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反”和“复”与事物的“返回”和“复归”
老子的思想中包含着丰富的相反相成的思想,但老子“反”的概念主要不是这种意义。《老子》中共有4个“反”字,它们分别是第25章的“远曰反”的“反”、第40章的“反者道之动”的“反”、第65章的“与物反矣”的“反”和第78章的“正言若反”的“反”。这四个“反”字的最后一个明显是用作“相反”或“反面”,但其他的三个字,它们都不是用作“相反”,也不是用作“循环”,而是用作“返”——“返回”。而且我们还需要强调的是,这种意义上的“反”(“返”),又都是指万物或事物(包括人和人造物)的返回,而不指道的返回。
我们先来看看第25章的“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的“反”。这里的“反”一般都解释为“返回”[1],但它不被认为是事物的返回,而被认为是“道”的返回,是道在“循环”过程中的“返回”。这样的解释如何呢?我赞成将“反”解释为“返”,只是它不是指“道”的“返”,而是指“道”促使事物返回,同时这种“返回”不是“循环性”的。将“远曰反”这一句话同前面的文句“字之曰大”和“大曰逝,逝曰远”结合起来看,这几句的主词和主语应该都是“道”,即道大,道大则逝,道逝则远,道远则反。说“道大”没有问题,问题是道的“大”是指什么,道的大为什么经过逝和远之后最后而“反”,而且是循环性的返。蒋锡昌没有解释道的“大”是什么,他将道的“逝”解释为道的进行——宇宙历史之演进。宇宙历史演进愈久,民智和历史就愈进,各种邪恶就出现了,在这种情况下,圣人就要返回无为和至简。[2]我赞成释“逝”和“反”为“行”和“返”,但问题在于它是谁的“逝”、“远”和“返”。蒋锡昌解释的最大问题在于,在这几句话中,他引入了三个主语:认为产生“逝”的是道,产生“远”的是“民”,推动“返”的则是圣人。这实际上是说,大道之行有三个结果,这三个结果由三种不同的“主体”产生。在我们看来,老子的这几句话不能这样理解,结果和产生结果的主体前后应具有一致性,没有理由随意转换。蒋锡昌这种解释值得注意的地方,是他发现一般的解释有问题。池田知久的解释同蒋锡昌的解释有类似之处,这就是他将道与物结合起来,认为道的运动产生了万物,万物远离了道,那就要复归于道。[3]这一解释同我下面要做的解释则更为接近。我们再来看看一般的解释。
一般的解释是将“逝—远—反”都看作“道”的运动和过程,如张岱年认为道的大就有道的“逝”,由逝而有道的愈远,远最终就返。[4]张先生没有说这个过程是循环的。王叔岷、陈鼓应等则强调道的运动过程是循环的。在王叔岷看来,道之所以是无穷的循环变化,正是由于它能“返”,如它不能返,那就是直线式的,它就有穷尽之时。王叔岷还特意画了一个图式来表示道之返的圆周性和循环性。[5]陈鼓应解释这段话时说,道广大无边而周流不息,周流不息而伸展遥远,伸展遥远而返回本原。[6]这种解释,一般还以老子的“周行而不殆”和“反者道之动”等为证。看起来,这种解释非常合理,但进一步追究的话,就是老子的“道”为什么要做循环运动,如果道是一种独立的力量,它的循环运动同它创造的万物是什么关系,它同老子要求的“返本归根”又是什么关系。蒋锡昌和池田知久显然都意识到了这方面的问题,只是他们的解释也缺乏一贯性。
我认为“远曰反”的“反”是指“返”,但它不是指“道”的返,更不是指道的循环。乍看起来,说道的循环运动也没有什么问题。循环也就是往复,但道有往复和循环吗?道为什么要往复和循环呢?道的“大”为什么又成为循环的开始呢?仔细追问,说道的反是道的循环实际上说不通。姑且我们接受传世本所有的“周行而不殆”这句话,“道”的“周行”也不是说道的“圆圈运动”。“周”在先秦文本中主要是用作“遍”。“周行”即“遍行”,汉简本恰恰就是作“偏(遍)行而不殆”。《韩非子·解老》中说:“圣人观其玄虚,用其周行,强字之曰道,然而可论。”这里的“周”一般也解释为“遍”。结合《老子》第34章的“大道泛兮,其可左右”和第32章的“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道”的周行的意思,一是说道的作用遍及万物,它同道“独立而不改”一致,道不是通过它的循环来保持它的无穷性,正如蒋锡昌所说,“道无所不至”。[7]二是说万物各有其道(即各自的“德”)而行。因此,老子的“周行”不是说道是循环的,只是说道是“遍行”的。
重新来看“远曰反”的“反(返)”,我认为它原本是指“事物”的“返”,而且它是在道的推动之下的“返”。事物为什么要“返”?是因为它远离不了它的本性和道。将道的“大”和“大曰逝,逝曰远”结合起来看,“道”的“大”(“玄德”)是说它“顺应”万物的变化(“行”),它顺应万物的变化,万物在自化中就出现了远离自身的异常情形,在这种情况下,道就要催促它们返回自己。[8]这样的解释,首先同老子的“返本归根”(指具体事物的)思想统一了起来。另外,它也同老子的“反者道之动”和“与物反矣”的“反”相一致。
现在我们来说老子“反者道之动”的真正意义。一些注释者和解释者将老子“反者道之动”的“反”解释为“道”向相反的对立面转化。[9]这种解释根本说不通。因为,第一,它假定了道有一个对立面,但老子的道有对立面吗?第二,如果道有对立面,道转化为它的反面,它就变成了“非道”,这同老子的道的根源性和“独立而不改”完全矛盾。同这种解释有别,另外一些解释者,像将上面的“远曰反”的“反”解释为“返”那样,他们将这里的“反”也解释为“返”。按照郭店简《老子》甲组,“反者道之动”的“反”原作“返”(“返也者道动也”)。据此,“反”即“返”更不成问题。但具体到“返”的所指,他们的解释又有不同:一是认为道进行循环的运动;一是认为返是指道的返本、返无运动,指道复归于它自己。[10]
道没有循环运动,这一点我们上面已述。至于说返是道的返本归根,这完全不能成立。道本身就是“本”和“根”,如果说它的运动是返回到它自己就意味着它失去了自己,这也同道的“独立而不改”矛盾。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有了河上公模棱两可的解释:“反本也,本者道所以动,动生万物,背之则亡。”蒋锡昌之所以将道的运动与事物的异常和返回结合到一起说,卢育三之所以将道的运动与事物避免走极端而返回于无联系起来看,都由于他们意识到了“道”没有“返本”的问题,只有事物才有返本和归根的问题。[11]他们的解释的可取之处是没有将“返”看作“道”的单一的运动,而是将“道”的运动同事物的变化状态结合起来。“反者道之动”的“反(返)”不是说道本身的返回,而是说事物的“返回”。事物自行变化如果不合乎道,变得异常,道就要促使它“返回”自身。因此,“反者道之动”的真正意思是:促使事物返回到它自身是道的一种运动(活动)方式。这正好同上句的“弱者道之用”相对应。“柔”是老子的“道”的本性之一,《吕氏春秋·不二》将老子的思想概括为“贵柔”。但“柔”首先是“道”的“柔”,就像它的“无为”是对待万物的方式那样,它的“柔”也是对待万物的方式。“弱者道之用”的真正意思是:柔弱地对待万物是道发挥它的作用的一种方式。道柔弱地对待万物就是不主宰万物(“长而不宰”),以使事物能够自行变化(下面谈到事物的“自然”和“自化”时再具体来说这一点)。
同以上两个“反”一样,《老子》第65章中“与物反矣”的“反”也是“返”,而且同样是指事物的“返”。对于这个“反”同样有解释为“相反”的。河上公将“玄德”解释为“玄德之人”,说他同万物不同,万物都欲有益于自己,而玄德者则是施与人。[12]卢育三的解释是,玄德者不用智,他与用智者相反。[13]与此不同,其他人将“反”解释为“返”。返至哪里?王弼的注说是“反其真”。如何“反(返)”?有的说是事物与玄德一起返[14],有的说是统治者与万物一起返[15]。这里的“反”不是“相反”,而是指“返”,这是我所同意的,问题是何者需要“反”并回到“大顺”中。显然,它只能是“事物”,而不能是“玄德者”。玄德首先属于道,它是道的德。这里的玄德如果是道的“玄德”,它本身就是大顺,它没有异化,它无须返。硬要说它同“物”一起“返”,就只能理解为它陪伴事物“返”,陪伴事物一起走到“大顺”,这才勉强说得通。但在这里的上下文中,具有玄德者也可能是指掌握了道的君主。按照上述逻辑,君主有了玄德,他就同事物一起返(类似于蒋锡昌的解释)。根据老子的“玄德”主要是在道的“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不限于这些)下被界定的,道是最根本的标准和价值,这里的“玄德”完全有可能是“道”。我们清楚了“返”是指“事物”。这里的“与”不是用作连词,而是同《老子》第79章中“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与”一样用作动词,即“助”。马叙伦的《老子校诂》解释说:“与,读与助之与。”[16]它同《孟子·公孙丑上》的“取诸人之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中的“与”用作“助”一样。“与物反”是说道的玄德“助物返回”。在万物的返回中,道是它的指导者和赞助者。可以肯定,“与物反”不是说玄德与物相反,也不是说玄德与物一起返回。
从文字上说,老子的“反”用作“返”,同先秦的“反”“返”通假现象相吻合。即使像毕秀洁所说的那样,“返”字早在商周晚期的青铜方鼎铭文中就已出现,不能再将“返”看成是“反”的后起字,但先秦文本中仍存在着借同音的“反”字表示“返”之义的现象[17],而且这种现象非常多。《老子》的“反”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庄子》中也有很多借“反”表示“返”的用法。从义理上说,整体上它同老子的“返本归根”思想一致。如:
这些地方的“反”字都是用作“返”,旨在说明事物和人偏离自身,它们需要返回到自己的本真和性命之中。
根据以上讨论,我们可以看出,理解老子的“远曰反”和“反者道之动”不能单就“道”而论,必须结合它同“万物”的关系来说;再就是,我们还要牢记,在老子那里,发生异常和异化的是万物而不是道。如果说道也会异常,也会异化,道就失去了它的本根意义和作用。现在我们可以肯定,以上老子的三个“反”字都是用作“返”,而且它们都只是指万物的“返”而不是指道的“返”。事物的“返”,当然要以它之前发生的“往”为前提,这好像是循环,其实它不是循环,因为它的“往”和“行”实际上是事物一般意义上的“自化”,它原本不是“相应”于“返”的“往”,它的“往”只要正常,它就不需要“返”。它需要“返”,那是因为它出现了异常和异化。在这种情况下,道作为事物的监护者和畜养者,它在长而不宰的同时,又促使和帮助异常和异化的事物复归它们自身。因此,这种“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循环。
老子的“反”主要是指事物的“返回”和“回归”,而不是指道的相反变化和循环,这从老子的“复”和“归”的概念中也可以得到说明。在《老子》中,“复”字一共有十五个(比“反”多得多)。这些“复”字除了第58章和第64章的两个不能用作“返回”“回归”外[19],其他都是用作“返回”“回归”。“复”的本义不是《说文》所解释的“往来”,它的本义是“返”和“回”(即《易·泰》的“无往不复”的“复”)。“老子”的“复”有6处是同“归”连用,它们分别是第14章的“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第16章的“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第28章的“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和“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及“常德乃足,复归于朴”、第52章的“用其光,复归其明”等。从这些“复”同“归”连用来看,“复”就是“归”,也是“返”。其他的“复”字出现在第16章(“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归根曰静,是谓复命”)、第19章(“民复孝慈”)和第80章(“复结绳而用之”)中。相比于上述老子的几个“反”字来,老子的“复”和“归”理解和解释起来要容易得多,但整体上,老子使用的三个“反”字,同它的一系列“复”字(两个除外)和“归”字一样,都是指万物和人返回和回归于“道”中。
注释
[1]也有人将之解释为“相反的”,如冯友兰。参见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见《三松堂全集》,第2卷,412页,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
[2]参见蒋锡昌:《老子校诂》,170页。
[3]参见池田知久:《马王堆出土文献译注丛书·老子》,276页,东京,汲古书院,2006。
[4]参见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102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
[5]参见王叔岷:《老子思想概论》,见《先秦道法思想讲稿》,36~38页。
[6]参见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173~174页。
[7]参见蒋锡昌:《老子校诂》,265~268页。
[8]对于“远”和“返”的所指,我赞成池田知久的解释;对于“大”和“逝”的所指,我的解释同池田知久的则不同。
[9]参见卢育三:《老子释义》,188页;刘笑敢:《老子古今:五种对勘与析评引论》(上卷),421~422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10]王弼注说“返”是返其无。现代学者朱谦之等也采取了这种注释方式。参见朱谦之:《老子校释》,165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
[11]参见卢育三:《老子释义》,188~189页;蒋锡昌:《老子校诂》,264~268页。
[12]参见《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255页,北京,中华书局,1993。池田知久也是解释为“相反”(玄德与物相反)。参见池田知久:《马王堆出土文献译注丛书·老子》,117页。
[13]参见卢育三:《老子释义》,259页。
[14]参见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304~307页;许抗生:《帛书老子注译与研究》(增订本),50~51页,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5;李存山:《老子》,88~89页。
[15]参见蒋锡昌:《老子校诂》,400~401页。
[16]马叙伦对第65章的“与”没有给出解释,它的意义应同他解释的第79章的“与”的意义一致。参见马叙伦:《老子校诂》,197页,北京,古籍出版社,1956。
[17]参见毕秀洁:《对“反、返”古今字的重新考察》,载《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第9卷第3期,2010年,107~110页。
[18]《庄子》中其他“反”作“返”的例子还有:“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秋水》)“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秋水》)“中国有人焉,非阴非阳,处于天地之间,直且为人,将反于宗。自本观之,生者,喑醷物也。”(《知北游》)“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徐无鬼》)“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盗跖》)
[19]其中第58章的“正复为奇,善复为妖”的“复”是说“正奇”“善妖”之间的转化,第64章的“复众人之所过”的“复”多解释为“纠正”。《庄子·德充符》“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的“复补”被认为是一个根据。这里的“复补”的“复”应作“补偿”解释,类如《礼记·曾子问》中“除丧则不复婚礼乎”的“复”(郑玄注为“偿”),同纠正无关。“复众人之所过”的“复”应解释为“宽宥”,类如《吕氏春秋·当赏》中“故复右主然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