,那江北来的捕鱼船第二年还来过,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
在女孩长到六七岁的光景,陈天孝的女人就怀上了,第二年春上生下来,是个男孩。这真是应了当地的一句古谚:抱养的孩子,会带出个孩子来。
但问题就出在了这个孩子的身上。随着这个男孩的慢慢长大,越来越不像他的父母。从眉眼和长相看却像极了一个人。
特别是他的鼻子的样子,简直就是和那个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个人也有个儿子,陈天孝的儿子和那人的孩子在一起,没有人会否定他们不是兄弟俩。
这人便是丹凤奶奶一家搬家之后的一个新邻居,在村里做着电工活的戴张明。事情本是明摆着的,但所有的人没有去点穿它的存在。
直到因为陈天孝的老婆和戴张明的老婆吵架,这事情才在村里浮出水面。
人们在看陈天孝的儿子时候的目光就有了内容。
在陈天孝结婚后的第二年,发生过一件意外的事情。在一个冬天的早上,陈天孝不行了。陈德被来人匆匆叫走了。
在那个冷气逼人的早晨,陈天孝的身上突发了一种乡间叫做长气发的毛病,路都不能走了。
几个男人将他抬到了一艘五吨的水泥手摇船中,众人轮流摇船,将他送到了乡卫生院。在医院里,陈德第一次听到了医生叫出了一个古怪的病名:阴疝。
并且看到了因为疝气,陈天孝的睾丸大得就像公羊的睾丸,据说是肠子都跑到里面去了。
医生后来为陈天孝动了手术,将肠子放回了腹腔里。陈天孝长气发的事情,直接导致了人们对他没有生育能力的结论,尽管人们在丹凤奶奶那里看到的一直是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而在他们的家之外,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之初,在陈村的田间地头里,流传得最多的是陈天孝的老婆的风流韵事,那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陈村,不能生育男孩对于女人来说是件不能容忍的事情,如果不能生育孩子那将是件可耻的事情。乡间对此最毒辣的说法是称这样的女人为:
不会下蛋的母鸡。这样的情况在丹凤奶奶的媳妇身上出现的时候,丹凤奶奶的压力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每一个黄昏或者清晨,当陈天孝的老婆听到丹凤奶奶在鸡窝处喂鸡时,嘴里含沙射影地谩骂:“瘟鸡,就知道吃,不会下蛋。”
这情形笼罩了这个嫁过来五年之久的女人,久久不散,直到她生下一个儿子为止。
丹凤奶奶在世时一百虚岁的时候,曾经过过一次规模不小的寿。那天陈德也参加了这个寿辰。
乡间的物质条件正在好转起来,本家的亲戚里并不是全家都来的,陈德去是代表了陈德全家人的意思。那天的午后,丹凤奶奶因为高兴,午饭后觉得有些累了,去房间休息了。
陈德和陈天孝、宋天喜同在一个桌子上吃饭。
陈德多喝了几杯,还没醉到说醉话的程度。陈天孝没有喝酒,却假装喝醉了,开始说起了酒话:“做人啊,要对自己的娘好。”大家随声附和。
陈天孝说:“做人只需要对自己的娘好就可以了。”
大家相互看了看。
陈天孝又说:“一定要对自己的娘好。”
陈德听了他的第三句话后不由地埋下了头。当时,陈天孝的儿子也在场。这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也是说给他儿子听的。陈天孝的话入了每个人的耳朵,语气里似乎还有劝诫的味道。
陈德心里突然感到了释然,以前的传闻和事实在陈天孝的这句话里得到了一个统一。
但陈天孝的话倒引起了陈德对自己的妈妈莉娥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