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新闻不能死?
不能死不是说死不了,而是死不得的意思。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首先需要厘清一个语言的问题。英文的许多词没有对应的汉字,在讨论问题的时候往往造成混乱。比如,中文“新闻”对应的英文词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一个是具体的新闻事件、消息(news),另外一个是新闻理念和实践,英语为journalism。
作为事件的新闻(news)当然不会死,只要人类有好奇心,就一定会有news。但有news不一定有journalism。此新闻非彼新闻。后一种新闻(journalism)首先是一套专业的理念和操守,肩负追求真相、监督权力和提供公众论坛的政治使命。新闻作为第四权力,是民主社会的基石之一。新闻对于民主社会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总体来讲,民主与专业主义新闻荣辱与共,一损俱损。[1]如果再较一把真儿,可以说新闻可以没有民主———因为无论从历史还是从现实来看,在非民主国家,依然可以有非常杰出的新闻专业主义,然而民主社会不能没有新闻。[2]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可以从多个层面来回答这个问题。
美国宪政之父杰斐逊说:“如果让我选择,是要没有报纸的政府,还是没有政府的报纸,我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密苏里新闻学院的创始院长沃尔特·威廉斯(Walter Williams)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提出了《报人守则》,开宗明义地称:“我相信新闻的专业性,我认为新闻是一种公共服务。”
所以说,新闻的灵魂在于公共性。民主的逻辑是公天下,新闻公共性的“公”也是这个意思。当然,任何一种商品都有公共性,但新闻的公共性不仅仅表现为大众消费品,消费不是目的,目的是让公众更好地参与公众事务。
当然,这些先贤大德的只言片语也许不太好作为必然的理由,因为他们有可能只是随性那么一说。比如,同样是杰斐逊,就在另外的场合说:“报纸上没一句实话。”
那么我们可以看看当代最权威的专家学者的系统论述。
詹姆斯·凯瑞(James Carey)在其著作《文化问题》中直截了当地总结说:“新闻和民主是一个东西,没有区别;只有在民主的语境中,新闻专业主义才有意义。我们甚至可以说,新闻就是民主的另外一个名字。”[3]舒德森(Schudson)在《为什么民主需要一个不可爱的新闻界》一书中列举了新闻在民主社会的七大功能后总结说,新闻界对于民主社会的健康发展不可或缺。[4]
当然,这些论断基本基于规范理论的层面,也未必那么可信和可靠。那我们可以去看看现实的证据。社会发展的数据表明,独立和自由的新闻界同民主社会的健康度呈正相关[5],而大量的纵向和横向比较研究表明,民主能够促进政治稳定、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著名哲学家、哈佛大学教授森(Sen)说:“从历史上看,从来没有一个民主国家对另外一个民主国家发动过战争;在一个独立、民主和新闻自由的国家从来没有发生过大范围的饥荒,从无例外。”[6]
也许有人会说,即使新闻不可或缺,但这一定意味着报纸或者说传统新闻不能死,就要自诩为无冕之王,世袭罔替?我们不是有朝气蓬勃的新媒体吗?
然而,新媒体能够担当和不辱使命吗?
传统新闻媒体衰落以后,新闻的使命和功能由谁来承担?如果我们说新闻不可或缺,那么社会就必须回答这个问题。
首先,传统媒体,特别是有着数百年历史的报纸,一直是新闻界(press)的代名词。它不是一个简单、普通的商品制造商或者服务商,而是民主社会权力制衡的一个关键所在,所谓第四权力。其次,它是作为一个政治、社会组织存在的,是一个组织起来的力量,只有这样的独立而又强大的组织力量,才有可能对抗各种利益集团和权力。
而现在这种力量已经弱到不能再弱。在美国,25年前,每个国会议员都至少有一个报纸记者跟到国会去,监督他或她的一举一动,现在呢,每个州都摊不上一个。国会议员的身边围绕的不再是新闻记者,而是各种利益集团的说客。
那么,互联网和新媒体能够取代传统新闻媒体吗?人们过去对互联网赋予过于浪漫的民主想象,其实,任何一种技术和媒介都是中性的,它可以像谷歌那样负责,也可以像百度搜索那样商业至上。另外,该如何来界定新闻媒体?
谷歌是新闻单位吗?脸书是吗?不同于新闻媒体的寻求和报道真相,互联网公司的首要原则是盈利,而不是公共服务、寻求真相、监督权力等等。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脸书老板扎克伯格一再否认脸书是个媒体。
社交媒体主要是个平台,即使在今天,传统媒体依然创造70%的原创新闻。退一步讲,国际和全国性新闻可以从平台获得,那小城市的新闻谁来负责?在民主体制下,我们知道任何政治都是具体和地方的,尤其在美国,联邦政府关门两周都没有问题,州政府关门相对麻烦一些,而市政府关门一天恐怕都受不了,比方说市里的警察局和消防队,一分钟都不能停工。而谷歌会关心、了解一个州的某个小城吗?如果地方媒体不在的话,又靠谁来监督同老百姓日常生活休戚相关的市政府呢?让自媒体的博客去开冗长枯燥的市政会议吗?
也许可以靠网民,但是,人们到网上主要干什么呢?人们去社交媒体的首要目的是社交,年轻人谈娱乐,青壮年谈科技,老年人谈健康,几乎没有人谈新闻。瑞典两位学者的研究表明,社交媒体上的讨论往往也是围绕主流媒体的新闻展开的。[7]
也许可以靠政府透明公开,公民可以随时随地查阅和监督。但试想一下:一个上了一天班的父亲或者母亲,晚上会去政府网站查账目吗?又怎么能发现需要专业知识才能读懂的文件里面的猫腻呢?
那么依靠政客的良知吗?不幸的是,权力的本质恰恰是非透明和反民主的,即使奥巴马也不例外。在2008年的竞选中,奥巴马信誓旦旦要透明执政,而他在任八年,被美国信息公开法律中心认定为最不透明的一届政府;而需要提醒的是,奥巴马还是个宪法律师。
总而言之,可以没有报纸,但不可以没有新闻界。所以,每当学生问我对于当前报纸死亡问题的看法时,我就说:“我为报纸致哀,我为新闻站台——— A eulogy for newspaper;a defense for journalism。”当然,新闻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公信力、倾向性问题等等。但一身毛病的看门狗,强过乖巧撒娇卖萌的汪星人。
没有新闻的社会没有未来,新闻专业主义的生死才是最重要的问题。传统新闻究竟是永垂不朽还是凤凰涅槃,我们看到了探索、挣扎,还看不到答案。
注释
[1]SCHUER J.The big picture:why democracies need journalistic excellence.New York:Routledge,2008.
[2]SCHUER J.The big picture:why democracies need journalistic excellence.New York:Routledge,2008.
[3]CAREY J.Afterword:the culture in question//Munson E S,Warren C A.James Car-ey:a critical reader.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7:332.
[4]SCHUDSON M.Why democracies need an unlovable press.Malden,MA:Polity Press,2008.
[5]MULLER L.Comparing mass media in established democracies:patterns of media per-formance.New York:Palgrave Press,2014.
[6]SEN A.Whats the point of democracy?.Bulletin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Sciences,2004,57(3):10-11
[7]JONSON A M,ORNEBRING H.User-generated content and the news.Journalism Prac-tices,2011,5(2):127-144.