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希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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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荷马社会的宗教

希罗多德告诉我们:“赫西奥德和荷马……把诸神的家世教给希腊人,把它们的一些名字、尊荣和技艺教给希腊人并且说出来它们的外形。”[24]由于希腊人并没有统一的宗教经典,“荷马与赫西奥德在这方面起了特殊作用。他们有关诸神的叙述获得了一种近乎经典的价值。对于模仿这些叙事的公众来说,它们已经成为参照的楷模”[25]。可是,荷马不是神学家。他是个诗人,他想告诉后人的,是希腊人远征特洛伊以及奥德修斯漂流和归返的故事,不可能全面论述希腊宗教的教义、教规等问题,也不会专门论述希腊人的宇宙观和社会观。也就是说,荷马给我们提供的资料很不完整。为此,我们在讨论荷马的宗教和信仰时,除《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外,还需要适当利用托名荷马的诗篇以及赫西奥德的诗歌。赫西奥德的《工作与时日》和《神谱》给我们描绘了当时希腊人关于世界起源和人类秩序图景的看法,而托名荷马的有关神灵的颂诗,展示了各个神灵的起源以及职能。同时,我们还需要利用近代以来的考古研究成果,以实物来检验和补充文献的不足。

一、世界的起源与人类的发展

赫西奥德的《神谱》是一篇精心创作的诗篇,为我们讲述了神灵的谱系以及他们争夺最高统治权的斗争,实际上给当时的世界秩序提供了神话学的基础。

在赫西奥德笔下:“最先产生的确实是卡俄斯(混沌),其次便产生该亚——宽胸的大地,所有一切以冰雪覆盖的奥林匹斯山峰为家的神灵的永远牢靠的根基,以及在道路宽阔的大地深处的幽暗的塔尔塔罗斯,爱神厄罗斯——在不朽的诸神中数她最美,能使所有的神和所有的人销魂荡魄呆若木鸡,使他们丧失理智,心里没了主意。从混沌还产生出厄瑞波斯和黑色的夜神纽克斯;由黑夜生出埃忒耳和白天之神赫莫拉,纽克斯与厄瑞波斯相爱怀孕生了他俩。大地该亚首先生了乌兰诺斯——繁星似锦的皇天,他与她大小一样,覆盖着她,周边衔接。大地成了快乐神灵永远稳固的逗留场所。大地还生了绵延起伏的山脉和身居山谷的自然神女纽墨菲的优雅住处。大地未经甜蜜相爱还生了波涛汹涌、不产果实的深海蓬托斯。后来大地和广天交合,生了涡流深深的俄刻阿诺斯、科俄斯、克利俄斯、许佩里翁、伊阿佩托斯、忒亚、瑞亚、忒米斯、谟涅摩绪涅以及金冠福柏和可爱的忒修斯。他们之后,狡猾多计的克罗诺斯降生。他是大地该亚所有子女中最小但最可怕的一个,他憎恨他那性欲旺盛的父亲。”

“天神十分欣赏自己的这种罪恶行为。但是,广阔的大地因受挤变窄而内心悲痛,于是想出一个巧妙但罪恶的计划。她即刻创造了一种灰色燧石,用它做成一把巨大的镰刀,并把自己的计谋告诉给了亲爱的儿子们。”[26]她鼓励孩子们把她和皇天分开。可是,孩子们感到非常恐惧,只有最小的克罗诺斯接受了母亲的嘱托。当乌兰诺斯再度和该亚交合时,克罗诺斯用镰刀割下了父亲的生殖器。乌兰诺斯的血滴入大地,生出复仇女神和巨人族,其生殖器在海中漂流一段时间后,从大海的浪花中生出了女神阿芙洛狄特。乌兰诺斯称他和该亚的孩子们为提坦,并预言他们将来会受到报应。

提坦巨神们没有停止生育,夜神纽克斯生了厄运之神、横死之神、死神、睡神、梦神、诽谤神、悲哀神、司掌命运和无情惩罚的3位女神、报应神、欺骗女神、友爱女神、年龄女神、不和女神和看守金苹果的赫斯佩里德斯姊妹;其他的神灵们也不甘落后,生下来劳役、战斗、毁灭等神灵以及大量怪物。

克罗诺斯和瑞亚结合,生了灶神赫斯提亚、穿金鞋的赫拉、冥王哈德斯、谷物女神德麦特尔、海神波塞东和雷神宙斯。由于克罗诺斯知道,他注定要被自己的一个孩子推翻,所以当瑞亚生下子女时,他无一例外地全部吞进肚里。瑞亚为此悲痛不已,乃在生宙斯时,利用天父乌兰诺斯和地母该亚的帮助,给了克罗诺斯一块石头,换出了宙斯,将宙斯在克里特养大。宙斯长大后,用智谋使克罗诺斯吐出了他和瑞亚的子女,然后利用手中的霹雳与雷电,与提坦诸神展开大战,最终打败了他们,将他们扔到了塔尔塔罗斯深渊,确立了自己的统治。宙斯和波塞东、哈德斯抽签瓜分了天空、海洋和阴间世界。为防止自己的统治被推翻,宙斯吞下了妻子、智慧的象征墨提斯,从其头脑中生出智慧和战争之神雅典娜。然后,宙斯和忒米斯结婚,生下时序、秩序、正义、和平、命运等女神,并和另外一些女神结合,生下太阳神阿波罗、狩猎之神阿尔特米斯等重要神灵,赫拉自己生了工匠之神赫淮斯托斯。至此,奥林匹斯山诸神的秩序确立。[27]

赫西奥德给我们展示的世界,大致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第一阶段是混沌、该亚、乌兰诺斯和厄罗斯,那时的世界尚处在混杂状态,无天无地。他们繁殖了深渊和大地,为神灵们的活动提供了空间。然后是爱、夜、白天、天空、山脉、海洋、记忆、智慧等,实际上是自然界和人间存在的各种事物,也是整个世界的基本构造。如果没有天、地、山脉、海洋等,无论是神灵,还是人类,都将缺少确定的活动场所。所以,这些原初的创造活动,几乎在所有民族的创世神话中都出现过。所不同的是,赫西奥德,准确地说应当是希腊人的祖先们,在天地之外,还创造出一个爱神厄罗斯,在纯自然的力量之外,添上了道德力量,从而给第二代神灵的有性生殖提供了动力。第二阶段以该亚和乌兰诺斯的有性生殖为中心。他们先后创造了12提坦巨神,3个独目巨人和3个百臂神。可是,天神乌兰诺斯总是覆盖着地神该亚,把他的孩子们全部藏在大地深处。于是该亚制造了一把镰刀,让最小的儿子克罗诺斯割去了乌兰诺斯的生殖器,从此把天地分开,世界的自然秩序开始建立。

克罗诺斯的行为产生了新的后果,首先是阿芙洛狄特的诞生,然后是复仇女神等的产生。对乌兰诺斯的伤害,还使与人类有关的战争与暴力、说服与爱情、生活与死亡、梦境与记忆等来到了世界上。

世界创造的第三阶段以神灵之间的斗争为标志。克罗诺斯和瑞亚统治着其他神灵。为防止自己的统治被推翻,克罗诺斯把所有的孩子吃进自己的肚子,让瑞亚忍无可忍。当宙斯出生时,她给了克罗诺斯一块石头,换出了宙斯,并将其在克里特抚养长大。宙斯利用雷电击败了提坦诸神,将怪物提丰扔进了塔尔塔罗斯深渊,正义、和平得以来到世界上。在希腊人看来,这才是人类和世界的正常秩序。因此,宙斯的上台和奥林匹斯神系的确立,是当今世界秩序的基础。为保证自己的统治,宙斯吞下了智慧之神墨提斯,生下了雅典娜。但宙斯从此控制了墨提斯,确保了统治地位的永恒性。也就是说,与乌兰诺斯和克罗诺斯统治的暂时性质不同,宙斯和奥林匹斯神系的统治是永恒不变的。

在从第二代向第三代、第三代向奥林匹斯神系转变的过程中,女性都发挥了关键作用。正是该亚制造了镰刀,鼓励子女们反叛乌兰诺斯,形成了世界的初步秩序(天地分开)。在克罗诺斯和瑞亚的斗争中,女性的智慧再度发挥了作用,使宙斯顺利长大,而且得到克罗诺斯的承认。但在奥林匹斯神系确立的过程中,主角就变成了男性神宙斯。它也许表明,当希腊人试图把他们的神话系统化时,男性在社会上的统治地位已基本确立。但他们可能还没有完全忘记女性曾经具有的崇高地位,所以还需要借女性之手,将宙斯扶上宝座。

赫西奥德把人类的发展划分为五个阶段。克罗诺斯时代的人类最为幸福:“人们像神灵那样地生活着,没有内心的悲伤,没有劳累和忧愁。他们不会可怜地衰老,手脚永远一样强壮;除了远离所有的不幸,他们还享受筵宴的快乐。他们的死亡像熟睡一样安详,他们拥有一切美好的东西。肥沃的土地自动慷慨地出产吃不完的果实。”在这一代的人类被埋葬之后,神灵创造了第二代人类。“一个远远不如第一代种族优秀的白银种族,在肉体和心灵两方面都一点不像黄金种族”。他们的“成人经历非常短暂,并且由于愚昧无知而使悲伤始终与之相伴。他们不能避免犯罪和彼此伤害,又不愿意崇拜神灵和给幸福神灵的祭坛献上祭品……于是,克罗诺斯之子抛弃了他们”。但随之产生的第三代即青铜时代的人类更差,“他们可怕而且强悍,一点不像白银时代的人类。他们喜爱阿瑞斯制造哀伤的工作和暴力行为,不食五谷,心如铁石,令人望而生畏”。结果,“他们用自己的手毁灭了自己,去了冷酷的潮湿的王国,没有留下姓名”。第四代是半人半神的英雄种族,他们好勇斗狠,一部分战死在底比斯的城门前,另一部分战死在特洛伊。最后是第五代的人类。这一代是黑铁种族,生活状况悲惨,人们为了生活,白天没完没了地劳作,夜晚不断死去,父子关系不洽,主客之间不能相待以礼,朋友、兄弟之间不能互相友善。不过,这一时代的人类总算有正义相伴。因为有了正义,人类才能得到幸福。在另外一个版本中,赫西奥德提到了人类和神灵之间的分歧以及提坦巨神普罗米修斯的欺骗伎俩。人类因为这场欺骗,没有得到火种。普罗米修斯虽然利用才智得到了火种,诸神却给人类送来了潘多拉这个女人以及疾病等灾祸。[28]

无论赫西奥德关于人类历史发展的观点多么悲观,从根本目的来说,他是想说明人类现实生存状况产生的原因,是对人类历史进行解释的初步尝试。人类曾经有过美好、幸福的时代。可是,由于人类的贪婪、傲慢、好战还有欺骗,逐渐与神灵分离开来,失去了所有美好的东西。在这里,赫西奥德借用神话,间接批判了社会上存在的各种不公正现象。这倒并不奇怪,因为在他生活的公元前8世纪或前7世纪的希腊,平民与贵族的斗争尚未充分展开,立法和改革活动刚刚露出曙光,城邦对巴赛列斯的行为缺乏可行、有效的监督。可是,赫西奥德并没有绝望,认为宙斯没有完全抛弃人类。首先,他给了人类工作的能力和机会,使人类拼命工作,以求生存。接着,他给了人类正义。鹰与夜莺的故事,正应这样理解。鹰以强者的身份,抓住了弱小的夜莺,并声称强者可以对弱者为所欲为。可是,赫西奥德接着告诫人类:“倾听正义,完全忘记暴力。因为克罗诺斯之子已将此法则交给了人类。由于鱼、野兽和有翅膀的鸟类之间没有正义,因此他们互相吞食。但是,宙斯已把正义这个最好的礼物送给了人类。因为任何人,只要知道正义并且讲正义,无所不见的宙斯会给他幸福。但是,任何人如果考虑在作证时说假话、设伪誓伤害正义,他这一代人此后会渐趋微贱。”“害人者害己,被设计出的不幸,最受伤害的是设计者本人。”所以,人们应当给外来人和本邦的人公正审判,这样,“城邦就会呈现出一派爱护儿童、安居乐业的和平景象”。饥荒、战争、厄运都不会降临,土地会出产丰足的食物。对于那些为恶的城邦,宙斯会把饥荒和瘟疫带给他们,“他们渐渐灭绝,妻子不生育孩子,房屋被奥林匹斯山上的宙斯毁坏而变少。宙斯接着又消灭他们的庞大军队,毁坏他们的城墙,沉没他们海上的船舰”[29]

奥林匹斯神系的确立和人类发展五阶段的完成,标志着世界结构的形成和人类地位的确定。

二、神性与人性

荷马和赫西奥德给我们描绘的神灵各有自己管辖的领域,其能力有这样那样的限制,性格各异,更像人类而非神灵。

首先,奥林匹斯神系本身就是一个大家庭。这个大家庭中虽然有宙斯这个大家长,但他并不能包打天下,众神仍然各有自己的领域,也各有所不能。宙斯统治着天空,掌管雷电,力大无比,掌握着象征人类命运的天平。但是,他仍然有所不能。他虽然同情特洛伊,却无力阻挡赫拉和雅典娜毁灭它的计划;他很喜欢赫克托尔,但无力阻止后者的被杀;甚至在他的儿子萨尔培冬被杀时,他也因赫拉等人的反对,不敢出面。其他神灵如阿波罗、阿瑞斯、阿芙洛狄特等,也无不有各自管辖的领域,对超出自己领域的部分无能为力。神灵职能的分割,显然限制了他们的权能。

其次,神灵的权力有限。这里我们仅以宙斯为例略做分析。作为奥林匹斯神系的领袖,他好像权力无边,其权威显然也得到其他神灵的承认。赫拉虽然对宙斯非常不满,却没有胆量和宙斯对抗。雅典娜同样承认,如果宙斯真的愤怒起来,会把“我们一个个抓起来,不管有错没错”。[30]可是,他的权力又受到多方面的限制。大神普罗米修斯在分配牛肉的问题上欺骗过他,仅让神灵得到了森森白骨和牛油。在他拒绝把火送给人类时,普罗米修斯仍然想办法弄到了火种。面对埃吉斯托斯谋杀阿加门农的罪恶,宙斯无力阻止,只能把所有罪行归之于埃吉斯托斯本人。甚至对奥德修斯的回归,他也不敢违背海神波塞东的意志,只好乘波塞东去埃塞俄比亚赴宴时,派雅典娜帮忙。宙斯如此,其他所有神灵的权能也都受到这样那样的限制,不能为所欲为。

最后,希腊人的神灵,在许多方面和人类接近。在《伊利亚特》第21卷中,诸神得到宙斯许可,各自参加特洛伊人和希腊人一方交战。阿瑞斯咒骂雅典娜:“你这狗壁虱,为何如此跋扈强横?如此傲慢骄纵,挑动神明们争斗?你难道忘了曾经怂恿提丢斯之子狄奥麦德斯进攻我,公然抓住投枪帮助瞄准,刺中我美丽的身体?你欠我的这笔债现在我要你偿还。”可惜阿瑞斯实力不济,让雅典娜的一块大石头击倒在地。但雅典娜贵为女神,表现得一点都不比阿瑞斯高雅。“雅典娜大笑不止,对阿瑞斯这样夸说:‘你这个蠢材,显然你并没有认真思量我比你强多少,竟然来和我比试力量。’”接着,雅典娜和赫拉一道,收拾了美神阿芙洛狄特,“对准阿芙洛狄特的胸部狠狠一拳,阿芙洛狄特的心和膝盖立即瘫软”。女神阿尔特米斯最为凄惨,被赫拉一顿耳光,打得头发散乱,箭矢撒了一地。海神波塞东本要与太阳神阿波罗较量。但阿波罗借口对方是长辈,主动避开了。不过这里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情节,交代了波塞东对特洛伊人不满的原因:“神明中只有我们两个为这座伊利昂吃过那么多苦头,当时按宙斯吩咐,我们和傲慢的拉奥墨冬讲定报酬,为他服苦役一年,他把我们差遣。我为特洛伊人围绕城市修建一条宽阔结实的城墙,使它坚不可摧,福波斯,你在岗峦起伏、林木繁茂的伊达山为他牧放蹒跚的弯角牛。但当令人愉快的付酬时刻到来时,失信的拉奥麦冬把应付我们的报偿全部强行克扣,威胁把我们赶走。他声称要把我们捆缚起来,送往遥远的海岛出卖,甚至威胁要用锋利的铜刀割下我们的耳朵。我们不得不满怀怨气离开他回去,痛恨他虽事先约定却不付我们报酬。现在你却向他的人民施加恩惠,不想同我们一起让高傲的特洛伊人和他们尊贵的妻子儿女惨遭毁灭。”[31]

这段话有几个地方值得我们注意。贵为神灵,竟然要为凡人工作,而且是当雇工。他们所做工作的下贱程度也让人惊奇:放牛和修筑城墙。身为雇工,居然是讲定了工钱的。最后,两位神灵工作期满,拉奥麦冬不但没有支付任何费用,反而威胁要把他们捆绑起来,当奴隶卖掉。阿波罗和波塞东毕竟都是神灵,而且是奥林匹斯山上非常重要的神灵,位高权重,居然奈何不了小小的特洛伊国王拉奥麦冬,怎么说都让人难以置信。两位神灵劳动一年,一分未得,生气地离开了特洛伊。波塞东因此记仇,成了特洛伊最坚决的敌人。阿波罗不知何故,成为特洛伊人最坚定的支持者。波塞东感到难以理解,所以责备了阿波罗。作为神灵,如此的小肚鸡肠,实在不多见。不过我们也不要认为阿波罗就是个宽宏大量的神。《伊利亚特》一开始,他就因为阿加门农拒绝释放他的祭司的女儿,给希腊人降下瘟疫;仅仅因为尼俄柏声称比勒托幸福,阿波罗与其妹阿尔特米斯一道,将尼俄柏的12个子女射杀,并把尼俄柏本人变成了石头。[32]

所有这些大异于神灵的行为,只能用希腊人心目中所谓的神灵,并非真正的神灵,而是普通的凡人来解释。神人同形同性,在这里得到了最充分的表现。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神灵和人类完全相同。在希腊人、至少是荷马和赫西奥德看来,神灵终归是神灵,和现实中的人类是有本质差别的。狄奥麦德斯诚然可以刺伤战神和美神,但那是因为有女神雅典娜暗中帮助。当他试图冲破阿波罗的保护,杀死埃涅阿斯时,阿波罗连续三次挡住了他的长枪。当他不知畏惧地发动第四次攻击时,“远射的阿波罗便发出可畏的吼声,对他说:‘提丢斯的儿子,你考虑考虑,往后退却,别希望你的精神像天神,永生的神明和地上行走的凡人在种族上不相同。’”这一次,狄奥麦德斯只能后退,“避免远射的神阿波罗的强烈愤怒”。当阿喀琉斯企图杀死赫克托尔时,“阿波罗却把赫克托尔摄开,用浓雾把他罩住,这种事于神明很容易”。阿波罗告诉阿喀琉斯:“你杀不了我,因为命运注定我不死。”[33]阿喀琉斯虽然愤怒无比,也无可奈何。

神灵和人类之间的区别还表现在其他方面。神灵不会为了人类,过分折辱神灵,哪怕对方是小神。阿喀琉斯虽为女神之子,却无力对抗克珊托斯河神,几乎被河神淹死。在赫淮斯托斯击败河神、解救了阿喀琉斯后,赫拉立刻命令儿子将大火收起,理由是“不能为凡人而如此屈辱不朽的神明!”[34]神灵可以报复人类,人类却不可能报复神灵;人类需要劳动,要吃五谷杂粮,神灵们却只需要人类把油脂裹在骨头上烧化,得到那点香味就足够了。在《奥德赛》中,奥德修斯和麦涅拉俄斯都曾经强调,作为凡人,不要奢望与神灵争胜。

人类不仅与神灵有别,与昔日的英雄们也不相同。最典型的,莫过于英雄们经常与神灵沟通,甚至可以亲自见到神灵。在阿喀琉斯和阿加门农的争吵中,阿喀琉斯愤怒至极,打算抽出长剑杀死阿加门农,但雅典娜亲自下凡,向阿喀琉斯显现,制止了他。奥德修斯回到伊大卡后,所见到的第一个生物就是女神雅典娜。个别英雄人物甚至可以和神灵发生肉体关系。美神阿芙洛狄特和安奇塞斯生了埃涅阿斯;帕琉斯和女神忒提斯生了阿喀琉斯;奥德修斯先后和克尔吉、卡吕普索同居。然而,到诗人自己生活的时代,他显然认为,他们是不可能见到神灵了。此外,昔日的英雄们也比黑铁时代的人类更有力气,如今几个人搬不动的大石头,英雄们不仅一个人可以举起,而且可以拿来作为武器,扔出去攻击对手。

三、城邦的和世俗的宗教

上述事实表明,荷马和赫西奥德的宗教与信仰都还处在相当原始的状态。虽然他们努力给奥林匹斯神系安排了一个基本秩序,但缺少理论论证。在现实社会中,宗教的作用也不是非常强大,而且处在世俗力量的控制之下。

首先,可以肯定,在荷马社会不存在专业的祭司,俗人取得了解释神意的权利。卡尔卡斯是一个最高明的鸟卜师,能够知道当前、将来和过去的一切事情。也就是说,军队中可能还有其他鸟卜师,只是他们的解释都不如他准确和高明。他还是一个普通战士,在希腊人船只遭到进攻、陷入危机时,海神波塞东冒充他鼓励士兵重上战场。在派人送还克律塞斯的女儿、举行百牲大祭时,卡尔卡斯并未随行,主持其事的是奥德修斯。其次,他的实际地位不高,至少在阿凯亚人的大会上,只有在取得了阿喀琉斯保护的许诺后,才公布了瘟疫发生的原因。尽管如此,阿加门农对他仍然非常不客气,称他是一个专门预报凶事的预言人。作为最高明的鸟卜师,他甚至没有资格参与阿加门农的议事会,当然也没有机会就重大问题发表意见。在其他场合,我们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任何地区有专业祭司存在。政治活动中,也鲜有祭司介入。无论是希腊人在特洛伊城下举行的人民大会,还是特洛伊人在城内召集各种会议,都不需要祭司们确定日期,或者主持仪式。即使交战双方订立条约,也不具有任何宗教色彩,而纯粹是两个国王之间或者两个城邦之间的世俗活动。

缺少专业祭司的希腊人,解释神意的权利大体上由世俗人士、首先是巴赛列斯们行使。他们有些人如阿喀琉斯自称是神灵的后代,有些人则认为自己的行动受神灵鼓励;偶然情况下,是神灵直接向他们现身,指导他们的行为;更多的时候,他们解释神意,决定采取什么样的措施。阿加门农打算撤军试探人心时,自称他得到了来自宙斯的启示;海伦诺斯建议赫克托尔直接返回城里,要求他们的母亲以及议事的长老率领特洛伊妇女到卫城上的雅典娜神庙祈祷,以求得女神的庇佑。在战斗的关键时刻,特洛伊人的左前方出现了一只老鹰。这只鹰正抓着一条蛇。双方拼斗的结果,是蛇把鹰狠狠地咬了一口,迫使老鹰放弃。波里达马斯解释说,即使特洛伊人能够暂时打败阿凯亚人,但最终将会失败,所以建议赫克托尔采取相对稳健的策略。波塞东在法埃西亚人的客船即将到达西里亚岛时,突然将它变成石头,并打算用高山把西里亚包围起来。在此危急时刻,是法埃西亚人的国王阿尔西诺说出了有关传说,决定他们以后不再运送任何客人,并“精选12条肥牛祭献波塞东,但愿他能垂怜我们,不再用连绵的山峦把我们的都城围困”。[35]

在举行宗教仪式时,一般活动由世俗人士主持。《伊利亚特》中举行的百牲祭由奥德修斯主持;在派罗斯举行的祭祀雅典娜的仪式上,发号施令的是涅斯托尔,宰杀牲口的是他的儿子特拉叙麦德斯。他们无疑都是世俗人士。总的来看,荷马的宗教,无论是其仪式,还是对神意的解释,都由世俗人士完成。而个别的祭司,也由城邦任命。

可能因为荷马和赫西奥德的宗教相对原始,所以很早就遭到希腊人的批评。在荷马史诗中,至少有两个人对流行的信仰表示怀疑,一个是特洛伊的主帅赫克托尔,一个是奥德修斯家的求婚人欧律马科斯。在波里达马斯对前述老鹰与蛇搏斗结果进行解释、劝赫克托尔谨慎从事时,赫克托尔反驳道:“你要我相信空中翱翔的飞鸟,我对它们既不注意也不关心,它们是向右飞向朝霞,飞向太阳,还是向左飞向西方,飞向昏冥。我们应该信赖伟大的宙斯的意志,他统治全体有死的凡人和不朽的天神。最好的征兆只有一个——为国家而战。”接着,赫克托尔率领特洛伊人继续猛攻。对赫克托尔,他是借宙斯之名,行自己进攻策略之实。对波里达马斯,所谓的宙斯的旨意,可能也是想推销自己谨慎防守策略的手段。双方的目的都是世俗的。另外一个公开对神意表示怀疑的,是求婚人的领袖之一欧律马科斯。在伊大卡人民大会上,哈利特尔塞斯看见两只苍鹰相互追逐,相互搏击后飞向远方。他乘机警告求婚人赶快离开,否则将遭恶报,但他的话遭到了欧律马科斯的反驳。在其他理由之外,欧律马科斯特别提到:“许多禽鸟都在太阳的光线下飞翔,它们并非都能显示征兆。”[36]公开对传统的由飞鸟来判断吉凶的做法表示怀疑。不过,两个否定宗教信仰的人最后的结局,暗示了荷马的立场。赫克托尔因拒绝撤退导致特洛伊联军失败,自己被阿喀琉斯所杀,特洛伊的命运从此被注定,而作为求婚人领袖的欧吕马科斯,是最早被奥德修斯射杀的求婚人之一。

四、实物的证据

荷马宗教的城邦性质,在考古学上也有所反映,其突出的特点,是圣地崇拜的兴起。首先,圣地对希腊城邦的兴起发挥过重要作用。它对城邦树立共同的认同具有重要意义。卫城上的保护神神庙给居住在城邦中的人民提供了宗教崇拜中心和精神寄托。尽管雅典娜在战争中站在希腊人一方反对特洛伊,给特洛伊人制造了各种灾难,但在危难之际,赫克托尔仍要求人们向卫城中的雅典娜祷告。公元前7世纪,当希腊城邦从黑暗中走出,它最初的建筑,就是卫城上的神庙。在殖民地的希腊城邦中,神庙修建得更是富丽堂皇。不过,希腊人对神灵的崇拜,肯定比神庙的出现要早,主要表现为对圣地的崇拜。目前已经发现的几何陶时代的圣地有72处。它们分布在希腊本土、基克拉底斯群岛和小亚细亚的希腊人定居点中。[37]在萨摩斯,公元前9世纪已经出现了赫拉圣地。公元前8世纪中期,第一座神庙出现。与此同时,科林斯、埃利特里亚等地也修建了神庙。其次,圣地的分布,对于确定城邦的领土范围具有重要意义。“某些爱奥尼亚的圣地位于市中心,可能和原来的统治者的房屋有联系。可是,许多最重要的圣地离城相当远。”以弗所的阿尔特米斯圣地离城仅有约1.2千米;萨摩斯的赫拉圣地离城达6千米;米利都的狄多玛圣地和城市相距更达到空前的18千米。在希腊大陆,存在同样的情形。阿哥斯的赫拉圣地就位于城外;雅典的埃琉西斯圣地和马拉松圣地都在边境上,离雅典城的距离比米利都离狄多玛更远(马拉松离雅典城40余千米)。“首先,圣地在城外的位置以宗教的方式再度确认了城市和它的领土的关系。或许从几何陶时代圣地最初建立开始,这种联系通过城市和圣地之间一条特殊的圣道就表现出来了。通过在道路两边树立路碑,城邦对此作了更多的强调。公元前6世纪萨摩斯的圣道和米利都与狄多玛之间的圣道,肯定就是如此。伊奥尼亚的圣地清楚地表明了城市对于乡村的权威。作为宗教和民政中心,城市利用一条清晰、权威和明显的道路和乡村联系在一起。年代学的证据表明,早在几何陶时代,人们已经意识到城邦及其领土的这种关系。在萨摩斯,人们可能早在公元前9世纪就意识到这一点。”[38]城邦通过举行这种仪式,来宣布自己对其领土的主权。

种种迹象表明,人们崇拜的主要是奥林匹斯山的神灵,尤其是阿波罗和雅典娜。作为城邦的保护神,雅典娜出现在雅典、斯巴达、伊阿里索斯、特该亚、叙拉古、米利都、弗凯亚等地。阿波罗出现在科林斯、埃利特里亚、德勒鲁斯、阿哥斯、拉克索斯等地。主神宙斯的神庙也不少,但在城内出现的不多,大多在城外、山顶上或者山洞中,也许因为宙斯是在山洞中长大的缘故。保护神的出现,显示了共同体意识某种程度的增强。居民们希望在神灵的保护下,本邦能够更加兴旺发达。人们向神庙奉献各种祭品,祭品相对豪华,既有取悦神灵之意,可能也包含着不同地区相互竞争的意味,显示了居民对本邦的认同。这些神庙和圣地有些位于卫城上,有些位于边境上。在举行宗教仪式时,人们往往从边境的圣地出发,向卫城的神庙前进。它同时意味着,在私人空间之外,出现了城邦的公共空间。

除奥林匹斯山的神灵外,随着荷马史诗的流传,祖先崇拜也在此时兴起。祖先崇拜大致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迈锡尼陵墓的尊敬,二是给传说中的英雄们修建庙宇或者圣地。就前者来说,约自公元前750年以后,人们对那些规模宏大、建筑精致的迈锡尼陵墓产生了敬畏,给它们献纳了大量供品。就后者来说,人们似乎对史诗中出现并在本地区生活过的英雄更感兴趣,也许是想“通过把迈锡尼史诗中的核心人物吸收为他们自己的地方英雄,有意识地强化他们对臣服人口的控制”[39],并宣布他们占有该地区的合法性。所以,荷马宗教的出现,再次向我们证明,希腊城邦萌芽于荷马社会。

以上所述,足以证明荷马社会乃希腊历史上最富有创造力的时代之一。希腊人经历过黑暗时代的迁移后,失去了与迈锡尼文明的联系,在新的基础上创立了城邦制度,确立了新的经济生活和生存方式,并对军事、宗教制度进行改造,为古风时代城邦的最终形成奠定了基础。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的黑暗时代并不黑暗。


[1] [古希腊]荷马:《伊利亚特》,罗念生、王焕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449页。

[2] [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王焕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23页。

[3] [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第397页。同样的问句出现在奥德修斯与其父亲的交谈中:“现在请你真实地告诉我,好让我知道,你是何人何部族?城邦父母在何方?”见第501页。

[4] [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第228页。

[5] Hermann Strasburger,“The Sociology of the Homeric Epics”,in G.M.Wright,P.V.Jones,edited and translated,Homer:German Scholarship in Translation,Oxford:Clarendon Press,1997,p.62.

[6] [古希腊]荷马:《伊利亚特》,第398页。

[7] Robin Osborne,Greece in the Making,London:Routledge,1997,p.150.

[8] J.Chadwick,The Mycenaean World,pp.69-77;D.L.Page,History and the Homeric Iliad,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57,pp.178-188.

[9] [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第145~148、266~268页。

[10] [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第30页。

[11] [古希腊]荷马:《伊利亚特》,第230、43、75页。

[12] [古希腊]荷马:《伊利亚特》,第11、13页。

[13] [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册,第6~7页。

[14] [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第30~31、215、309、43、118页。

[15] Homer,Iliad,XX,83,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Vol.Ⅱ,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3;Homer,Odyssey,Ⅵ,61,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Vol.Ⅰ,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6.

[16] [古希腊]荷马:《伊利亚特》,第236、407、495页。

[17] [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第43~45页。

[18] [古希腊]荷马:《伊利亚特》,第217页。

[19] [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第174页。

[20] [古希腊]荷马:《伊利亚特》,第61、182页。

[21] [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第20页。

[22] [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第29页。

[23] [古希腊]荷马:《伊利亚特》,第37页。

[24] [古希腊]希罗多德:《历史》上册,王以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34~135页。

[25] [法]韦尔南:《古希腊的神话与宗教》,杜小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4页。

[26] [古希腊]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神谱》,张竹明、蒋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29~32页。

[27] [古希腊]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神谱》,第26~54页。

[28] [古希腊]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神谱》,第2~9页。

[29] [古希腊]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神谱》,第8~9页。译文略有改动。

[30] [古希腊]荷马:《伊利亚特》,第382~383页。

[31] [古希腊]荷马:《伊利亚特》,第554~557页。

[32] [古希腊]荷马:《伊利亚特》,第654页。

[33] [古希腊]荷马:《伊利亚特》,第127、535、564页。

[34] [古希腊]荷马:《伊利亚特》,第548~554页。

[35] [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第272~273页。

[36] [古希腊]荷马:《伊利亚特》,第310页;[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第26~27页。

[37] J.N.Coldstream,Geometric Greece,2nded.,London:Routledge,2003,pp.317-321.

[38] Christopher G.Simon,“The Archaeology of Cult in Geometric Greece:Ionian Temples,Altars,and Dedications”,in Susan Langdon,ed.,New Light on a Dark Age:Exploring the Culture of Geometric Greece,Columbia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1997,pp.134-135.

[39] J.N.Coldstream,Geometric Greece,pp.346-348;Susan Langdon,ed.,New Light on a Dark Age:Exploring the Culture of Geometric Greece,pp.72-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