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上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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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灯火起 48

父亲的身影已经被门外的夜色淹没,四哥还在门框里,一半向着黑暗,一半沐浴着大殿内最后的灯光,他忽然回头看了我一眼,一双眼睛微微凉凉的,没有迎合嘴角的笑意。

四哥似乎有话想说,然而对上我投来的目光时只是一笑,墨色的锦服熨帖着勾勒出修长的身形,不知何时已经有了几分之前从未见过的柔和,从容温润的神色竟有一点大哥的感觉。

我从他开合的嘴唇里读出了一句:照顾好自己。

你看吧,世间的面,总是见一面、少一面,不如不见,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排解心里的伤感,让我摇摇欲坠的坚持都有了脆弱。

佩儿替我送父亲和四哥出了行宫才回来的,她是从公府里跟我入宫的,也是我在这个深宫里最信任的人,父亲和四哥自然也有话想要交代。

行宫没有多大,从我住的宫殿到正门也不过百米远的距离,佩儿却去了好久,回来的时候虽然装作没事人一样跟我说笑着,但眼角的微红和湿润是骗不了人的。

父亲对她说什么了吗?还是四哥?

第二天太后身边的人传话来了,让我到她的宫里一起用餐,长云给我换了件衣服,坐着轿撵便去了,横竖不远,也就吃一顿饭。

刚走到殿门前,脚步还未上一个台阶,就听见里面传出一阵笑声,听声音应该是个年龄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不想也知道,肯定是文乐,除了她没有人能在太后面前如此轻快。

听到宫人的传话,我应声走了进去,没有抬头细看,只瞧见一个华丽的衣衫便行了个礼。

太后笑着让我平身,一旁服侍的宫女在搬了一张座椅过来,我这才看到江遥,他见我来,手里的筷子顿了一下,似乎有点不开心,但太后在旁,眼里的不快也只是一闪而过。

“皇后来宫中也有些时日了,可还习惯?”

我每日都向她请安,她对我虽好,却也从不曾问过类似的问题,不过是赏赐我一些巧玩罢了。言多必失,我便点点头当做回答。

太后从来不在这些上面跟我计较,更何况问我这些话不是重点,主要是想看看江遥的反应。

江遥不负众望的没有什么反应,除了刚才看我那一眼的厌恶,再没有别的表情。

“哀家年纪大了,宫里的大小事务都是身边的人代为打理的,皇后既然已经习惯了,也该学着打理后宫事宜了。”

???太后这句话可能是认真说的,但我可不敢认真听,悄悄打量了一下旁边的江遥,谁知他还装模作样的点点头。

“皇后生性腼腆、不爱说话,但毕竟是后宫之主,儿臣担心皇后性子过于慈软,不如暂由素日里与皇后交好的淑妃打理如何?”

我能够想到江遥推荐的人肯定是赵斐和王茵中的一个,但没想到江遥选择的是赵斐,甚至连王茵的名字都没有提一下。

“淑妃我也曾见过,倒着实不辱她们赵家的名声。”文乐言辞之间对赵斐颇为赞许,“皇嫂她们刚入宫,我便去了昭园,与后宫妃嫔们来往不多,中秋那天连素日有些交情的王茵姐姐都不曾想起,倒是淑妃着人送了好些。”

“宸妃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她虽身体不太好,但在宫中教养,耳濡目染,也不是淑妃一日两日能够学会的,淑妃胆大心细,宸妃谨慎小心,让她们两个人互相帮衬,也好取长补短。”太后说着,又看向我:“皇后以为如何?”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又不敢当着太后的面太过明目张胆的求助于长云,准备点头的时候,一旁的江遥发了话。

“母后考虑的周全,便这么安排吧。”

文乐忽然笑了,别有意味的看着我和江遥,道:“宫中一直都有流言不断,说皇上与皇后不睦,大婚之夜还用剑对着皇后,今日一看,可见传闻不真。”

我的眼皮惊跳了一下,虽然手上的伤已经好了,可还是隐隐觉得疼,似要从伤疤上裂开。

太后似乎对文乐说出的这件事并不感到惊讶,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看来早就对宫中的事情熟知的详尽。

也是,这是她一手经营起来的,远在昭园的文乐都知道,太后有什么理由不知道呢?在她眼里这些都不过是小孩子玩的过家家,只要不过分,她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皇后是朕的结发之妻,将来要同葬陵寝之人,纵使以往有些误会让儿臣对她有些偏见,如今见了皇后,自然这些莫须有的东西也都该解开了。”江遥这话明摆着不是真心话,却是能让所有人都体面的说辞。

说罢,他似乎还觉得不够,又添上了一句:“毕竟是母后与朕亲自挑选的皇后,自然不会错。”

太后笑的依旧沉稳,任何人都别想从她的神色上窥探出一点东西,她伪装的太好了,连我这个每天都要见她的人也只会看见一个面孔,温和、慈爱,内里却翻涌着谋略。

不愧是曾经的皇后,这才是作为一国之母应该有的思虑和不动声色。

“皇嫂与皇室有缘,兜兜转转,也还是入了宫了。”文乐冷不丁的一句话,牵扯出了许久事情,一个一个分开来讲太过琐碎,连在一起只会让人感叹命运无常。

“当时哀家就觉得皇后不错,那是她的母亲也健在,谁能想到……红颜薄命,皇后想必也吃了不少苦。”我能肯定母亲跟太后没有什么交情,不过是偶尔跟父亲进宫饮宴、在宴席下坐着的命妇中的一个,甚至可能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所以我不知道太后脸上的惋惜是哪里来的。

“说来也奇怪,我见苏美人的时候,就觉得有些面熟,可苏美人是南疆女子,我深居宫中,如何见得?”文乐的眼神从我身上,缓缓流转到江遥身上,江遥的神色肉眼可见的僵了一下,也只是一瞬间,快到让人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文乐嘴角的盈盈笑意始终没有停下,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惊骇:“如今一看,苏美人的眉眼竟与皇嫂有几分相似,想来少年时我们跟皇嫂也有一段缘分,才促成了今日的因果。”

太后略有些好奇,问道:“听你这些话,似乎那日合宫夜宴,你不是第一次见皇后?”

文乐摇摇头,道:“不是,我第一次见皇嫂,是在宫外,母后您还记得那次我跟遥哥哥一起溜出宫到街上玩儿吗?”

“怎么不记得,你许久不回来,把你父皇和哀家都吓坏了。”太后眼里流过一丝慈爱。

“就是那次,那天的夜色美极了,天上星河、地上灯火,还有一棵挂满了红丝带的大树,月影下竟有几分仙气,我看呆了,没有注意前面的路,跟皇嫂撞在了一起,还把她弄哭了。”

“哦?可是皇上帮了皇后?”太后跟着故事进行着猜测。

“遥哥哥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见谁都是冷冷淡淡的,那日他不仅没有帮皇嫂,还跟她争执起来了。”说着,那日的场景跟着文乐的言语重新在我脑海中铺展开来,江遥的确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看我的眼神就冰冰冷冷的了。

“不是冤家不聚头,当年虽然被父皇看好封了长乐郡主,最后不还是嫁给遥哥哥了吗?”

听文乐的意思,原来我被封为长乐郡主,是要嫁给别人的?

从江遥和文乐这边得不到答案,我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太后,太后的脸色没变,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是琅儿无福。”

而后,太后看了我一眼,笑道:“先前不怎么觉得,但是文乐这么一说,皇后跟苏美人,的确有几分相似。”

苏蔻,长得与我相似?,长相相似这种东西太个人化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世上好看的脸大多千篇一律,只有丑才千奇百怪、各有不同。

“皇后以美貌盛名,苏美人奴籍出身,不过颇有世俗的姿色,不及皇后远矣。”江遥这些话明则是在给足我面子,但言语中的维护和偏袒根本不需要别人推测,满满的都要溢出来了。

三两句话,把问题解释的明明明白白,省得我多想,也省去别人的猜疑。

若苏蔻最初在江遥眼里真的是与我长相相似,那现在的她可能就不是苏美人了,凭借当时他对我莫名其妙的敌意,不死也不会这样放在眼前,还这样宠爱有加。

这一顿饭要吃的东西太多了,我吃了两口,觉得有些撑,便慢悠悠的喝起了粥。回去的时候没有做轿撵,沿着最近的小路走回去,散散步也散散心。

文乐追了过来,她笑的时候眼睛里有光,美好的让人移不开眼:“你们先下去吧,我跟皇嫂一起走走。”

打发走了旁边的人,文乐走到了我旁边,欲言又止的微微一笑,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的步子缓慢,她的步子轻快,我们始终走不到同一个节奏上,她也没有可以迁就我跟我保持一致,而是与我拉开了一段距离后,转身看着我。

“你知道你为什么被封为长乐郡主吗?”

我抬起了头,想必双眼也写满了“为什么”,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内,她那双闪着光的眼睛是略有些浅的棕色,在阳光下闪着莹润的琥珀色,“你知道母后所说的‘琅儿’是谁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可每件事都与你有关,你逃不掉的。”

文乐的声音和她的表情一样,变得晦深莫测。我朝着她站立的地方走着,她不动,静静地等着我来,那一声是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在我耳边响起的,像是特意说给我听的,又像是自己无力的呢喃。

“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也逃不掉……”

说着,文乐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用手帕捂着嘴巴,整个人都在跟着胸腔一起颤抖。

“你怎么了?”我从未见过文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身边的人又都被支开了,我想要帮她,但怕自己摸不着情况反倒弄巧成拙,伸出手又缩回去,进退两难。

文乐一边咳着,一边摆手让我不要担心,好一会儿才稍稍平静下来,离这么近,才发现她脸色的白,是病态的苍白。

“我没事,老毛病了,一会儿就好。”

即便我以前不怎么了解宫中之时,但也知道文乐乃是唯一的嫡出公主,也是先帝最宠爱的掌上明珠,现在后宫太后一家独大,江遥又是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亲哥哥,这世上再无人能比她娇养,也没有人敢为难勉强她的意愿,怎么年纪小小的会有这样的老毛病?既是老毛病,为何一早没有医治,还是说,根本就药石无医?

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文乐身边的小宫女神色紧张的追了上来,手里拿着的披风将文乐小小的身躯完全裹住,而后对我行了个礼:“皇后娘娘恕罪,奴婢先带公主回去了。”

不等我回答,她们便护着文乐匆匆离开了,随后佩儿和长云也来了,俨然都被这样的场景吓到了,佩儿见我面如土色,颇有些担心的问道:“娘娘怎么了?”

我没有说话,长云上前一步握住我伸出来的手,对佩儿道:“你们先回去整理一下宫殿,把娘娘爱喝的茶烹上,要三次才出颜色,仔细看着些。”

“是。”佩儿悄悄看了我一眼,带着一众人退了下去。

“文乐公主是先天有疾,故而先皇和太后一直对公主偏爱有加,但公主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衰弱,眼见也过了及笄之年,婚事却一拖再拖。”

“她是什么病?真的就不能治好吗?”

长云摇了摇头,道:“能也不能,皇后娘娘的病不也是这样的吗?”

我的心跟着她落下的余音一起滞了一下,心里反而安定下来,我只轻轻笑了一下,长云也十分通透的没有再说什么。

我的演技就这么拙劣吗?我自己戴上的这个面具,结果只是欺骗了自己吗?

陈氏放过我,是觉得我无意争抢而心生大意了吗,还是如那一晚我在房门前听到的,秦妈妈一直以来对我小心的维护?

我正想的出神,长云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我抬头,视线的中间站着王茵,她只带了一个侍女站在石子路的一侧,隔着不高的围栏向外看去,也不知在寻找什么,见我来,颇有些慌张。

“见过皇后娘娘。”她向我行了礼,便退下了,王茵一直话就不多,本分持礼、不争不抢的性子让别人对她很难抱有警戒心。

她不是单单对我一个人冷淡,她对所有人都是这副模样,像是隐居在深宫里的隐士,若非必要,不愿涉足尘世。

王茵的病跟文乐的病还不一样,王茵只是气血不足,羸弱的身子比杨柳都要细柔,空有这样的家世和才情,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美人灯,风吹一吹就坏了,但太后有意要扶持她,想来在江遥心里也是划分到我这边的一类。

倒也可怜她了,年幼入宫,本是毫无疑义的中宫皇后之选,偏偏杀出了个长乐郡主,一纸诏书连选秀都没参加的人飞上了梧桐树。

我路过她刚才伫立的地方,学着她的样子朝着外面看了一眼,那边只有两三队巡逻的侍卫,后面便是参加围猎的皇室臣子住的地方。

我不敢多留,只看一眼也匆匆离开了。

宫墙是拦不住人的,只是人的心被禁锢在了里面,以心为役,走到哪里都是牢笼。

我最担心、也最期盼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玉璟来了,在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无聊的剪着烛花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窗户边,路过的风吹动着他那样好看的眉眼。

“阿萱。”他笑着,依旧干净的笑容里带着些许伤感。

我惊了一下,手里的剪刀落在桌面上,应声站了起来,慌张无措的看着他。

我不是惊喜,而是惊吓,行宫守卫森严,他是如何进来的,如果被别人发现,他又该如何脱身?

“你别害怕,我不会让你为难的。”他垂眸,不敢直视我的双眼。

我的神色一定伤害到他了,一定是让他觉得我是个无情的人,只顾自己的荣宠安慰,而弃他的感情于不顾。

“我只是,很想你。”玉璟说着,抬起了头,深色的眼眸此刻变成一片温柔的让人沉溺的海洋,不断沉沦、淹没。

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来击溃我所有的伪装?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让自己说话的语气可以正常一点,最重要的是,把眼泪缩回去。

我不能再对这个人哭泣了,我每一次的眼泪,都是伤他最深的利器。

“听说你生病了,一直没有露面,也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我有些不放心。”

我故作轻松的一笑,道:“我很好,不过是有些脾胃不调,休息两天就好了。”

玉璟眉头的心事并没有纾解开,也没有走近我,我们两人之间始终有着那么远的距离,是他刻意保持的。

许久,谁都没有说话,玉璟看了一眼窗外,道:“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有啊,太多了。我能感觉到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无耻,那样可怜的、可卑的望着他。你放不下他为什么当初不跟他走,你忘不了他为何也不能让他忘了,你爱他,为何不放过他。

我空着的手握住胳膊,道:“没有。”

玉璟的眼神暗了一下,我想装作没看见,可我的目光胶着在他身上,怎么也移不开眼。

他却笑了,往后退了几步,轻声道:“我走了。”

我没有追上去的资格,我已经拒绝了他的心意,就没必要再让他为我日夜悬心,可我也没资格让他忘了我,当初要与他纠缠不清的是我,当初要他动了心意的也是我,我如何又脸面让他放下,狠心说:你忘了我吧!

我越是这么说他就越是放不下,我遇到事情总是摇摆不定,凡是解决不了的总是逃避,可我太了解玉璟了,如果不是我亲口对他说:我不爱你了。他绝对不会死心的,而这句话,也是我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的。

玉璟走了,丝毫没有让我为难,可是,他单单只是出现,我就开始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