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城首与贱民
兀稷脱去大面,换上近侍送来的下邑褐红袍,快乐地像个孩子冲出寝殿。
时值日出,随着哨音响起,宫殿内外都拜伏在地,高颂兰陵王赞歌。
兀稷冲出门去,门口站着的胖瘦两个卫士竟没来得及看清,胖卫问瘦卫:“刚才是不是有只猴子窜出去了,城首大人的宠兽没拴好么。”
瘦卫眼也不抬地回道:“不像不像,红通通的毛色,定是下邑进呈的食生没圈牢。要晓得,城首大人的宠兽可都是雪白无一丝间杂的。”
胖卫点头赞同瘦卫说法。
二卫于是不再多话,肃立谨守宫门。
兀稷走在中邑商街时,太阳已经升至头顶高处。
街面上陆续有人出来走动,兀稷的脖子被粗布红袄磨地隐隐作痛,他把领口向下拉了拉。脚趾却又疼起来,脚上穿的平底粗麻鞋他是初次尝试,哪里有自幼穿的细腻麂皮绒高底靴舒适。
兀稷忍痛走着,感觉到众人看他的眼神似乎非比寻常。但只是窃窃地相互说着什么,不时看自己一眼。
终于,走近兰陵王雕像时,兀稷被骑巡兵士拦下。
骑士问他:“你这小孩子,是从教养院跑出来的吗?快跟我回去,小心院长嬷嬷责罚于你。”
兀稷还没回答,骑士已经走近前来,看到了兀稷的脸后,自己大笑起来:“看我,是花眼了,竟跟只宠兽说话。”
兀稷屡次被当作宠兽,不由怒道:“竟敢放肆,什么宠兽,睁大眼睛看清楚!”
骑士显然被突然说话的宠兽吓着,下马走到兀稷身前,穹腰仔细打量他,突然喝道:“吓,原来是个贱民,你的大面形制不合城规,是谁做的?定当严查!”
兀稷没想到以真实面貌示人竟依然被认为是戴着大面,想起不能以城首身份示人,强压住怒意,勉强笑道:“这位官长先生请了,在下所佩并非大面,还请您行个方便。”
骑士一抬下巴喝道:“你这贱民,还敢称‘在下’,要不是看你矮小可怜,就拿你去刑典司好好吃点苦头。还不快走,小心街上遇到不好说话的绑了你。”
兀稷只得答应着将衣裳前襟翻上来遮住脸,边躬身施礼。
骑士上马走了,出去很远还扭头来看他。兀稷样貌的确是有些怪异,街边行人纷纷侧目,低声议论。
这时,两个牵着宠兽的白袍人信步行来,边微笑地小声说着什么。见到兀稷,不约而同地停住脚,眼睛随了他走过,随后听到嗤地笑声。
牵虎的白袍人笑道:“竟跟今日收进府的食生猴儿相似呢!”
另一牵狮白袍人笑着应和:“哈,还真是,看他小细胳膊!”
讥笑声传进兀稷耳朵里,他猛地收脚止步,回身瞪那两个白袍人,大声道:“二位先生既是中邑贵族,怎么能不顾身份讥讽小的,不懂得尊重他人,未免有失身份!”
那两个白袍人显然没想到这小个子贱民竟敢当街指责贵族,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看见四下有人围拢来,眼里闪过恼恨,突然牵虎的白袍人发出刺耳笑声,厉声道:“一个红衣贱民竟敢奢谈尊重,难道不觉得你提的要求与你身份不符吗?”
牵狮白袍人由衷赞叹同伴说得好!又低头对兀稷轻蔑地说道:“小子也不看看这位先生是谁,竟敢出言顶撞,这位是吾城刑典司司官先生的妻弟,不想吃官司受刑的,赶紧地跪下磕头,我们当不至与一贱民计较。”
牵虎白袍人下巴抬起来,只用眼角余光打量兀稷,鼻孔里发出“哼”声。
兀稷自知身穿下邑红袍,本不该多生事端,可听这两人出言不逊,实在忍无可忍。本以为只有在上下邑,兰陵王后代健硕的正常人才会笑话自己的矮小瘦弱。
中邑族人个个都是同种,凭什么笑,难道就因为他们都穿戴着大面白袍吗?
若非自己不亲身走这一遭,还无从得知,自己治下的大面城,竟有如此不堪的贵族。
兀稷一挺胸道:“大面城向来只有城民,何来贱民与贵族之分,均源自兰陵王一脉相承。二位既为中邑兀氏,想来,若是脱去大面袍服,恐怕差不多吧。城中定规,既是千百年来传下的,城民们自是约定俗成地遵循规矩,那么,仅分工不同而已,千万别自以为生而高贵,又有猛兽壮胆,便对上下邑城民颐指气使。”
兀稷说着放下手中的衣襟,让整张脸露出来,然后对他们一笑。
那两人惊恐地指道,你,你,你怎么能穿贱民的袍服,这样不是乱了纲纪。
两贵族看到了兀稷长着与己相似的兀族脸孔,而对其不穿袍服行走在中邑感到不可思议。
突然,牵虎白袍人一把攥住兀稷胳膊,高喝道:“兵士何在?快拿了这逆贼去刑典司!”
几人正纠缠着,街边站出来一个壮实的红衣灰裤汉子,向着两个白袍人深施一礼,然后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先生们又何必难为一个下邑小民!小的是司官先生家厨工,先生待人和悦,从不大声,太太也是向来宽待人的,怎么舅先生却会如此恃强凌弱,就不怕污了先生声名,中邑不大,想来不出半日便会尽人皆知了吧!”
红袍人站在外街路边,说话不卑不亢,却很有份量。
两个白袍人立即煞住口,不再多话,只向那红袍人扫了一眼,急忙牵着各自的宠兽快步走了。
这里围住人,骑巡已经踱过来。只见白袍人转身朝那骑在马上的骑士挥了挥手,骑士点头拨了马缰绳进到旁边岔巷子里去了。围观的众人便也四散开。
兀稷初获自由而生出的好心情烟消云散。他缓缓扯起衣襟遮住面孔,低头加快步伐想离开这个是非地。
那个红衣厨子却跟上来,边走边问:“兄弟从哪来,一向服务哪位中邑先生的?”
兀稷并不想多话,只拱拱手道:“多谢老兄出手解围,小弟还有要事,此时不便多话,来日必见分晓。”
兀稷边说边撇了那厨子快步向下邑去,心中暗暗记下刑典司的司官,待恢复了身份第一件事便要责他管束内亲。
他突然理解了老城首父亲大人一再嘱咐告诫大面的重要性。卸去沉重的假面宽袍,没能得到相像中的轻松自由,反而生出事端遭人欺凌。在大面城,真的是无法以真实面目立足。看来,之前自己百般厌弃的高阶大面并非一无是处,当然不仅在于它们的自保作用,有了阶层权力,才有能力整肃城风官品。
兀稷开始庆幸出宫前选立的是山外人暂代城首之位。
前面白石高墙内的几幢低矮石舍,是中邑教养司。教养司虽设在中邑,可里面的孩子都是上下邑奴婢贱民生下的,中邑贵族孩子在官署专设了抚养所在。
贱民的孩子自然也都是贱民,但也有幸运的,那些资质好、人又机灵的孩子,会被留在中邑官署,为贵族甚至城首大人服务。
孩子们从小就崇拜贵族和城首,都以能为中邑服务为荣。他们努力在离开教养司之前表现出色,以求得能留在中邑。这样便能避免被发回上下邑去住低矮石舍。
兀稷曾跟着父亲去过教养司。孩子们被分别安置在几幢石屋,上邑女孩和下邑男孩子分别教育抚养。
女孩们中有身材好、嗓子亮的,学歌舞弹奏;资质不够的则会学酒扫、女红、厨艺等等粗做手工技能;男孩子学的多是打猎、捕鱼、建屋、雕刻甚至冶炼等匠人劳役。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共同课程,便是礼仪了。
所有孩子都彬彬有礼,规矩守律。可是,他们全都不能识字读写,教养司严格限制孩子们接触知识。
兀稷曾和父亲大人来过教养司,他对孩子们不能学知识感到不理解。
父亲告诉他,为遵守祖训,自兀族迁至此地,便立了规矩,严禁贱民识字读书。
而兀稷在接任城首并得知兀族传城之秘后,才理解了这规矩的真实用意。贱民都掌握了知识,有了学识思想,那么对于中邑兀族就构成了极大威胁。要知道,上下邑的人是中邑贵族的三倍还多,真要出现推翻统治之事可就很难与之抗衡。
这也是为什么千百年来,只对大家讲是一族血脉的玄机所在了,只有贱民们安于自己所处状态,才是最大的安全保障。人人无欲无求,自给自足,这不是历代城首所努力维持的大好局面么。
他走近教养司的高墙,西面不远处的高大芒树下,大门分左右站着卫士,墙里很安静,听不见孩子们的声音。
是啊,他们都是细语轻言,绝无高声,有教养的好孩子。
在大面城,城首与贱民,不仅是住处居所、衣着穿戴,重要是贵族享有特权,确系出生论定。
当然,以兀族的身体状况,必得保持着目前这种不公平,才能维护掌握着的大面城城治。
可是,显然兀族的危机并非来自上下邑。兀稷不由加快脚步向官署去。
身处官署的吴赓同样焦躁难安。
走在回囿苑的路上,他满脑子都是兀稷禅位的事。
夜色奇美瑰丽,夜霜悬停在空气中结成细冰粒缓缓地落下,殿顶瓦面、树梢草尖积了层薄薄冰晶,在弦月银辉的描摹下发出七彩炫光,整座城像是被镀上了发光的水晶外壳,柔和而又剔透。
可吴赓完全无心欣赏。以他的精明,他深知自己暂代的大面城首,迟早会堕入与上下邑贱奴同等境地,不过是个四肢健全,不能自主的傀儡而已。他得想法子改变兀稷这近乎荒谬的决定,好脱离目下的窘迫状态。
脚下踩着的冰晶发出细碎的嚓嚓脆响,在空寂的夜色里显出幽怨况味,一如吴赓此刻的心情。
大面城入夜霄禁,各邑加派值岗巡夜,街面上早已悄无人声,官署各殿也仅囿苑及内殿偶有宫人仆婢进出,各处绝少有人走动。
烦恼中,吴赓信步走着,待身上起了寒意才发觉自己竟没回寝殿,却不怎地转到了囿池边的白牛圈。
圈里铺着黄白色的干草,小牛正偎着母牛吃奶,值守牛圈的宫人不知去了哪里。借着圈栏边挂的油灯微光,吴赓看到母牛雪白的脖颈脊背上赫然有勒痕,那痕迹虽浅但清晰可见,看起来是刚卸下辔头不久。
“可圈养的牦牛,为什么要上辔头?”
想到城首大人每天不厌其烦地对着白牦牛喃喃自语,吴赓不禁生疑。
他围着牛栏转了一圈,希望能找到那具辔头,或可解开自己的疑团。
有灯光由远及近,是值殿宫人挑着灯往这里来,吴赓忙闪身隐在暗处。
牛儿们歪头齐看向他,吴赓向它们嘘嘘地挥着手,可牛儿们并不能理解他的口令或手令,发出嚒地叫声。
吴赓没法,只得现身向寝殿方向快步走过去,迎面来的宫人向他行礼:“是吴赓先生!”吴赓有些心虚,呜地应了声,脚下加快步伐。
宫人却并不就走,而是躬身待他走远,方才直起腰来,回头看着吴赓消失的那条路,良久,方才向牛圈去了。
吴赓回到寝殿,服侍他的宫人宫婢正焦急地凑在一处,头碰头地低声商议着要不要报内管官长。见到吴赓回来,几人才松驰下来,各忙各事去了。
按城首大人吩咐,内殿配了四个宫人和两个宫婢服侍,殿外还有四个甲士值守,此外又有巡值宫人和巡夜护卫,吴赓却是说不清有几人了。
近身侍候的是个高瘦宫人,叫兀与,吴赓听他名字有意思,问他:“你为什么叫‘与’呢?”
兀与忙躬身施礼道:“回先生话,小的名字是自小在教养司登记时便起了的。小的并不知这与字是何意思。”
吴赓笑着解释:“与,赐予也。以物与人不问所欲,当斟酌而与之。意分虚实,赐予为实意,而虚词与则为假借字,可作连接,与其,与论,又比如‘使’、‘将’的意思,还可和‘举’字通,另读作举音呢。”
吴赓边说边在桌面上醮水写了,指给他看。
不想兀与像是受到惊吓,慌忙将头低下,连退几步道:“先生万万不可,小的们都是不能看字识字的,否则便是坏了本城的规矩,轻则被发回下邑服苦役,重则会失了性命呢。”
吴赓愕然:“怎么你们连看都是不许的么?”
“正是,小的不需要识字,也不想学,多谢先生解释。小的知道,自己的名字是‘赐’的意思便是足够一生的荣耀了。皆因城首大人赐福与城民百姓,小的们才有如此简单快活生活。”
“你的大面可以摘下来借我一观么?”吴赓自从了解大面城兀高两族群往事,屡屡被好奇心折磨,他很想看看兰陵王高氏后人的真实样貌。
“这,这,万万不可,先生!擅取大面系死罪,更别说以真面目示人。”兀与眼中透出惊恐,后退两步跪在吴赓脚下。
吴赓不由可怜起这宫人,忙去扶他起来。
不想兀与更为慌乱:“先生万万使不得,高贵的先生怎么能够来扶小的,小的死罪啊,死罪!”
吴赓缩回手,被脚下这个伏地觳觫的奴隶搞得不知所措,只得回身坐下道:“你先下去吧!”兀与这才长舒了口气答“是!”起身退出去。
这时,殿外有宫人高声禀报:“先生,白牛圈宫奴求见!”
吴赓一惊,白牛圈宫奴?除去殿内服侍自己的宫人,这囿苑其他宫奴无走动。难道自己刚才闯进城首大人的白牛圈,出了什么状况?
“快,快请他进来。”
宫奴进殿并不像常人跪拜,而是向吴赓稍欠了欠身子,低声道:“请先生摒退左右!”吴赓又惊,这声音怎地如此耳熟……
他慌忙挥手让左右的宫人奴婢们退下,这才走下阶去搀那牛圈宫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