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译本序
把一个外国的诗歌通过一个选本介绍给我国读者,是在向他们展现这个国家里最敏感的人的体验,见闻,思想,情绪,想象力,文才。不只是赤裸裸的灵魂,而是经过加工的艺术品。那么,英国诗歌有些什么独特品质值得中国读者倾心?
这个问题早已有了事实上的答案。从苏曼殊等人发表所译拜伦的《哀希腊》开始,中国的读书界就有了印象,看出英国诗歌是西洋文学里的一大精华。要取得中国读者的欢心并非易事,他们受过中国古典诗歌的熏陶,而这是世界文学中历史最长、成就最高的民族诗歌之一,因此在他们阅读英国诗的时候,免不了要将英国诗同中国诗加以比较,或喜其异,或寻其同,同异之中又有优劣,从而扩大了视野,磨练了判断力,丰富了情感和美学经验。
现在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经历了大革命、十年内乱,眼前又在以空前的规模进行着深刻的四个现代化,我们的情感更其深沉又更其敏锐了,文学趣味也更其多样化了。在这个时候再来阅读英国诗歌,又会有什么印象?
一个编者无权代读者立言。他只能根据自己的眼光,从英国诗歌的大海中,选取若干明珠,以供众赏。他主观上想要努力编出一本各代各家都有代表作在内的综合选本,然而限于认识,难免偏颇。只不过,这偏颇是一个中国编者的偏颇,他的骨子里既有对于中国诗歌的深刻爱好,又有对于世界诗歌的强烈追求。随着时代的迁移,他的诗歌趣味经历过变化。青年时代,他自己也写诗,醉心于现代主义,到了他编选此书的老年,他有了更广泛、更兼容并包的看法,既是现代主义者,又是古典主义者,凡是好诗,皆他所爱。
翻译本身也有显然的局限性。诗是可译的,但有些东西不好译,或译了吃力不讨好,例如完全靠音韵宣泄感情的一类,或典故太多、背景太专,或完全利用英语本身特点作文字游戏等类。因此有些名作不得不割爱。
说明了这两点,他愿意进而谈谈他觉得英国诗歌有些什么特点,什么优秀的品质。
历史
英国诗的历史并不短,大致有一千五百年。通常人们把它分为三个时期:一、古英语时期,从五世纪到十世纪,其代表作是史诗《贝奥武甫》,其特点为内容上的英雄主义和诗律上着重头韵而不用脚韵,因此节奏严厉,重音一下一下打击着人的听觉,犹如古日耳曼武士“酣战中的刀砍声”[1]。二、中古英语时期,从十一世纪到十五世纪,其代表作是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它将英国写实主义同欧洲大陆优雅诗风结合在一起,而巧妙地突出了前者;另一重要作品《农夫皮尔斯之幻象》则继续了古英语头韵体诗的传统,只不过内容上变成了宗教性的揭恶劝善。三、近代英语时期,从十六世纪到今天。
中国读者所注意的,主要是近代英语时期的诗歌,而这也确是一个收获特别丰盛的时期。它包括几个大的诗歌高潮:十六、十七世纪的文艺复兴时期诗歌,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诗歌,二十世纪上半叶的现代主义诗歌,每个高潮里都涌现一大群有影响的优秀诗人,在世界文学史上做了“发其端”的大事情。
品种
戏剧诗是英国诗的特长。莎士比亚和他的一大群同辈不仅是戏剧天才,而且是诗歌天才,而他们所写的戏剧诗是雅俗共赏的,即既是高雅艺术,又是群众娱乐媒介,无论是叙述行动、描写环境、抒唱感情、发表议论或只是引人发笑都做得极为出色。这诗剧是一个特有的历史时刻的产物;这个时刻一过,英国舞台上再也见不到这样诗与剧、高雅与普及的完美结合了。而这,也使它更加可贵。
抒情诗也同样是英国诗的骄傲。文艺复兴时期的成百个抒情歌手已经令人惊叹,而到了十九世纪初年,五位浪漫主义大诗人相继出现,其中华兹华斯以哲理入诗,以白话写诗,开辟了全新的境界;雪莱在社会思想上、济慈在美学思想上都攀上新的高峰;柯尔律治兼是敏锐的诗歌理论家;而拜伦所作风靡全欧以至全世界,诗歌变成了一种情感潮流和思想力量,英国诗把它的抒情性发挥到了极致。
但还有许多其他品种。弥尔顿一个人在英国树立了新型史诗,又复兴了希腊式的古典悲剧。比他略早的玄学派诗人写出了既有热情又有思辨深度的十分耐读的奇异作品。十八世纪的蒲柏精雕细刻,在双韵体的写作上达到了至今无人超越的水平。有一类专写农村生活的诗,如十八世纪后半叶克莱普所作,他用细致的笔触带着感情描述人民疾苦。在叙事诗方面,司各特和拜伦以及十九世纪末年的威廉·莫里斯都是说故事的能手。后来有霍普金斯用“跳跃节奏”写的宗教诗,更后又有燕卜荪吸收了现代科学理论如爱因斯坦学说写的哲理诗,两者又都是纯然英国本色的。在一个低平面上,还有一类滑稽诗,似乎是没有意义,实则当中有对于势利眼、逻辑迷、学究气之类从不经意处斜斜一刺的可喜之作,如十九世纪末年爱德华·李亚的“胡说诗”,也是英国的独特产物。
没有一种文学品种是完全纯粹的,但是英国诗人们似乎更能利用品种的混杂而取得特殊效果。弥尔顿的《失乐园》是史诗,而混杂了抒情诗,这就不仅使内容更加丰富,而且透露了这位大诗人特别富于人情味的一面,例如在光明颂里突然插上了对自己失明的痛苦的呼喊,而夏娃对亚当诉衷情的段落则使人类的母亲显得分外温存。拜伦的《唐璜》实际上包含两本书,一本是主人公的经历史,一本是作者的谈话录,而两者互为层次,互相衬托,有机结合,使这部“讽刺史诗”成为一大奇书。
地方色彩也增加了英国诗的丰富。彭斯的苏格兰民歌为英国诗开辟了一整个新的方面。二十世纪的爱尔兰则提供了叶芝的诗,而叶芝的成就——从象征主义到现代主义而又超越它,不热心于武装斗争而传下了民族解放运动中英雄美人的风姿——使他站在二十世纪英文诗坛的最前列。
深刻性
有几种深刻性并存:感受得深,探索得深,再加上刻画得深。
感受深:对生和死的感喟,对命运的抗拒,灵魂受煎熬的痛苦,见诸十六七世纪诗剧,见诸弥尔顿的史诗;对于工业文明的烟尘遮盖了英格兰的绿色田园及其纯朴生活的切肤之痛,使雕刻匠人布莱克写出了最朴素又最深刻的好诗;以爱情诗而论,很少有人像哈代那样写得平凡实在,却又那样真挚感人。华兹华斯对自然的神往,济慈对诗艺的专注,丁尼生对世界变化的焦虑,布朗宁对心理的剖析,艾略特对乡土、宗教和战争的沉思,等等,又何尝不是一种深刻?
探索深:在科学进展的十七世纪,诗人们对新的时空观进行了探索;在阶级压迫特别凶狠的十九世纪初年,雪莱在《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里展望一个无阶级的大同世界;威廉·莫里斯从浪漫主义者转变成社会主义者之后,对未来社会多所憧憬,才能在《希望的香客》里对巴黎公社作了那样热情的歌颂,其滔滔长行反映了他澎湃的心潮。论者说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主题是诗人不倦的探索,但是探索的又何止浪漫派一家?
刻画深:深刻的思想感情融入诗艺,诗艺又使思想感情进一步深化,两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实是一体。抒情则高翔九天,写实则笔笔具体,而具体事物之后又总有一种大的精神背景,使之厚实,使之深远。
新颖性
新颖性见诸形式上的多种试验,因此才有上文提到的品种的丰富。有的品种音乐性强,有的则发掘了诗的散文美,而后一点构成英国诗的一大特色。早期诗剧所用的无韵白体诗就有散文的因素在内,因此才能变成能上能下、能实能虚的戏剧诗体,后来这诗体又在弥尔顿的史诗和华兹华斯的哲理长诗里进一步发挥了强烈、敏锐而灵活的表达力。散文化又见于多恩的玄学诗,蒲柏和斯威夫特的讽刺诗,拜伦在《唐璜》中的纵横放言,布朗宁的戏剧性独白,一直到艾略特、奥登等人的现代派诗里的城市节奏和城市谈吐;同时,音乐性强的诗也在发展,莎士比亚的歌谣,德莱顿的将军乐,丁尼生的清音,斯温伯恩的恋歌,一直到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还出现狄兰·托马斯的如醉、如狂、如念符咒的奇诗。无论是散文式或是吟唱式,英国诗歌天才都自有创造,而两体兼美,或慷慨高昂,或亲切低语,既能写实,又能抒怀,表达了人生的千种情态和想象世界的无穷变化。
新颖性又见诸诗歌语言的不断革新。几次大的革新运动,如十六世纪之反对掉书袋,十八世纪末年之反对“诗歌辞藻”,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之反对陈言套语,都是与革新内容同时进行的,谈的似乎是文字细节,着眼点则是文字后面的意境亦即精神世界,涉及诗歌的本质、诗人的地位和职责、甚至整个文学艺术在社会里的作用等等根本问题。因此每一次改革不仅使诗歌语言新鲜起来,而且把新的艺术观、社会观、历史观注入内容,合起来就造成一种诗艺新、思想意识也新的大局面。
而作为制约,英国的诗人们又有浓厚的传统意识,使得革新不成为一种放纵——唯美主义在英国是短命的——不成为毫无法度的跑野马。
既是本土的,又是世界的
英国诗当然不是没有缺点,例如有的论者讥它气度窄狭,岛国本色。确实是这样。十九世纪浪漫派高潮过后,多的是内容琐微、文字平庸之作,只在美洲新大陆上才出现一种内容与文字都迥然不同的新的英文诗歌,大气魄、新节奏,真是石破天惊,从此建立了一个新的诗歌传统,惠特曼之可贵正在这里。
然而任何国家、民族的诗都有其本土气质,本土气质越浓厚,往往也越能吸引世界上的读者。英国诗里多的是具有这种真正本土气质的优秀作家——没有人能比莎士比亚更富于英国本色,但他又是世界文学上巨人中的巨人。
问题的另一方面则是本土气质不可能是全然纯粹的,任何土地都不是孤立的,都承受外来影响,特别是像英国这样一个靠海洋作为向外通道的国家。在从小小岛国变成世界帝国的过程里,它的思想气候也起了变化,在诗里也多所反映。在玄学派诗里有新科学,有从未见过的海洋,才产生了从未入过诗的新形象。在蒲柏的整齐、文雅的诗行里,有从欧洲大陆来的理性主义的新文明。帝国的残酷出现在十九世纪下半叶歌颂武功的诗里,连丁尼生也不免唱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屠杀使得一整代诗人从甜美的抒情转向战壕尸骨的写实,而现代主义的兴起则表明法国和美国的诗风在猛烈吹进英伦三岛。还应该加上翻译的作用:十六世纪译荷马,十九世纪译奥马尔·哈亚姆[2],二十世纪译中国唐诗,都使英国诗吸收了外来影响,而优秀的译作本身又成为英国诗里的精品。
通过翻译,也通过日益增加的别处的人阅读英文原著,英国诗也一直在影响着别国的诗。特别是十六、十七世纪的诗剧、十九世纪的浪漫派、二十世纪的现代派,其影响更是世界性的。而这种影响不是一时的或一次性的,常有过去的作家、作品被重新发现或重新认识,例如近年来对于布莱克和济慈的新的重视就早已越出英语国家的范围,在我们中国也有了波澜。
英国诗有深厚的本土根子,又向世界开放,其力量在此,其丰富也在此。
现状
二十世纪中叶,世界的变化使得英帝国瓦解了,对英国诗又产生了什么影响?
有的论者以为英国诗衰落了,特别是同精力旺盛的美国诗比较。
政治经济的消长不一定立即导致文学艺术的同样消长,何况帝国虽不存在,英国还是有一定的经济实力和政治影响的。变化当然是有的。二次大战之后,在“福利国家”平凡生活的气氛里,产生了拉金那样的嘲讽多于激情的随笔式的诗。然而接着来的,却是休斯的写猛禽野兽的强烈性作品,有些人认为他是在宣扬暴力,虽然诗人本人是否认的。同时,地区上仍然活跃着优秀诗人——苏格兰就有一群,他们的领袖人物休·麦克迪儿米德一直到七十年代还在写作,而北爱尔兰则出现了一个凯尔特天才的新的体现者,即西默斯·希尼。
英国诗仍然走自己的路。风行美国的垮掉派诗和后来的自白诗似乎并未在英国诗坛引起多大反响。也许,这正是英国诗的力量所在。在当今世界上,英文诗里仍然是两大传统竞秀的局面,没有归于单一。
从经历了二十世纪前半叶的现代主义的盛况的人来看,英国诗目前无疑处于低潮。但没有一个国家的诗歌能长久处于峰巅,低潮固是消退,也可以是另一个高潮的准备。
只有英国诗人们自己能够判断。不过我想,在他们作出回答之前,他们必然会把他们和他们先辈已经写了的诗指给我们看。建立了世界文学中这样一个名家辈出、个性鲜明的诗歌传统的人在面对将来的时候,尽管命运难测,一定是无所畏惧的。
关于这个选本
剩下来的事,就是对本书的体例稍作说明了。
这是一个在有限的篇幅内力求全面的选本,包括了古英语、中古英语和近代英语三个时期,每期中的重要流派、作家、作品大致上都备一格。重点则是近代,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为结束点。
共选诗人64家,诗315首(短诗全是完整的,长诗则只能节译)。这些诗绝大多数是公认的名作,但也选入了若干不见于其他选本的诗篇,特别是内容与中国有关而诗艺又出色的佳作,如奥登的几首十四行诗和燕卜荪的长诗《南岳之秋》。在每家前面,有“作者与作品简介”,力求写得简练,除介绍必要的背景知识外,着重说明作家的特点和所选诗章的特色,虽然参考了前人评论,更多的是撰写者个人的见解。
翻译主要是新的。已出版的译本是考虑过的,凡编者认为好的都选入了,只是用今天的标准来衡量,过去的译文往往不够确切,对原诗的理解始终是翻译中的最大困难。
有许多作品是过去从未译过的(或虽有译文而非出之以诗体的),如《贝奥武甫》,《坎特伯雷故事集》,《农夫皮尔斯之幻象》,多恩的宗教性十四行诗,赫伯特的《珍珠》,克莱普的《村庄》,莫里斯的《希望的香客》,霍普金斯的《春天》,艾特温·缪亚的《马》,拉金的《上教堂》,等等,其中不少是新起的中青年译者的成品。加上过去已知作品的新译,这个选本多少代表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译诗的新水平。中国译者们的辛勤努力表明:诗是可译的,把一个国家的诗歌比较系统地介绍给另一个国家的读者也是可能的。
王佐良
一九八六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