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海之魂
“鲛人是大海的魂凝结而成的。”
是日,风和日丽,春光正好。
阳光与春风一同经过窗户泄入屋内,阳光止步于书桌,暖风却绕过屏风,拂动床帏内伊人耳边发。
然而随风而来的还有一阵阵敲门的声音,以及瞿晓星的叫唤:“护法!云禾!姑奶奶!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在睡啊!”
“笃笃笃”的敲门声一直持续不停,吵得烦人,终于……
“吱呀”一声,纪云禾极不耐烦地打开了门。她皱着眉,乱着头发,披挂在身上的衣裳也有几分凌乱,语气是绝对不友好:“闹腾什么!”
瞿晓星被这气势汹汹的一吼吓得往后一退。
“我……我也不想来吵你呀,谁不知道你那起床气吓死人……”
纪云禾晚睡晚起,起床气大,基本是和驭妖谷的谷规一样,尽人皆知。
瞿晓星委屈地嘟囔:“我还不是替你着急,你和少谷主的比试多重要啊,人家少谷主今天一大早就带着人去地牢了,但你……你这都快睡到午时了……别人不敢叫你,这差事还不得我顶上吗?”
纪云禾还真是把驯妖的事给睡忘了。
她咂巴了一下嘴,强自撑住了面子,轻咳一声:“驯服妖怪是技术活儿,又不是谁起得早谁就更能得到妖怪的信服。”她揉揉眼睛,挥手赶瞿晓星,“得了得了,走走,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怕是没时间让你收拾了。”另一道女声出现在瞿晓星身后,纪云禾歪了歪脑袋,往后一探,但见来人长腿细腰,一头长发及至膝弯,眼尾微挑,稍显几分冷艳,自带三分杀气。
“咦。”纪云禾眨了眨眼睛,散掉了仅余的那点睡意,“三月?”
纪云禾有些迷糊地嘀咕:“我昨天传信不是错传给你了吧?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和西边驭妖山的人去除妖了吗?这么快?”
“呵。”雪三月一声冷笑,“西边的人一年顶一年没用,什么大蛇妖,无法对付,那蛇妖明明人形都还没化,一群废物费了那么大功夫也拿不下来,送上去的报告看着吓人,其实花不了多少功夫。”
雪三月驯妖的本事不行,可要论手起刀落地杀妖怪,这驭妖谷中怕是也没几个人强得过她。
“你这里的事才让人操心。”雪三月冷冷地睇了纪云禾一眼,“事关谷主之位的比赛,你还有时间偷懒?”
雪三月一把拽了纪云禾的手,也不管她头发还乱着,拖着她便走:“林昊青已经在牢里用上刑了。”
纪云禾听得懂雪三月的意思,雪三月是说,林昊青已经在牢里用上刑了,回头她去晚了,鲛人一旦开口说话,她这比赛的第一轮便算是输了。可是不知为何,纪云禾听到雪三月这句话时,脑海里闪过的却是那鲛人干裂的鳞甲,满是鲜血的皮肤,还有他坚毅却淡漠的蓝色眼珠。
“打不出话来的。”
雪三月转头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纪云禾微微一笑:“要是能打出话来,顺德公主也不会把他送咱们这儿来了。朝廷的刑罚,不会比驭妖谷的轻。”
雪三月闻言,放缓了步伐:“你有对策了?”
其实雪三月是有点佩服纪云禾的,这么多年来,在驭妖谷,有一半的驭妖师,一辈子驯服的妖怪没有纪云禾一年驯服的多,她像是能看穿妖怪内心最深刻的恐惧,从而抓住它,然后控制他们。
她对那些妖怪的洞察力,可怕得惊人。
“有是有。”纪云禾瞥了雪三月一眼,“不过,别人倒也算了,你这么操心这场比赛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况。”
两人相交多年,知晓彼此内心藏着的最隐秘的事。
纪云禾没什么瞒着她,她也如此。
“无论如何,这是个机会。”雪三月说得坚定,没再管纪云禾,拖着她便往地牢那方走。
纪云禾看着雪三月握住自己手掌的手,眉目微微暖了,她是喜欢的,喜欢这种被人牵着手的感觉,让她感觉自己是有同行的人的,不会一直那么孤独。
及至地牢外,已经有许多人在围着看热闹。
纪云禾被雪三月带到的时候,地牢里正是一阵雷击“噼啪”作响。
有驭妖师轻轻咋舌感慨:“少谷主是不是太着急了些,这般用刑,会不会将这鲛人弄死了去?”
“少谷主有分寸,哪儿轮得上你来操心。”
纪云禾眉头微微一皱,这时旁边正巧有人看见了纪云禾,便立即往旁边一让,唤了一声:“护法。”
听到这两个字,前面的人立即转头回身,但见纪云禾来了,通通俯首让道,让纪云禾顺畅地从拥挤人群中走了进去。
下了地牢,往常空空荡荡的牢里此时也站满了人,林昊青站在牢笼前,面容在雷电之中显得有几分冷峻,甚至阴森,他紧紧盯着鲛人,不放过鲛人面上的每一分表情。
而就在纪云禾入地牢的时候,不管如何用刑,一直没有任何表情的鲛人倏尔颤了颤睫毛,他眸光轻轻一抬,冰蓝色的眼瞳轻轻地盯住了正在下地牢长阶的纪云禾。
林昊青将鲛人盯得紧,他眸光一动,林昊青便也随着他的目光往后一望。
但见那鲛人望着的,正是纪云禾。而纪云禾也看着那鲛人,微微皱着眉头,竟似对那鲛人……有几分莫名的关心。
林昊青垂于身侧的手微微一紧,眸光更显阴鸷,却有几分林沧澜的模样……
“护法来得迟了。”林昊青一边说着,一边抬了抬手,方才稍稍停顿下来的雷击霎时间又是一亮,那些满是符咒的玄铁之上“哗啦”一声闪动着刺眼的光芒,打入鲛人体内。
被悬吊在空中的鲛人似已对疼痛没有了反应,浑身肌肉下意识地痉挛了一瞬,复而平静下来,他垂着脑袋,银色的头发披散下来,沾满了身上的黏稠血液,显得有几分肮脏。
他像一个没有生机的残破布偶,那双冰蓝色的眸子被眼睑遮住,没人能看清他眼中神色。
纪云禾神色淡漠,不露一点关切,只伸了个懒腰,带了些许揶揄道:“少谷主何不说自己有点心急了。”
林昊青一笑:“云禾驯妖本事了得,为兄自是不敢懈怠,当全力以赴,方才对得起你。”
“我驯妖的时候可不待见有这么多人守着看。”纪云禾带着雪三月下了地牢,寻了块石头往旁边一坐,雪三月立在她身边,她便顺势一歪,懒懒地靠在了雪三月身上。雪三月瞥了她一眼,但最后还是容着她犯懒。纪云禾抬手谦让:“兄长先请吧,只是……”
纪云禾撇了撇嘴,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但闻顺德公主身份尊贵,样样都想要最完美的,这鲛人也不知道愈合能力怎么样,兄长,比赛第二,怎么用最好的结果去交差,才是咱们的首要任务啊。”
林昊青眉目微微一沉,眸光从纪云禾身上挪开,落在了那好似已奄奄一息的鲛人身上。
纪云禾说得没错。
而今天下,朝廷为大,皇权为贵,再也不是那个驭妖一族可以呼风唤雨的时代了。朝廷将驭妖一族分隔四方,限制他们的力量,四方驭妖族,最首要的事已经不再是除妖,而是迎合朝廷。
如何将这些妖物训练成皇族最喜欢的样子,是他们最重要的任务。
即便这是关于谷主之位的比赛,也依旧要以顺德公主的意思为主。
公主想让这个鲛人说话,有双腿,一心臣服,她并不想要一个破破烂烂的奴隶。
林昊青摆了摆手,辅助他的助手控制着雷击的机关,慢慢停止了雷击。林昊青上前两步,停在牢笼前方,微微仰头,望着牢里悬挂着的鲛人:“你们鲛人一族向来聪慧,你应当知道什么对你才是最好的,只要你乖乖听话……”
话音未落,鲛人一直垂下的眼睑倏尔一抬,直勾勾地盯住了林昊青,他眸中神色清亮,并无半分颓废,甚至挟带着比昨日更甚的杀气。
只见他周身霎时间散出淡蓝色的光辉,旁边的助手见状,立即重启雷击,电闪雷鸣之中,整个地牢里皆是轰鸣之声,地牢之外围观的人尽数四散逃窜。
不为其他,只因为这鲛人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妖气已经溢出地牢,向外而去。
纪云禾只见他鱼尾一动,巨大的蓝白色尾巴在电光闪烁之中夹杂着血,狠狠一摆,拉扯着那将他的尾巴钉死固定的铁链,“哗”的一声,固定在地上的金箭铁链被连根拔起!
“哐啷”一下,狠狠砸在林昊青面前的玄铁栅栏上。
玄铁栅栏应声凹进去了一个坑,背后凸出,离林昊青的脸只有三寸距离。
“少谷主!”旁边的助手无比惊慌,连忙上前保护林昊青,将他往后拉了一段,“你受伤了!”有助手惊呼出声。
只见林昊青的颧骨上被擦破了一条口子。而那伤口处还淌着血,助手吟咒帮他止血,却发现没有止住,林昊青一把推开旁边的助手:“金箭伤的,箭头上有法力,你们止不住。”
金箭……
所有人往那牢里看去,但见鲛人依旧盯着林昊青,而他的鱼尾已经一片狼藉。
贯穿鱼尾的铁链在他刚才那些动作之下让他的尾部几乎撕裂,鲜血淋漓,玄铁链还是穿在他的身体里,而下方固定在地的金箭已经折断。
是方才他鱼尾卷动玄铁链时,拉起了地上金箭,而金箭撞上玄铁栅栏,箭头断裂射出牢笼,擦破了林昊青的脸。
牢中驭妖师无人敢言,盯着里面的鲛人的目光霎时间有几分变了。
伤成这样,没有谁能料到他还有力气反抗!而且,他竟然还有反抗的意志,至今为止,他们见过的妖怪,哪一只不是在这样的刑罚下连生存的意志都没有了……
这个鲛人……
当真能被驯服?
映衬着还在噼啪作响的闪电,地牢外的驭妖师奔走吵闹,地牢天顶不停落下石块尘土,一片喧嚣,纪云禾在这般喧嚣之中,终于将睡意通通抹去。
她静静望着牢中的鲛人,只见他冰蓝色眼眸里的光芒是她没有见过的坚定与坚持。
“鲛人是大海的魂凝结而成的。”雪三月在纪云禾身边呢喃出声,“我还以为是传说,原来当真如此。”
纪云禾转头看了雪三月一眼:“别让别人听到了。”
驭妖谷里,见不得人夸赞妖怪。
即便这只妖怪,确实让纪云禾也心生敬佩。
鲛人那一击几乎用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被吊挂在牢里,而雷电还在不停地攻击着他。
此时林昊青受伤,助手们的关注点都在林昊青身上,并没有谁在乎机关是否还开着,或者……他们就是要让机关开着,这样才能让他们更确定自己的安全,还有保障。
“少谷主,这里危险,砖石不停掉落,咱们还是先出去吧。”
林昊青脸上血流不止,他凝了法术为自己疗伤,听闻此言,他眸光一转,阴鸷地盯了囚笼里如破布一般的鲛人一眼。
“着人来修补牢房。”他下了命令,助手忙不迭地应了,转身便要跟着他离开,而林昊青一转身,却没急着走,目光落在了方才一直坐在一旁,稳如泰山的纪云禾身上。
“护法不走?”
“我再待一会儿,看着他,为免鲛人再有动作。”纪云禾的目光终于从鲛人身上挪开,回望林昊青,“少谷主被金箭所伤,金箭上法咒厉害,还请赶快治疗,免得越发糟糕。”
“护法也该多加小心才是。”林昊青瞥了身旁两名助手一眼,“你们且在此地护着护法,若此鲛人再敢有所异动,速速来报。”
被点名的两人有几分怵,显然是不想再待在此地,但碍于命令,也只得垂头应是。
林昊青这才在其他人的簇拥与搀扶下,离开了地牢。
纪云禾拍了拍身上落的灰,这才站起身来,径直往那雷击机关处而去。
林昊青留下来的两名助手有几分戒备地盯着纪云禾,但见她一手握上了机关的木质手柄,“咔”的一声,竟是将那手柄拉下,停止了雷击。
“护法,”一名助手道,“这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纪云禾瞥了他们一眼,“少谷主驯妖有少谷主的法子,我自有我的法子。”她说罢,不再看两人,向牢门处走去,竟是吟诵咒语欲要打开囚禁那鲛人的玄铁牢门。
此时外面围观的驭妖师已经在方才那一击时跑得差不多了,还有一些留下来的见此场景也忙不迭直叫:“护法使不得!”
纪云禾没管他们的声音,那两个助手更是上前要阻止纪云禾诵咒,可在触碰到纪云禾之前,便有一道剑气“唰”地在两人面前斩下,剑气没入石地三分,令两名助手脊梁一寒……
“少谷主的手下真是越发不懂规矩了。”雪三月持剑立在一旁,面容冷淡,眸中寒意慑人,“护法行事,轮得到你们来管?”
雪三月的功力在驭妖谷内也是无人不知,林昊青已走,剩下的也都是小喽啰,两名助手在雪三月面前说不上话,只得对纪云禾扬声道:“护法!牢门万不可打开啊!万一鲛人逃走……”
话音还没落,护栏上的法术便已经消散,纪云禾一把拉开了牢门,迈了进去,她也不急着关门,一转头,将门又推得开了些。
站得远点的驭妖师一见,马不停蹄地就跑了,被勒令留下来的两人惨白着一张脸死撑着没动,双腿却已经开始发抖。
这鲛人,把他们吓得不轻。
纪云禾一声轻笑,这才不紧不慢地将牢门甩上。
“哐”的一声,隔绝了牢里牢外的世界。
她走到了鲛人身侧,仰头望他,没有牢笼和电光的遮拦,这般近距离的打量,更让纪云禾感觉他这一身的伤,触目惊心。
这么重的伤,还怎么逃走?
纪云禾站在鲛人那巨大的尾巴前面,此时那条本应美得惊人的大尾巴已经完全没了力气,垂在地上。往上望去,是他沾着血与灰的银发,还有他惨白的脸以及只凭意志力半睁着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冰蓝色的,纪云禾看见过,但此时,纪云禾只见得他眼眸中灰蒙蒙一片,没有焦点,也没有神采,几乎已经是半死过去了。
纪云禾知道,这鲛人方才是用尽所有的力量在反抗了。
只为了将羞辱他的林昊青打伤……
她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硬骨头的妖怪,在驭妖谷,总会吃更多苦头。骨头越硬,日子越难过。
人也一样。
纪云禾随即垂下头,看着他尾巴上的伤,贯穿他鱼尾的玄铁链还穿在他的骨肉里,纪云禾反手将身上的小刀掏了出来,手起刀落,极快地在他鱼尾一割,分开他鱼尾下方最后一点与铁链相连的皮肉,玄铁链“咚”的一声沉响,落在地上。
鲛人尾虽然已经破烂不堪,但好歹此时没有了玄铁的拖拽,这让他上方悬吊着的手臂,也少承担了许多重量。
纪云禾再次仰头望他,对鲛人来说,她方才在他尾巴上动了刀子,他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只是身体忽然的轻松让他稍稍回了几分神志。
蓝色的眼珠动了动,终于看见站在下方的纪云禾的脸。
纪云禾知道他在看自己,她微微开了口,用口型说着:何必呢。
鲛人微微颤动的眼珠让纪云禾知道,他听懂了。
但没有再多交流。纪云禾想,这个鲛人现在就算是想说话,怕是也没有力气说出口吧。
林昊青这次是真的心急,有些胡来了。
纪云禾随即往外看了一眼:“动动那机关,把他给我放下来。”
林昊青的两名助手连连摇头,雪三月一声冷哼,懒得废话,捡了地上一块石头往牢门边机关上一弹,机关转动,牢中吊着鲛人的玄铁链便慢慢落了下来。
纪云禾看着他,在鲛人鱼尾委顿落地时,纪云禾伸手,揽住了鲛人的腰。在他腰间鱼鳞与皮肤相接处,鱼鳞尚软,泛着微光,触感微凉。纪云禾觉得这触感甚是奇妙,但也不敢多摸,因为这鲛人身上没有一处不是伤。
她把鲛人横放在地,微微皱了眉头。
“给我拿些药来。”
两名助手面面相觑:“护法……这是要给这妖怪……治伤?”
“不然呢?”这两人再三废话让纪云禾实在心烦,“把你们打一顿,给你们治?”
她这话说得冷淡,听得两人一怵。纪云禾这些年能在这驭妖谷树立自己的威信,靠的可并不是懒散和起床气。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一人碰了碰另一人的手臂,终是遣去一人拿药。
等拿药来的间隙,纪云禾细细审视鲛人身上的伤。
从眉眼到胸前,从腰间至鱼尾,每一处她都没放过。而此时鲛人还勉强醒着,一开始他还看着纪云禾,但发现纪云禾在干什么之后,任凭怎么打都没反应的鲛人忽然眨了两下眼睛,有些僵硬地将脑袋扭到了另一个方向。
鲛人身体稍有动作,纪云禾就感受到了,她瞥了他一眼。
哟,看来,这个鲛人骨头硬,但脸皮却出奇地又软又薄嘛。
药膏拿来前,纪云禾已经用法术凝出的水滋润了鲛人尾巴上所有干裂翻翘的鱼鳞。这条大尾巴看起来虽然还是伤痕累累,但已比先前那干裂又沾染灰尘的模样要好上许多。
在纪云禾帮鲛人清洗尾巴的时候,鲛人就已经熬不住身体的疲惫,昏睡了过去。
“护法,药。”牢外传来拿药人的呼喊,但那人看着躺在地上一根链条都没绑的鲛人就犯,他不敢靠近牢房,隔了老远,抱着一包袱的药站住了脚步。
纪云禾瞥了他一眼:“你是让我出去接你还是怎么的?”
那人哆哆嗦嗦,犹豫半天,往前磨蹭了一步,雪三月实在看不下去了:“驭妖谷的人怕妖怪怕成这样,你们主子怎么教的?丢不丢人?”她几大步迈到那人身侧,抢了包袱,反手就丢向牢中。
包袱从栏杆间隙穿过,被纪云禾稳稳接住。纪云禾拆了包袱数了数,这人倒是老实,拿了好些药来,但都是一些外伤药,治不了鲛人的内伤。
不过想来也是,驭妖师绝对不会随随便便给受驯中的妖怪疗内伤,以免补充他们好不容易被消耗掉的妖力,这是驭妖的常识。
纪云禾问雪三月:“凝雪丸带了吗?”
凝雪丸,可是驭妖谷里炼制的上好的内伤药。
雪三月也是没想到纪云禾竟然想给这个鲛人用这般好药,她心下直觉不太妥当,但也没多问,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便丢给了纪云禾。
旁边的两人虽面色有异,但碍于方才纪云禾的威胁,都没有再多言。
而纪云禾根本就不去管牢外的人到底有什么样的心思和琢磨。她只拿着药瓶,欲要喂他服下凝雪丸。然而鲛人牙关咬得死紧,纪云禾费了好些劲也没弄开,她一声叹息,便先将凝雪丸放在一旁。拿了外伤药,一点一点地往他身上的伤口涂抹。
她的指腹好似在轻点易碎的豆腐,她太仔细,甚至没有放过每一片鳞甲之下的伤口。
那些凝着血污的,丑陋难看的伤,好像都在她的指尖下慢慢愈合。
鲛人的伤太多,有的细且深,有的宽且大,上药很难,包扎更难,处理完这一切,纪云禾再一抬头,从外面照进地牢来的,已经变成了皎洁的月光。
雪三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而林昊青留下来的两个看着她的下属,也已经在一旁石头上背靠背地坐着打瞌睡。
专心于一件事的时候,时间总是流逝得悄无声息。纪云禾仰头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
最后还没处理的伤是鲛人手腕上被玄铁捆绑的印记。
玄铁磨破了他的皮,让他手腕上一片血肉翻飞,现在已经结了些痂,一块是痂一块是血,看起来更加恶心。纪云禾又帮他洗了下伤口,抹上药,正在帮他包扎的时候,忽觉有道冷冷的目光盯在了她脸上。
“哦,你醒啦。”纪云禾轻声和他打招呼。
冰蓝色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她,纪云禾将凝雪丸放到他面前:“喏,吃了对你的伤有好处。”
鲛人没有张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纪云禾手上给他包扎的动作没有停,语气和平时与驭妖谷其他人聊天时也没什么两样,“你在想,还不如死了算了,换作我,我大概也会这么想。不过,如果你有故乡、有还未完的事、有还想见的人……”
纪云禾说到这里,扫了眼鲛人,他的眼瞳在听到这些短句的时候,微微颤动了两下。
纪云禾知道,他是能听懂她说话的,也是有和人一样的感情的,甚至可以说,他是有故乡,有想做的事,有想见的人的。
并且,他通过她的话,在怀念那些过去。
“你就先好好活着吧,至少在你还没完全绝望的时候。”纪云禾拍了拍他的手背,伤已经完全包扎好了,她倒了凝雪丸出来,用食指和拇指捏住,放到了鲛人唇边。
他的唇和他的眼瞳一样冰凉。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牙关微微一松,纪云禾将药丸塞进了他的嘴里。
见他吃了药,纪云禾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拿了布袋子便往外面走去。
没有更多的要求,也没有更多的言语,就像是,她真的就是专门来治他的伤的一样。
就像是……
她真的是来救他的一样。
纪云禾推门出去,惊醒了困觉的两人。
但见纪云禾自己锁上了地牢的门,他们两人连忙站了起来:“护法要走了?”
“困了,回去睡觉。”她淡淡吩咐,“今天玄铁链上的雷击咒就暂时不用通了,他伤重,折腾不了,你们把门看好就行了。”
言罢,她迈步离开,留两人在牢里窃窃私语:“护法……对这个妖怪是不是太温柔了一些啊?”
“你来的时间短,有的事还不懂,护法能有今天,手段能比咱们少谷主少?怀柔之计罢了。”
他俩说着,转头看了看牢里的鲛人,他连呼吸都显得那么轻,好似什么都听不懂,也听不见。
纪云禾离开了地牢,边走边透了口气,地牢里太潮湿,又让人气闷,哪儿有自由飘散着风与花香的外面来得自在。
只可惜,这驭妖谷里的风与花香,又比外面世界的少了几分自由。
纪云禾往驭妖谷的花海深处走去。
驭妖谷中心的这一大片花海,是最开始来到驭妖谷的驭妖师们种下的,不同季节盛开不同的花朵,永远有鲜花盛开。
离驭妖谷建立已有五十年的时间,这五十年里,驭妖谷里的驭妖师们早就无闲情逸致打理这些花朵,任其生长,反而在这禁闭的驭妖谷里,长出了几分野性,有些花枝甚至能长到大半人高。花枝有的带刺,有的带毒,一般不会有人轻易走进这花海深处。
对纪云禾来说,这儿却是个可以静静心的好地方。
她嗅着花香,一步一步走着,却不想撞上了一个结界。
空气中一堵无形的气墙,挡住了她的去路。
纪云禾探手摸了摸,心里大概猜出是谁在这深更半夜里于这花海深处布一个结界。她轻轻扣了两下,没一会儿,结界消失,前面空旷的花海里,倏尔出现了一棵巨大的紫藤树,紫藤花盛开,两人静静伫立。
纪云禾道:“我就猜到是你。”
是雪三月和……雪三月的奴隶,一只有着金发异瞳的大猫妖。
雪三月对外称这是她捡回来的猫妖,是她捉捕妖怪的得力助手,是完全臣服于她、隶属于她的奴隶,她还给猫妖取了名字,唤为离殊。
只是纪云禾知道,雪三月和离殊,远远不止如此。
纪云禾尚且记得她认识雪三月的那一天,正是她十五六岁时的一个夜里。
那时纪云禾与林昊青彻底决裂后不久,她萌生出了逃离驭妖谷的念头,她苦于自己势单力薄,困于自己孤立无援,她也如今日这般,踱步花海之中。然后……便在不经意间,百花齐放中,朗朗月色下,她看见紫藤树下,一个长发翩飞、面容冷漠的女子,在铺天盖地的紫藤花下,轻轻吻了树下正在小憩的一个男子。
雪三月冷厉的眉眼在那一瞬间变得比水更柔。
怀春少女。
纪云禾第一次在一个少女脸上那么清晰地看见这四个字。
而不可告人的是,这个少女亲吻的正是离殊。
她在吻一个妖怪,她的奴隶。
五十年前,朝廷肃清驭妖一族之后,对于人与妖之间的界限划分明确,谁也不能越过这个界限。尤其是本来就怀有力量的驭妖师。皇族对与自己不一样的族类,充满忌惮。
他们拼尽全力加大驭妖一族与妖怪之间的隔阂,让两族皆能为其所用。
所以但凡与妖相恋者,只要被发现,杀无赦。
纪云禾撞见的便是这样事关生死的秘密。她选择了悄悄离开。
但在一夜辗转反侧的思量之后,纪云禾觉得必须改变自己孤立无援的处境。
雪三月很厉害,她的武力是纪云禾现在最欠缺的东西,她必须被人保护着,然后才能发展自己的势力。
于是第二天,纪云禾主动找到了雪三月,她告诉雪三月:“昨天花海里,紫藤树下,我看见了一些东西。”
雪三月那时虽然也只是一个少女,但她的力量足以与这皇朝里最厉害的驭妖师相媲美,她唯一的不足是,只会杀,不会驯。她听闻纪云禾说出这事时,登时眉目一寒,手掌之中杀气凝聚。
“你先别急。”纪云禾笑了笑,“我看你是个有江湖侠气,守江湖道义的人,正巧,我也是。”
雪三月冷笑:“驭妖谷里有什么道义?”
“能说出这样的话,我更欣赏你了。诚如你所言,驭妖谷里确实没什么道义,但是,我有。”她靠近雪三月一步,过于清澈的眼眸却让雪三月微微眯起了眼睛,“我是个讲公平的人,现如今知道了你的秘密,那我便也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作为交换,如何?”
“谷主义女,你有什么秘密,值得换你这条命?”
“林沧澜不是个好东西,为了让我刺激他软弱的儿子,他用药控制我,还让我给他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纪云禾说这话时,满目冰冷,令她自己至今都记忆犹新。
“什么勾当?”雪三月问。
“驯妖,表面送给皇室,实际上,利用驭妖术,让这些妖怪始终忠于驭妖谷,把皇家的秘密,传回来。”
雪三月大惊。
纪云禾笑了笑:“这个秘密,够不够换我一条命?”
这个秘密,何止够换她一条命,这个秘密若是让皇室得知,整个驭妖谷上下,包括谷主,无一能活命。驭妖谷谷主林沧澜背地里竟然在做这样的事,而竟然真的有驭妖师……能完成林沧澜的这个要求。
雪三月静默了很久,打量着纪云禾,似乎在审视她话语的真实性,最后她问纪云禾:“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个朋友。”她笑眯眯地抓着雪三月长长的头发,在指尖绕了绕,“一个永不背叛的朋友。”
建立在知道彼此不为人知的秘密的基础上,这样的友谊,便格外坚不可摧。
“我还想要一个,能和我一起逃出驭妖谷的朋友。”
雪三月一怔。
纪云禾不笨,从她见到雪三月亲吻离殊的那一刻,便明了在雪三月心中,最想要的是什么。雪三月和她一样,想要离开驭妖谷,想要自由,想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所以这一句话,让她留住了性命,也换来了一个朋友。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纪云禾就开始为自己布局了,她拉帮结派,以利益,以情谊,在这驭妖谷中,创建属于自己的势力。
值得庆幸的是,一开始充满利益牵扯,以秘密交换回来的朋友,最后竟然当真成了朋友。
可能这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吧,天生就“臭味相投”,也可能因为,她们是那么相像,骨子里都长着一根叛逆的筋,任凭风吹雨打,都没能扯断。
回忆起一段长长的往事,纪云禾有些感慨。
“你又在这儿瞎转悠什么?”雪三月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那鲛人的伤治好了?”
纪云禾摆摆手,算是跟她和离殊打了个招呼:“那伤哪儿是说治就治好的。”纪云禾瞥了离殊一眼,“你自己好好注意一点。现在不比以前。”
雪三月点头,离殊站在她身边,垂头看了她一眼,一只红色一只蓝色的眼瞳之中,闪烁的是同样温柔的目光。
纪云禾看那处紫藤花翻飞落下,树下立的两人在透下来的月光下如画般美好。
他们那么登对,明明是一段好姻缘,却偏偏因为这世俗的规矩弄得像在做贼,纪云禾有些感叹,她拍拍衣袍,转身离去:“不打扰了,我先回了。”
回去的路上她仰头望月,只希望快一点吧,快一点离开驭妖谷,快一点结束这些算计与小心翼翼,快一点让她在乎的这些人,过上自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